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体验小说”观感
自《北京文学》1994年第1期推出“新体验小说”以来,陈建功等十数位作家连续拿出了自己的新牌作品,毕淑敏等作家并结合作品发表了创作感言,有关“新体验小说”的介绍和评论文章也不时见诸刊物和报端。应当说,“新体验小说”在目下的文坛,巳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学存在。
真正关心文学的人,不可能对这样一个重要的现象视而不见,至于是赏而赞之,还是厌而贬之,那是另外一回事。我留意观察了“新体验小说”本身的发展及其产生的种种反响,深感这可能是一个意义大于行动的文学实验。
从“新体验小说”迄今为止的创作情形来看,还很难找出卓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因而也很难就其整体倾向做出评估。一些作家置于“新体验”旗号下的作品,或带有“客串”、“游戏”的色彩,或并未改变自己既有的写作习惯,他们参与“新体验”所做的贡献,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给这一创作倾向添加了些许丰富性而已。“新体验”的参与者们,从写作手法到文学观念,小同大异胜于大同小异,可能是“新体验小说”的先天不足之所在。
就具体的阅读感受而言,我比较欣赏的是这样一些作品:刘庆邦的《家道》、毕淑敏的《预约死亡》和《预约财富》、徐小斌的《缅甸玉》、陈建功的《半日跟踪》、李功达的《枯坐街头》、袁一强的《祥子的后人》、王愈奇的《房主》、张洋的《舞星族》、星竹的《这样或那样都是我们》。这其中,刘庆邦、毕淑敏、徐小斌的作品虽都更加注重了亲历性,但比较他们已往的创作变化并不很大;陈建功、李功达的作品给人以洗心革面之感,但似乎是现炒现卖,作品缺少耐心咀嚼的余韵;相比之下,袁一强、王愈奇、张洋、星竹等人的作品,新颖的生活层面里包含了不少深长的人生意蕴,更让人觉着有看头,有底气。这种感觉,可能既跟这些作者的作品较为丰实有关,又跟笔者对他们的创作较为陌生因而颇感新异有关。
把这些感受总括起来,“新体验小说”给我最为突出的印象是这样两点:第一,因强调“亲历”、“体验”,作品具有主客合一的写真性,打破了叙事与被叙事之间的原有界限。在“新体验小说”中,叙事作者与作品人物常常是合而为一的,“我”不是旁观的叙事者,而是故事的当事人。在陈建功的《半日跟踪》、李功达的《枯坐街头》里,“我”既是作品的作者又是作品主人公的合作者,两种身分兼而有之。而在袁一强的《祥子的后人》、王愈奇的《房主》、张洋的《舞星族》里,“我”则作为作品主人公之一并为之捉刀代言,简直就是自我在作生活体验的如实自述了。读这样的作品,你像是走进了立体环幕影院,身临其境般地在体验生活本身,而绝无欣赏一部创作作品的感觉。以自身的体验写“我”或“我们”,而不是以旁观的身分写“他”和“他们”,这是“新体验小说”几乎共有的一个叙事特征,也是“新体验小说”“借以把自己同别的倾向区分开来的一个显著标志。第二,因凸现底层世情,作品有辞尊居卑的平民性,强化了文学表现生活的民间趋向。“新体验小说”的大部分作者,都把体验生活的脚步移向社会底层,毕淑敏着重的是工薪阶层,刘庆邦、张洋关注的是退休者,而更有甚者的是,李功达瞄准了打工仔,袁一强摞上了“板儿爷”,王愈奇盯住了“房虫子”。这些在过去难登文学大雅之堂的庸常人物,纷纷在“新体验小说”中粉墨登场,并以其清新的形象和活跃的心迹,把变动着的时代生活表现得真真切切又轰轰烈烈。这些生活中的人小物,何尝不是文学中的新人物?这么多的作者不约而同地降贵纡尊,把视线纷纷投向粗服乱发,一方面是“新体验小说”需要以新的眼光、新的角度去体验新的生活、寻找新的人物,一方面也是整体文学创作日益游离传统社会层面,淡化主流意识形态的一种反映。文学在本质上是属于民间的,“新体验小说”的民间取向正是文学回归本体的一种表现。
如果说以上两点基本上概括了“新体验小说”主要特征的话,那么,作为一种新的文学实验,它给目前小说创作提供的东西似乎还嫌单薄。但它尚处于发展过程之中,也许更多的贡献还有待后来。我更感兴味的,是有关“新体验小说”的始作俑者们在创作实践之外所披露的一些想法,以及由此可能引出的一些话题。如陈建功的“虚构性有真实性无法替代的魅力,而真实性也有虚构性无法替代的魅力”,“如果两者都完美地统一起来,那将是最好的”。这个看似平常的提法中,实际上既包含了作家对旧有小说作法的一种质疑,也体现了作家对新的小说作法的一种探求。小说向来是虚构的产物,它的真实性常常是一种生活逻辑的真实而非生活事实的真实,而今要通过主体体验达到两个真实的合二为一,应当说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设想;又如母国政提出的“回避深刻”的问题,认为作家不必一味追求“深刻”,而应只求写出“普通人的生活形态”,个中不仅主张面向平民生活,而且力主感性地切入生活;还如毕淑敏的创作要“炼蜜为丸”,要“感受时代的新痛苦、新欢乐”,则强调写出生活的新魂魄,追踪现实的新脚步,感应时代的新脉动。然而,如何做到既紧跟当下现实写出生活实感,又超越当下现实写出人生底蕴,从而真正“炼蜜为丸”,又委实是创作中的绝大难题。在有些时候,提出问题本身比解决问题更为重要。而今,“新体验”的小说家们提出了如许的问题,在我看来,是立足于“新体验”的创作又超出了“新体验”的范畴的,因而颇值得人们深长思之。换一个角度来看,陈建功的“统一”论,是对文学创作许久以来淡漠真实性的一种救赎;母国政的“回避”论,是对文学创作中疏远平民生活的一种矫枉;毕淑敏的“求新”观,则是对文学创作过多地滞后于时代的一种反拨。作家们正是有感于文学与时代、文学与人民的根本关系的诸多不谐,以一种对文学、对人民的双重赤诚,来寻回和寻求文学创作的新的出路的。“新体验小说”作为这个大追求的小行动,虽未必很好地体现了作家们的文学意图,但却是实践着这一理想的可贵追求。因此,对于尚在行动中的“新体验小说”,无论它将取得怎样的收获,人们都理应为这个富于新内涵的文学实验喝彩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