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乡村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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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那一点亮(2)

幸福的参照物很多,可以选择与别人比或与自己比,可以选择与自己的过去比或与自己的未来比。农民的主观幸福感来自他们常常与自己周围的人比,甚至与周围不如自己的人比,与自己的过去比,或者与自己的父辈比。即使与城里人比,也是拿人家的劣势与自己的优势比,比如城里人生活的不确定因素多,经常受到下岗的威胁,而且在单位竞争激烈,甚至有些人在单位勾心斗角,追名逐利,活得太累等等,而朴实憨厚的乡下人则没有这么多顾虑,他们思想相对单纯,对变化了的生活一直怀有感恩的心态。他们可以满足于一袋烟、一壶小酒,甚至满足于今天早上他的老牛吃上了一把嫩草。一场好雨、一茬庄稼的丰收,都使他们感到城里人无法体验的幸福。更何况他们从来都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他们不会把吃苦受累当做受罪。

甚至我有时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发表在蓝天白云和宽广的大地之间,任何绘画都画不出一片麦浪的动感和一望无垠的油菜花的清香,任何书法都无法达到山顶上一棵老树的苍劲,任何一首诗都没有农民的镢头抒写在大地上的句子那么坚实深刻,任何音乐都无力表现一片豌豆在阳光下爆裂的美妙。我还可以说,一个农民就是一个将军,他指挥着一场春种夏耘秋收冬藏的持久战。农民的成就感最大,他们没有理由不感到幸福。

虽然农村还有那么多的不如意,农民还有那么多的难处,但有幸福感的人一定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的人,他们一定是一群乐观向上的人,他们与怨天尤人、满腹牢骚者格格不入。我相信幸福是可以传染的,幸福是可以扩大的,农民是些辛苦着、劳动着并快乐着、幸福着的人。

乡村的生日

在乡下,人们把给6乡岁以上的老人过生日称“过寿”,只把给中年人过生日才叫“过生日”,而给孩子过生日,叫“过岁”。

“过岁”其实就是给孩子做些平时吃不到的好吃的,比如给“过岁”的孩子烙一个白面馍馍,当然如果条件许可,全家就跟着沾光,“美餐”一顿、乐呵一天。

我小的时候,一年吃不到几次白面馍,更吃不到几次漂油花的白面饭,过年能杀一只鸡,或者一只兔子就算是这个年已经很盛了;如果谁家能杀头猪,那就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好家道了。平时若是有亲戚来,或是过节,或是给孩子“过岁”,用有意留下来的或者借来的面做一顿臊子面或鸡蛋面片,那就是欢天喜地的日子。我往往是先把碗里的面吃掉,而留着臊子和鸡蛋花花,然后才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回味着,那时如果能像牛一样会反刍,我一定会不断反刍那些已经下肚的臊子和鸡蛋花花的。而这时,母亲总是把自己碗里的臊子和鸡蛋花花夹到我们这些孩子的碗里,而且为了夹得公允,她先在碗里用筷子分成几分,然后再夹到我们碗里,当然,如果是谁在“过岁”,母亲碗里的臊子和鸡蛋花花就全归了谁。

那时,由于粮食不够吃,母亲经常在路边或者庄稼地里剜些苦苦菜来,腌成酸菜,不管是什么样的杂粮粗饭,锅里倒上两碗酸菜和桨水就比原来好吃了,如果再有苦苦菜做的咸菜,那就已经很“丰盛”了。有时,为了给孩子“过岁”,就专门给这个孩子做一碗“甜饭”,其实也就是在这个孩子的饭里不加酸菜,而是滴上几滴清油而已,其他人还是吃“酸饭”。再困难,这一天母亲一定会想办法给“过岁”的孩子做一个“岁馍馍”,面多了做得大点,面少了做得小点,但不管馍馍有多大,母亲都会在馍馍上用切面刀划出菱形的图案,以表示祝贺。

再困难的日子里,乡下人都不会忘记一家人的生日,不会忘记给老人“过寿”,给中年人“过生日”,给孩子们“过岁”。对一家人的生日记得最准确的是母亲,因此,生日还没到,母亲就已经念叨着准备着了,她说过几天是谁的生日了,再过多少日子又是谁的生日了。

一个个的生日过去了,该长大的已经长大了,该老的都已经老了,那些不断出生的新的家庭成员,也不断地从“过岁”,慢慢走向过生日,再向过寿迈进。乡村永远是老的老小的小。

忽然想起,有一年我是在医院里“过岁”的,当时最刻骨铭心的感觉是一个勇敢前行的士兵,一不小心自己击倒了自己,躺在病床上,想起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也想起我恨的人和恨我的人,想起热爱的事业和忙碌的生活,我那时是多么贪生怕死。出院后,觉得这苍茫尘世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是那么美好,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可爱,每一刻的生活都是那么值得珍重。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鲜鲜活活地活着,真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有一个哲学家曾这样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这的确是至理名言。

在所有的节日里,只有生日是属于一个人的节日,当然也可以属于所有的亲人和朋友,但本质上是属于一个人的。过生日,其实就是祝贺一个人的又一次胜利,祝贺一个人又顺利地活了一年,祝愿一个人再顺利地活下去。

我相信每一天都会有人“过岁”,因此,每一天我都会祝福,祝福每一个“过岁”的孩子、每一个过生日的大人、每一个过寿的老人,生日快乐!祝愿每一个人过好每一个生日!

乡村的年

小时候常听一句俗语:“腊月三十晚上,蒿柴棍棍也要回家”。一棵蒿草的家在哪里,不就在山坡沟涧里吗,年头岁尾,不就是回到它的土里吗?年岁渐长,又听了一句:“折断一根蒿柴棍棍,中间也有个心哩。”蒿草的心里装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有时候总觉得自己也无非是从故乡的土地上长出来的一棵蒿草。

回家过年,有人把这种回家潮、回乡潮,称为人类史上最大的迁徙。这种迁徙的人流,有的是在城市之间流动,但大多都流到了乡下,因为平日在城里挤来挤去的人们,他们的家大多在乡村,那里不仅有养育过他们的土地,更有他们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们要回家过年,因为在他们的心里乡村的年才是真正的年,而一年在外的风雨奔波,仿佛就是为了过这个年。

我也是过年迁徙人流中的一员,年关越近,心里越是急切,急切着回到那个叫杏儿岔的小山村去。

因此,白发飘飘的老母亲。每每听到一首叫《母亲》的歌,我总忍不住眼角湿润:“你身在他乡住有人在牵挂,你回到家里边有人沏热茶,你躺在病床上有人掉眼泪,你露出笑容时有人乐开花。这个人就是娘,这个人就是妈。不管你走多远,无论你在干啥,到什么时候也离不开咱的妈;不管你多富有,无论你官多大,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咱的妈。”过年回家,就是去看咱的妈。

我知道这时候母亲总在一天天扳着指头,等着我回家。大半生都过着苦日子的母亲,她不知道城里的生活情形,她不相信我们在城里什么都吃过了,什么都能穿到,她总担心我在外面吃不饱,或者穿不暖。只要吃饱穿暖是她的人生理想。她从不关心你的职称、职务,她只关心你在外面的健康。你永远是她膝下长不大的乡村孩子。有一年过年时,我坐在母亲煨热的炕头上,母亲仿佛比我又矮了许多,但她还是举起关节粗大的右手,轻轻拍去我肩上的尘土,莫非她是想把我拍成以前的样子?拍成那个衰弱如一棵小树,纯净如一泓清泉的“绿色”的我?那时,我在心里说:母亲啊,您就拍吧,只有您才能拍出一个年近半百的儿子眼角的泪花。有老父老母在,我就有回家的理由,我就要年年回家过年。

想起小时候,恨不能像一只小鸟一展翅膀就飞到远处去,而且越远越好,然而真当自己飞到了远处,却又回过头来思家想家,特别是当在外边受了委屈时,真想跑回老家扑在老娘的怀里好好哭诉一场。

过年的时候,哪怕只是静静地陪着父母坐一会儿,问问老人的身体,听听老人的心事;或者与兄弟姐妹聊聊天,说说外面的世界,也说说村里的四季风雨和收成;甚至到村里正在苏醒的土地上走一走,到门口的老杏树下站一站,静静地听一听村里时起时伏的欢乐之声,看看头顶高远的蓝天)你都会体验到一份浓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