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观潮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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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附:关于价值、新状态及其他(11)

比较起来,这三篇作品中,《地窖》的分量更足一些关志雄社长在逃避批斗时误入造反司令唐生法家被贤惠的唐妻藏在地窖,好生服侍,尔后又与她发生了关系。这样的第情也许读者并不陌生,但陈忠实把这个故事渐渐地叙述出了超越桃色事件的更深的意味:在唐家的艳遇尔后成了关志雄处理唐生法时一种无形的心理障碍,而他每每手下留情,使唐生法误以为他豁达大度,遂真诚交心。告诉他自己之所以扯旗造反,是为了对关志雄“四清”运动中错误地整治父亲进行报复。关志雄一直要唐生法“说清楚”;当唐生法“说清楚”后,关志雄又陷入了很难“说清楚”的境地。那是一个连环套式的说不清:他邂逅唐妻是为了躲避唐生法的批斗;而唐生法批斗他是以“造反”的名义公报私仇;而他与唐生法结怨又因为他在领导“四清”运动时无辜整治了唐生法的父亲。在这一悲剧循环中,他们似乎除了是受害者,也还是制造者,但若要进一步追根究底的话,就会发现真正的悲剧的制造者是那一个时期愈演愈烈的极“左”思潮及在此指导下的“四清”运动和“文化大革命”。关志雄也罢,唐生法也罢,都是摆在那个“大棋盘”中任人驱遣的“小棋子”,他们只要听从那种“革命”的鼓动,就只能有意或无意地去伤人和整人。这与其说他们受到了对方的无端伤害,不如说他们共同受到了非正常历史的无情愚弄。作品在这里,已不止是揭露了极“左”思潮下政治运动的非人实质,而且还在人与政治、人与社会、人与历史的多重关系上揭示了造成人性迷失的内在因素。

忠实的小说在对人的关注上,愈来愈见深切和微妙,这是一个很值得称道的倾向。不管创作上的观念怎样演变,花样怎洋翻新,人无疑永远都是文学创作中的真正主角和主题,这正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人是“他们本身历史的剧中人物和剧作者”。文学对人的日益深化和泛化的观照与探索,正是人在不断走向自觉和自立,以自己的主动精神和创造活力去感应和把握历史的典型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陈忠实的高度关注普通人在“必然”与“自由”中面临的种种困惑的创作,正以人道主义精神和当代意识的融合走向深层次的嬗变。

我们这个社会像是几个时代在交织演进,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缺;人在这个繁复多变的氛围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之相适应,在文学创作中,有写酒足饭饱之后无所事事的烦恼的,也有写生活困顿而苦苦挣扎的艰难的:有写追求个人价值进而探究“我是谁”的哲学玄思的,也有写命运乖蹇而企求得到人的正常待遇的。比较而言,我看重那些更具普遍意义的立于平民意识的对人的问题的文学探索。陈忠实正属于这一类作家。他从创作伊始所认定的为凡人代言、为乡民造影的目标,从来没有偏离过。他由开初的在复杂的生活现实中发现人的美好情操到后来的在畸态的社会氛围中揭示人的乖蹇命运始终都满怀着希冀普通农人生活得更美好、更顺遂的热望,流贯着对弱小者、不幸者倾诉心曲的人道主义精神。

我们的社会不能没有人道主义的文明,也不能没有富于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家。陈忠实的创作活动正是加强着文学中和社会中这一健康趋向的必要力量。因此,人们有理由要求他写得更多一些、更好一些;而陈忠实也有理由不负众望,继续开掘。

借用这个集子中的两个篇名来说,我希望忠实再多挖几个“地窖”,不要把已有的创作(包括他手头上的一部长篇)当成“最后一次收获”。

1991年9月5月7日于北京朝内

三读《废都》

《废都》被“炒”到火爆京城的程度,颇令作者贾平凹感到不安。他几次给人说,希望读者静下心来慢慢去读。作为平凹的朋友和最早读到《废都》书稿的读者,我经由自己三读《废都》的体味,很能理解平凹再三劝告读者的苦心所在。

今年三月,我因事去西安公出,到户县看望了在那里养病的平凹。正巧平凹刚完成了《废都》的定稿,托我把书稿带给北京出版社。乘在西安小住的两个晚上,我翻阅了《废都》的手稿。当时,有两个印象给我最为深刻:一个是庄之蝶总是阴差阳错的坎坷际遇和事事违愿的失落心态,让人看到了名人在失去自我之后无以安置身心的深深的悲凉;我感到这是以前的当代文学作品中所没有见到过的一个独特形象;另一个是作品中许多处打了方框的性爱描写,无拘无束地率直又有声有色地眩目,似乎是凡能涉笔写性的地方,作者都没有轻易放过;这种写法在当代小说创作中也未曾有过。对这些既多且露的性描写,我确心存疑虑,甚至怀疑平凹那不够正常的生活状态是否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小说创作。诸种感受交织在一起,使我对《废都》的看法在说不清、道不明中,不得不抱取一种低调态度。

因评论工作的需要,我在《废都》成书之前,有幸得到了一份校样,又第二次阅读了《废都》。这次静下心来从头再读,我发现《废都》在文人生活情态的状描和文人内心世界的剖解上,以素朴显本真,以细琐见微妙,桩桩件件都诉述着名人在被“捧”中被“炒”、被“炒”中被“吃”的幸与不幸,作品颇显沉郁而凝重。细细读来,在那日常生活场景的如实白描中,也包孕着作者冷峻而蕴藉的哲理反思,那就是在名人之“累”的内中时隐时显的文化与时代的错位,理想与现实的悖逆。可以说,正是这种繁复难解的矛盾造成了庄之蝶等人的“泼烦”、惶惑与悲剧。从这样一个全局去看作品中的性描写,那实际上是庄之蝶想要摆脱烦恼与痛苦刻意寻觅的一块“绿州”,但实际上,却又在另一个层面上陷入不幸,并连累了牛月清、唐宛儿、柳月等诸多女性。由此,作品里的性描写让人在热烈的表象之中读出了内在的凄凉。第二次阅读《废都》,我多少掂出了这部不同凡响的作品的内在的分量。

《废都》在《十月》发表和正式出书之后,从出版社和平凹处得到了一刊一书,恰巧一家报纸约我写篇《废都》的故事梗概,我又第三遍阅读了《废都》。因这次阅读不同往常,我不得不认真梳理人物的相互关系、细切把握人物心态的发展演变。下过这样的一番功夫后,我对《废都》有了较前更为深切的体味。我感到作品实际上是写庄之蝶在幸运表象中裹隐的人生之大不幸的,而且经由这种不幸,作者严厉拷问了包括自身在内的众多文人的灵魂,也对桎梏庄之蝶们的社会文化氛围进行了含而不露的鞭笞。庄之蝶们(包括汪希眠、龚靖元、阮知非)从内在心态到生活形态都乱了章法,其因在于他们赖以存身的环境和氛围“出了毛病”。这便是与改革潮流所并存的一些地方和阶层所流行的附骥攀鸿、帮闲钻懒的惰散时尚和念古怀旧、坐享其成的“废都”意识。置身其中的庄之蝶,无法避免被人利用,无法潜心本职创作,无法获得真正的爱情,在官场、文场、情场接踵失意,由名人变成“闲人”,又由“闲人”变成“废人”,临了身心淘虚得连出走都没有了可能,这样的悲剧难道不令人触目惊心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废都》是惊人、醒人之作,而决非媚人、惑人之作。

当然对于一部白纸黑字的作品来讲,俊就是俊,丑就是丑既勿庸讳言也无法讳言。《废都》里的性描写,虽然大部分为塑造人物和揭示人物关系所必须,但也不是没有冗赘的笔墨。尤其是在领悟了全书沉重异常的主旨之后,再回过头来看某些地方的性描写,确有逾游题旨、颇显多余之感,尽管这仍属大瑜之小疵。

三读《废都》,我在步步深入的领悟中,深感这部作品题旨之繁复、内容之深沉、描写之大胆、语言之朴茂,决非平凹以前的作品和当代小说的一般作品所能比拟。看来,平凹在四十岁之后的文学反思中所表白的,写“天地早有了的”、“少机巧”、“不雕琢”的作品,决非一时戏言。摆在人们面前的《废都》就是这样一部饱带自我作古、自然天成意味的探索之作。显而易见,平凹并没有顾忌《废都》写出来后,家人们会怎么看,朋友们会怎么看,领导们会怎么看,评委们会怎么看,他只是无遮无拦、不管不顾地开怀敞扉、推襟送抱,把自己看到、感到和想到的明与暗、好与坏、美与丑、善与恶一古脑地抛倒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笑骂评说。对这样赤诚相见的作家和作品,人们理当用同样的态度去回报,那就是在认真的阅读中去仔细品味内中的深意和厚味,而不要匆匆忙忙地浏览,轻轻易易地否定。这也正是贾平凹和他的《废都》所寄于广大读者的热切愿望。

说不尽的《废都》

--与陈骏涛、王绯谈“如何评价《废都》”

陈骏涛(以下简称“陈”):《废都》出版以来社会反响很大,有的说发行了几十万册,有的说发行了上百万册,大有“洛阳纸贵”的气象。对这样一部大反响的作品,采取完全回避的办法,恐怕并不可取。今天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对《废都》评头论足,说长道短,意见可能会很不一致。但在《废都》是一部有说头的作品这一点上我们统一起来了,如果《废都》是没有说头的作品,我们又何必聚在一起谈它呢?我觉得,有说头就说明了它的价值。现在社会上和文坛上对《废都》的看法很不一致,有的认为好得不得了,有的认为糟得不得了。这跟《金瓶梅》和《红楼梦》出世时的情景有些相像--当然,我在这里不是拿它与《金瓶梅》和《红楼梦》做简单的类比,我只是说,对《废都》意见分歧之大,与当年对《金瓶梅》和《红楼梦》意见分歧之大是很相像的。譬如对《金瓶梅》,至今对它持否定意见者,也并非个别。美籍学者夏志清先生对《金瓶梅》就是持激烈否定态度的。对文学作品评价上的分歧,是很正常的现象。对《废都》这样的作品,现在很难有定论,将来可能也难以有定论,只能是各说各的。

今天我们是不是还是大体按照五个方面的问题来谈?可以有交叉,但还是大体有个顺序好,显得有条理,也便于整理。五个问题是:一、《废都》的总体评价;二、关于庄之蝶的形象;三、关于性和性描写;四、《废都》的文化意蕴;五、结构、语言、形式……下边就开谈第一个问题。白烨,是不是由你来开个头?

一《废都》的总体评价

白烨(以下简称“白”):好,我先提个话头。《废都》这部书发表以来,的确反响大,争议大。就我们周围读了《废都》的同志来说,看法之不同观点相当对立。平凹前不久来信,也说西安的许多读者“说好的特好,说不好的骂流氓”。我最早看过原稿,后来又看过校样和发出来的作品,三次的感觉都不一样。

王绯(以下简称“王”):好像你在《人民政协报》上发了篇《三读(废都)》,就讲了你三次阅读的感受。

白:是这样。开始读的时候,感觉并不太好,读过两遍之后,才品出了一些味道。我觉得,对这部书要慢慢读,尤其要超越作品里既炫人耳目又不大精彩的性描写,去从全局、整体上理解这个作品。用我现在的眼光来看,我以为《废都》是一部写世态、人性、心迹的文人小说,这无论是从它所反映的内容上看,还是从它采取的表现形式上看,都是这样。它不仅撩开面纱写了城市的角角落落,而且敞开心扉写了自己的忧忧怨怨,这在贾平凹的创作中是第一次,在当代长篇小说的创作中也不多见。

贾平凹曾在一篇答问中说他在《废都》中主要“追求状态的鲜活”。这状态包括了生存的状态,也包括了生命的状态和意识的状态。应当说,他的这样一个追求在作品中得到了很好的实现。我们在作品行云流水般的叙述所展示的生活画卷中,看到了社会生活的纷繁涌动,也看到了民俗文化的交融杂陈,更看到了文人心态的微妙剖露;尤其是作品通过庄之蝶这个人物,把当代文人在传统与现代、理想与现实的纠葛与冲撞中的尴尬处境和泼烦心境,表现得真切实在,淋漓尽致,令人时有入木三分感,触目惊心感。文人常常得不到应有的待遇,往往被无端地卷入各种纷争,无力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基本上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这种现状揭示里头,显然包孕着主体反省、文化反思和社会批判的多种内涵,很值得人们咀嚼和玩味。

作品在写法上,基本上是一种有感悟、无判断,有梳理、无雕琢的方式,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顺着体悟走”,差不多是由着庄之蝶的兴致顺流而下,碰到什么写什么,写到哪里算哪里。真实而又顺兴,便使得《废都》在意蕴上呈显一种“混沌”状态。从这一点上说,《废都》是反史诗的。这种小说做法在当代的小说创作中可说是独树一帜的。

平凹在创作上从不固守什么,在这一方面他大概是最容易见异思迁的一个。我觉得,《废都》诞生了,同时也把他过去的创作超越了。

陈:我同意刚才白烨说的,这是一部文人小说,不是史诗式的作品,而是一部写文人的心灵的作品。就像贾平凹在题头中说的:“唯有心灵真实”。它主要表现当代文化人的一种生存状态和生命状态,他们的心灵发展的轨迹。在如实地表现生命状态这一点上,它可能超越了当代所有的长篇小说。它表现广当代文化人的矛盾和彷徨,困惑和思索,颓唐和沉沦。但我与白烨意见不尽相同的是,我觉得它主要是写当代文人的一种负面状态,而很少写当代文人的正面状态,即他们的奋发和进取的状态。小说中出现的文化人形象,大都是浑浑噩噩、混混沌沌的。因此,这只能说是亭砂当代文化人的生存形态,而不是平亨当代文化人的生存形去。’贾平凹把这些文化人置放在80年急剧变动的社会文化背景中,反映了急剧变动的时代大潮中的一些失却了精神支点的当代文化人的一种世纪末的情绪,这是一种有代表性的时代情绪。贾平凹以前的作品特别擅长于表现当代农民的心理情绪,通过这种心理情绪变化的轨迹,反映了当今农村的深刻变革。《废都》是贾平凹第一部写城市的长篇,在这部长篇中,他通过当代某种文化人的心灵轨迹,反映了当今社会(主要是城市)的深刻变革。因此,这是一部很有时代感的作品。遗憾的是这部小说没有或很少表现当代文化人的正面状态,因而不能说是我们时代精神情绪的全面反映一一当然,我们也不能对作家一概提出这样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