从艺术上说,我觉得这部小说是贾平凹倾其心力之作,成就是比较高的。贾平凹对他四十岁以前的作品似乎不太满意,认为很少有称得上“美文”之作。《废都》是他刚过了四十岁的第一部长篇,他要倾其心力写成一部“美文”。当然,是不是“美文”,还可以讨论,但至少可以说,艺术成就是比较高的。它继承了中国明清以来的古典小说的现实主义传统,对当代的城市生活作了不加雕饰的严苛反映。在对日常生活和人物心理的描绘上,它可谓精雕细刻、淋漓尽致,可以看出受到《金瓶梅》和《红楼梦》的影响,但却缺少像《金瓶梅》和《红楼梦》那样的腕力。在对文化人的负面心态的刻画上,它似乎受到《儒林外史》的影响,但又缺少像《儒林外史》那样的批判锋芒;贾平凹对他笔下的文化人,是无所谓褒贬的,他与他们是站在一个水平线上的,缺乏一种批判的锋芒。这部小说是现实主义的,但在总体写实的基础上,又融进了一些灵奇怪异的色彩,表现出一种亦真亦幻的特点,这是对中国传统小说表现手法的继承。
因此,我觉得,无论从内容或从形式上,从思想或从艺术上,这部小说都是很有说头的。我个人评价是比较高的。当然,它也有它的缺陷和不足。
王:陈老师刚才说《废都》出来之后引起了那么大的社会关注,大家都觉得有话可说,我觉得对这一问题应该分开来看。《废都》所引起的社会关注并非完全是作品本身所决定的,与这部书未出来之前的社会舆论和文化包装很有关系。因为在没有看到书之前社会舆论已经通过新闻媒介造出来了,这样,大家自然就产生一种不同寻常的阅读期待,看过小说之后自然也就有了要对比最初接受的文化信息说说话的愿望。我想,如果没有这种具有特殊诱惑的文化包装,这样一部书在目前的文学景况下很可能会在大众阅读市场上被淹没,很难像现在这样形成争买争看《废都》的局面。目前的读《废都》热,炒《废都》热,首先是文化包装的效应。具体到《废都》本身的评价,我觉得它并不是贾平凹的成功之作。贾平凹是一个土地情感非常强烈的作家,他的那些小说散文不管怎么描写,怎么追逐现代,他的情感之根总是紧紧地系在他那块土地上,而且贾平凹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作家。我很同意白烨刚才混沌的说法,再进一步说,《废都》是贾平凹站在土地的立场上以类似于西方小说中外省青年找外省人的眼光来审视城市的一部带有强烈的厌恶城市和逃避城市情绪的作品;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它也是贾平凹对于城市所有混沌感觉的拼合。我不大同意你们二位说的这部小说的立足点是在文人或文人心态上,我恰恰觉得贾平凹写文人不是写心态,他的笔墨并没有着力于这方面的开掘,这部小说几乎所有的情节及贾平凹的着眼点都是在社会的层面或社会的表层运行,或者说,贾平凹对于城市各个方面的混沌感觉都通过庄之蝶这个人物凝聚起来。譬如,101农药所引起的令人啼笑皆非的社会轶事,靠洗衣粉和硫磺的蒸馒头技术,放大烟壳子的面条生意,新闻、司法、文化界以及政界的种种其实早已尽人皆知的不成其为内幕的黑幕,包括鬼市、当子市场、尼姑庵的景况,这一切都是贾平凹对于城市或社会表面感觉的汇总,《废都》正是贾平凹以厌恶城市、挑剔城市和逃避城市的眼光来看城市的一种感觉状态的展示。我读过《废都》之后感到如果这部书可以留下来,那么它留给后人的并不是庄之蝶这个文人或者名人对于我们当今知识分子的存在和心态多么有代表性,而是通过这个人物洒开来所展示的如今社会的面貌,使人们看到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官司就这么个打法,馒头就这么个蒸法,面条就这么个做法,市场就这么个卖法,官就这么个当法,广告宣传就这么个搞法,尼姑就这么个出家法,等等。所以,《废都》是贾平凹在对城市混沌感觉或感悟中将社会(家庭)内幕、黑幕、民间流传的趣闻秩事(包括讽喻调侃式的顺口溜世态民情的风貌、当代文化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景状的一种小说形态的拼合。以我的理解,长篇小说按照规律讲该是一种向后反看的东西,像《金瓶梅》、《红楼梦》这样的作品都不是它当代的人可以准确地作出评价的。《废都》所展示的内容与我们当今的时代距离贴得太近,而当今的批评家、当今的读者很难从自身超越出来,而且我们也很难确实地按照我们的愿望对作品作出准确评价,即便有些东西我们确确实实感觉到了,也很难直接地表达出来,因为涉及到政治、涉及到经济、涉及到当今社会的复杂状况,从这个意义上说,这部小说也许是后人才能作出准确评价的,或者说贾平凹这部小说是为后人和为自己写的,使他通过《废都》将自己对城市所有混沛的感觉、感悟集合起来作了一次淋漓痛快的宣泄。还有一点,长篇小说的内在特质是命运,也就是说,小说人物的命运是作为情节发展的最根本的驱动力,《废都》的内在驱动力恰恰不是命运,庄之蝶名人一一闲人(多余的人)一一废人的经历,还有他的家庭和性爱生活,严格地说都不给人以命运感的推动,因为小说一开始庄之蝶的形象就摆在我们面前并固定在那里了,就是一个既倒霉又风流的角色。我很重视的是这部小说所展示的当今社会的时代状况,也包括文人的存在状况,可是这部小说仅仅是在社会的表层面运行,几乎什么都写到了却什么都没有深入下去。
陈:王绯刚才说这部小说社会层面的东西写得很多,这个感觉是对的。这正好说明了这部作品的价值,作品内涵的丰富。但不能说这部作品写心态就不行,实际上它还是很清晰地写出当代文人心灵发展的轨迹的。譬如王绯你说过牛的反刍、牛的思索,它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庄之蝶的反刍和思索,是贾平凹本人的反刍和思索,从中可以看出当代文人的某种精神状态。王绯所说的,实际已经涉及到对庄之蝶这个人物形象的评价,下面我们就谈庄之蝶吧。
二关于庄之蝶的形象
白:庄之蝶是个具有多重侧面的典型形象。他是浑浑噩噩的文入,忙忙碌碌的闲人,浪浪荡荡的男人,更是一个不甘沉沦又难以自拔因而苦闷异常的文人。他集美与丑于一身,淡泊名利又抛不开名利,重情尚义又重色贪欲,老是吃着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他不时感到“泼烦”,又不时招引着“泼烦”;总说“我还是要写长篇的”,义总拨不开冗事、琐事的纷扰。他比龚靖元、阮知非、汪希眠更清醒、更深刻地感到了“废都”文化氛围的桎梏人、戕害人,又总是无力超越和摆脱,因而又更深刻地陷入苦闷。他在成名中沉沦,又在沉沦中挣扎,终未能走出“废都”,是一个走红不走运的受难者。
庄之蝶的悲剧人生的形成,有他自身的原因,更有文化的原因和社会的原因。这个形象及其他人物形象命运具有相当的概括性,可以说比较典型地反映了当代文人中的一些人已有和将有的那种生活形式和心态。它可能成为一类文人的“共名”人物。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可把这个人物作为一面“镜子”,反省自身,认识环境,从而获得某些警策。
陈一白烨刚才说庄之蝶是“忙忙碌碌的闲人,浑浑噩屜的文人,浪浪荡荡的男人”,说得很好,我很同意。《废都》虽然写了许多人物,其中几个妇女形象的确写得出色,如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还有牛月清的母亲等,但最主要的人物形象是庄之蝶,谈《废都》不能不先谈庄之蝶。对庄之蝶这个人物,我个人是并不喜欢的,这个人物缺少当代人的一点正气、骨气、阳刚之气、奋发之气;但个人的好恶,不能代替审美的评价。客观地说,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相当成功的,主要是对这个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的表现,小说是客观真实、淋漓尽致的。这是一个失却了精神支柱,处于矛盾彷徨、陷入颓唐沉沦中的当代文化人形象。他先是为声名所累,继而又卷入一场无聊的桃色官司中而心灰意冷,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为摆脱尘世的纷扰,先后陷入与三个妇女的性关系中,从而产生了严重的家庭危机,终于在心力交瘁中中风于车站。小说也写到了庄之蝶身上的好的一面,如他心地善良、淡泊名利、重视友情、有正义感和同情心,但主要写了他的负面,他的心灵的破碎,他的精神危机……两性关系的混乱,就是这种精神危机的表现。因此说这是一个闲人、废人、多余人的形象是并不为过的。庄之蝶的精神状态绝对不能代表当代文化人的普遍的精神状态,他只能代表某一类文化人的精神状态,这个形象是具有相当的典型性的。作者对待这个人物,特别是对他的精神危机,采取了完全客观展示的态度,表面看来是无所谓褒贬的,但从总体倾向来看,作者对这个人物是同情的,流露出一种物伤其类、同病相怜的哀惋的情绪。由于作者的思想情绪不能比他的人物高出一头,因而就使这部小说缺少强有力的批判的锋芒,虽然庄之蝶最后的悲剧性的下场客观上也是对他的精神危机的批判。
王:我感到作者创作《废都》时的那种混沌状态,直接影响到他对庄之蝶这个形象的把握,使这个人物的来龙去咏、意识状况、精神主旨等,让人觉得混混沌沌,你弄不明白,仅看到他随着作品社会表层面的运作忙忙乱乱且风流不尽,虽然能使人看到当今一个名人或一个人的社会之累、他人之累、自我之累,但是把他作为当代文人典型的心态和存在境况,或者是正负面意义的知识分子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的代表,是难以为人接受的。以当今知识分子、文人生命的情状而言,与社会痞子、贵族公子哥儿的人生观是不同的,我觉得他们还有伦理、道德、追求精神高尚的层次,而庄之蝶对女性给我的感觉总是有西门庆的影子,在感情态度上有时又是贾宝玉式的,这个人物是贾宝玉式的感情加西门庆的行为方式的一种综合,恰恰难以看到一代知识分子、文人对于女性、爱情,哪怕仅仅就是性的态度。我是这样理解的。
三关于性和性描写
白:《废都》里的性描写是人们谈论较多的一个话题。的确,《废都》里的性描写既多且露,在平凹的创作上可说是一反常态。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主要说两句话。
一是确有必要。《废都》作为一部无遮无栏剖示文人生存状态的小说,不可能在性的问题上遮遮掩掩,如是,就不符合全书的情调。在性问题上的大胆直书,实属事出有因、情所必然。另外,从全书写得比较充分的庄之蝶与牛月清、庄之蝶与唐宛儿的性关系来看,都有助于塑造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关系。如牛月清如何恪守传统妇道、半推半就,使夫妇关系渐显裂痕;唐宛儿如何多情又善解人意,遂使庄、唐关系日益身心交融等,都是由有关的性关系的描写展示出来的。包括庄之蝶与柳月、与阿灿的关系,也对剖露男女双方的性情不无作用,它在这里发挥着其他文字所无法传达和无力传达的微妙内容。还有《废都》里相对直露的性描写,可能也还是当今社会的人们在性观念上开始表现出某种松动趋向的一个反映。没有这样的一个背景,作者那样放手去写,大概真是不可思议的。
二是确无特色。有关性描写的文字在作品里留下来的,多给人一种似曾相识感。我觉得这是作者过多地着笔于性行为本身所造成的。说实话,性行为本身就是千篇一律的,只有诉诸感觉和意识,才能见出千差万别来,而在后一方面作者恰恰下的功夫不够。另外,当人们领悟了全书的悲剧意蕴和沉重题旨之后,再回过头来看作品里的性描写,也确有骚扰人的注意力的感觉。
王:我不大同意庄之蝶在性上的表现是他精神危机的一种体现的说法。在这个人物的塑造上,贾平凹并没有给人这样的感觉或心理准备,庄之蝶的出场并不带有精神危机的信息和状态,贾平凹也没有用相当的笔墨对他精神的苦闷和性压抑做铺垫。他对女孩子、女性在情感上往往是贾宝玉式的,常常为她们流下几滴眼泪什么的,有一种女儿是水做骨肉的崇尚;在性行为方式上又具有西门庆的影子。庄之蝶的性爱态度更多的是天性的东西,他是一个情种。
对《废都》性描写的评价,我想应该依据我们的阅读感觉,同时以具有代表性的如《红楼梦》、《金瓶梅》、《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这样的中外作品为参照,进行纵向和横向比较。庄之蝶在感情的层面是《红楼梦》的一种沿袭,写他见了女孩子多么喜欢,并没有心灵层次的深入。小说中的女性使人觉得应该是从《红楼梦》里走出来,或者是从《金瓶梅》里走出来,像唐宛儿、柳月的情感风度似乎是古人的,她们的服饰啊化妆啊是属于80年代末到90年代的,而且写这些女孩子的对话是很糟糕的。贾平凹写女人很出色的是101农药厂黄厂长的老婆,下笔如有神,人物的性格、面貌活脱脱地出来了。但是写唐宛儿、柳月,你忽而觉得潘金莲出场了,忽而觉得平儿来了,总使人感到她们是在古人和现代人之间摇摆不定。一旦说起话来,特别是两个人表达起自己的爱情来,又像是女哲人、女智者、高级女知识分子,什么“爱情可以激活你的创作灵感”之类,很明显感觉是贾平凹在代言,与人物的身份、修养、性格都不搭界的;而且柳月说的话和唐宛儿说的话都难以分清,没有受到性格和角色的规定。具体到性的描写上,贾平凹并没有在继承古典小说的同时化腐朽为新奇,把所继承的化为自己的东西喷发出来,模仿的痕迹很厉害。我曾为了研究中国古典小说散韵结合的演变很认真地读过《金瓶梅》,特别是它的韵文。一般论者都说《金瓶梅》在写性的行为表现时淋漓尽致登峰造极,使得后代的人再出这本书时不得不删节,但是《金瓶梅》在大幅度性的细节铺排外往往伴有韵文的渲染,那些韵文写得很漂亮,在作品中起到了一种审美提升的作用,琐细的性行为描写经过诗词氛围的烘托之后便获得了某种审美的高度。而《査太莱夫人的情人》的笔力投放在性感觉的描写上,给人以心灵的震响。《废都》上的一些000,却使我有一种贾平凹黔驴技穷的感觉。陈:那些方块是真删,还是假删?
白:我问过平凹,他说初稿中确实有,后来删了,成为现在的样子。
王:不管是真删还是假删,《废都》在这方面给我的感觉与《金瓶梅》恰好是悖反的。《金瓶梅》的删本框下去的是那些不大雅的难以登文字大堂的东西,而贾平凹某些保留的段落给人的感觉是应该框起来的东西,而框起来的似乎绝没有保留的厉害,因为有些文字已经写到淋漓尽致、登峰造极的份儿上了,我就想,那些框下去的还能再如何写呢,巳经不可能了,要不就是贾平凹还觉得不够淋漓还企望造极,于是以掩饰或替代自己的黔驴技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