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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乡村物语(4)

那蛇用它贼亮贼亮的眼睛俯视着这乱糟糟的尘世,玩世不恭地吐了吐火苗舌头,便高高在上盘踞不下了。二爷捏了捏手里的冷汗,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沙哑地说了声挑出去打死算了。二奶奶却被蛇叮了一口般“嗵”地一声跪了下去,嘴唇如冬天的两片枯叶,谁也听不清她在嘀咕些什么。而频频偷觑那“梁上君子”的女儿巧巧,早已心领神会别出心裁地点燃了一段土香,如丝如缕如游魂。一时间,房子里好像到处都是飞舞的灰蛇,四周潜伏着防不胜防的危险,连房梁椽檩也仿佛被蛇箍得療療直响哩,所有的神经,甚至每一声喘息都快要绷断似的紧张,至于头顶上的这位不速之客,除了偶尔骨碌碌蠕动一下,怕冷似的蜷紧身子,和有意无意地扑燎着舌头以外,对于二爷他们的一举一动完全充耳不闻熟视无睹,看来绝无一时两下启驾回府的迹象。二爷试着动了动沉重发麻的脑袋,忽然吼了一声滚,二奶奶和巧巧便遇到了特赦般争先恐后地滚了出去。

空虚沉闷和死寂恐怖的气氛潮水般淹没了二爷。二爷只能用狐疑而狠毒的目光与麻蛇挑衅似的对视一阵,然后操起烟锅,使劲剜上一锅烟叶,“啼療啼療”地打着火石,开始抽他的旱烟。

几年前的一个清晨,二爷就这样盘腿坐在炕沿上,坐在大难临头又飞去的侥幸和后怕的心境里,埋头抽闷烟的时候,巧巧的男人,这个黑不溜秋而又干瘦干瘦的鸦片烟鬼,吸溜着鼻涕出现在二爷面前,很响地打了一声喷嚏,接着又是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就仿佛是从地狱里传来的两下干咳,好不容易才这样问道:“听……听说……昨晚村里来……来了……土匪?”

二爷厌恶地抬了一下眼皮。

“我说狗咬得这么凶哩。”巧巧男人轻轻地打一个哈欠说。

二爷不语。

“要不是您有枪,”巧巧男人揉一把眼角的黏物,目光绿绿地盯着二爷。

“有个你娘的屁!”二爷的火气上来了。

“这……这……”巧巧男人后退了一步。

“要不是老天有眼,点了那串送寒衣的鞭炮老子早就见阎王了还能等得着你狗曰的这时候收尸?”二爷在鞋帮上狠狠地磕了几下烟锅。

“噢——”巧巧男人深深地出了口气同时也想起时令已快到送寒衣的时候了“好冷啦!”

二爷叹了口气。

可事情巧就巧在当曰下午,二爷家真的闯进几条枪来。从前线溃败下来的几个散兵游勇,吃过)喝过)闹腾过,就躺在了庄院墙角处的高房上。高房本是为了镇庄辟邪而筑的,但同时也可充当高瞻远瞩的哨所。大约三更时分,那几条枪突然一起发了火,于是,枪声)喊声)奔跑声,以及哭声)狗吠和一切慌乱惊恐之声,声声刺耳,声声揪心。就在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时刻,一个本不想亡命的土匪就倒在了血泊之中,咽气之前,口里还含含混混地嚷着:“鞭炮……别怕……是……鞭……炮。”待到天亮时,二爷战战惊惊摸出门去一看,天啦!那死者竟被好几条大麻蛇扎扎实实地五花大绑着,二爷顿时目瞪口呆,觉得天旋地转起来。

那死者正是巧巧的男人。

二爷还在一锅接一锅地抽烟。

二爷的烟袋是用半尺白洋布做的,像是一只压扁的葫芦,两面都绣了鸳鸯戏水的图案,只是有些灰不溜秋,脏兮兮的,看来油垢足有一指甲厚了,二奶奶暗地里称之为“猪尿脬”。烟杆是一段长可做拐杖的竹子,看着它那样油黑发亮,总会让人联想起烟气熏染的二爷的某些器官。烟杆两头分别镶着青铜烟锅和绿玛瑙烟嘴,这在当时可算是贵重的物什。二爷扬扬烟杆,说它已传了三代,是一种炫耀的口气。

鼓鼓的“猪尿脬”,一荡一荡地吊在黑黑的竹竿上,荡着几分荒古的韵味。如果按住那烟杆或许就能摸到二爷的脉搏。

二爷“咝——吧,咝——吧”地举着烟杆抽得优美、安详、惬意,灰白的烟气和他花白的头发交相飘飞着,只是口水显得太多。二爷吐口水的方式很风度,缺牙的老嘴一嘬一转,带几分青色的舌头微微一伸,就有一团黏黏的东西“啪”的一声,长长地,脆脆地落在脚下,然后用拇指肚儿搓一下烟嘴,再抽,再吐。至于混浊的烟气急急地喷出,悠悠地散去,二爷脸上的线条一跳一跳的时候,那灼热的烟锅说不定就会“叭”地一声,落在二奶奶或者巧巧的额头或手背上,让她们也感受一下二爷此时此刻的心情。

黄昏时分。血红的霞光照进屋里,穿过凝重的烟雾,照着古色古香的家具,照着二爷雕塑般的身躯和冰冷的面孔,照着那条寒意闪现的麻蛇。

二爷依然保持着一种固定的姿势,烟嘴斜插在口角,深深地一吸,轻轻地一咽,再用力一吐,烟从鼻和口中一齐喷出,倏忽消散,然后,再深深地一吸,不紧不慢不停,似乎二爷从此想进入一种空渺的禅境,他仿佛已经淡忘了这屋里还有一条毒蛇。

二奶奶枯瓜般的老脸悄没声地探了进来,看那麻蛇麻中竟透出一层赤红,松松垮垮地蜷着,一副熟睡的憨态。二奶奶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嗷,咳得二爷骂了一句找死。

清油灯点起来了,摇摇曳曳地亮着,如梦如幻。

忽然,“噗——啪——”像一条灰色的鞭影,那蛇赤溜溜滑过二爷的脸前,软软地也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二爷—动不动。

二奶奶一动不动。

时间也一动不动。

死了,二爷终于这样判断说。

站在老柳树下的二爷,此刻显出空前的龙钟老态,布满裂缝的山崖仿佛不是立在他的脸前,而是死死地压在他的心头。昏花的目光里,只有无数的毒蛇:粗的、细的、长的、短的;黑的、白的、花的、麻的;见过的、没有见过的全都扭结着、涌动着,蛇声四起,毒汁四溢,如不可遏制的泥石流,朝着孤苦无助的二爷一步步逼近……奇迹也就这样出现了:正当绝望的二爷,困兽般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器叫,并下意识地高高举起他的长烟杆的同时,一股浓重的黑烟,自二爷的瘪嘴里喷涌而出,冲天而起,凶猛而壮美,顿时一种奇异的气味弥漫开来,天地一片黑暗,蛇们在一阵痉挛之后,就衰草般铺在了山崖下……

地方不再闹蛇了,二爷至今还活着……抄完了小说,接着还说烟。据说,发现人类最早开始吸烟的证据是公元432年,在墨西哥南部贾帕思州倍克伦的一座神殿里有一幅浮雕,画上是一个吸着长烟管的马阳斯教徒,他的头部还用烟叶裹着。最早见于文字的使用烟草的史实可以追溯到1492年,当哥伦布在美洲新大陆登陆后,他被赠予干的烟叶,后来在其他探险队员的报告中报道了烟草。这些报道说他们看见“许多男人和女人手上拿着‘燃烧的’,以此使自己得到某种香气”。随着美洲航道的开通,欧美大陆之间的往来日益频繁,因此烟草首先传入欧洲,然后又逐渐传入亚洲和非洲。最早人们是用烟斗吸烟,除此方式外还有嘴嚼、榨取液汁、雪茄、水烟、鼻烟和卷烟等。逐渐,卷烟和雪茄由于吸用方便更受人迎。1853年古巴哈瓦那开设了第一家机制卷烟厂,1856年英国伦敦、86乡年在美洲殖民地也先后开设机制卷烟厂并向外国销售,吸烟逐渐在全世界流行。

烟草传入中国的时间约是16世纪中叶。烟草传入中国的途径据说有多种,但比较倾向于从菲律宾传入。烟草进入中国后,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吸烟之风不仅吹遍中国每个角落,而且吹进了紫禁城。早期的吸烟宣传十分强调甚至夸大了烟草的药用功能,从而导致烟草的迅速传播。到后来,烟草的迅速发展与普及,已经脱离了药用的范畴,成为一种社会嗜好品和社会交际的一种手段。随着烟草的传播,有相当一部分人吸烟成瘾,嗜烟如命,吸烟者的队伍越来越大。随着吸烟人数的增加,使得烟草消费需求增加,烟草生产的商品性越来越强,种烟比种粮食收入高,这一事实不断刺激着烟草的生产。

吸烟有害健康的话现在都已印到纸烟盒上了,旱烟锅也正在慢慢消失,将成为一种文物。

乡村的钱

城里人挣钱,乡村人种田。城里人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但乡下人种了田,却种不来钱。

记得我小时候,腿上长出来一个疙瘩,又红又肿,走路都有些趔趄,母亲说一定得找医生看看,但看医生总得花钱,而家里连一分钱都没有,无奈中母亲就到我的七爷跟前去借。七爷是当时我们村里的一个有钱人,因为他是个阴阳先生,谁家头疼感冒了,晚上就偷偷地请他去念弄念弄,也就是搞搞迷信活动,请了他的人家不仅要给他好吃好喝,还得多少表示一点钱,为此,七爷在村里是个比较有钱、而且谁都不敢得罪的人,怕家里得了病请不动他。那次母亲向他借钱,他没有借,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父亲当时当着生产队长,得罪过他。母亲不但没有借到钱,而且还被奚落了一顿,总之,母亲回来时流着泪。母亲是被钱逼哭了。这件事,早已去世的七爷肯定忘了;母亲也肯定早都忘了,因为在她的经历中,这实在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但我至今记着。

还有一件小事。那是我在县城上高中的时候,母亲一次回娘家,一百多里路,硬是拄着一根柳棍一个人走了去,当然那棍子是打狗用的,那时农村几乎家家养狗,每经过一个村子都会遇到七八条或者十几条狗的围攻。母亲天还没有完全亮就出门,直到家家都点上了灯才到我姥姥家。那是一个叫埤垴的地方,姥爷去世得早,姥姥是母亲在那里最亲的一个亲人。母亲回来时,我的几个舅舅看我母亲一个人要走那么长的山路,就让母亲坐班车先到县城,然后再从县城走到家里,因为县城离我们家只有二十多里山路,已经很近了。但是这趟班车必须在中间的甘沟驿转车,这就让母亲又一次遇到了困难。她从姥姥家出门坐车时,是我的一个舅舅出的车费,是一元钱,但到了甘沟后,要转换另一辆车才能到达县城,车费也是一元钱,可母亲身无分文,这时的母亲灵机一动,先坐上车再说,在车上她给司机说,她是回娘家去看老娘了,现在她身上连一分钱没有,但一旦到了县城她就会有钱,因为他的儿子在城里的一中上学,而且学习很好,她会让儿子把钱还给司机的。司机是个好心人,也没怎么难为母亲,他说,既然母亲有个学习很好的儿子,那这个儿子将来就会有大出息,看在母亲有个好儿子的分上,这车费就免了。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时,一直说她遇见了一个好人,但我听着已忍不住喉咙里有些哽咽。

那是上世纪8乡年代初,我从一个叫杏儿岔的小村里出来,背着简单的行李和父母深深的嘱托,走进了县一中的大门。那时,农村的日子还不怎么好过。为了供给我现在看来并不昂贵的学费,不久,父亲也来到了城里,挤在一个副业队里挣钱,也就是现在说的打工。副业队七八个人,典住在一个高姓人家的院里。

暑假期间,父亲咬着牙买了一包“大前门”牌香烟送给副业队长,队长才答应我可以暂时加入到副业队里来,于是,我也住进了高家院子。高家奶看我跟大人们一起在建筑工地上下苦,累得连一句话也没有,而且还吃不饱肚子,很是心疼我。记得我们每天下工回来,轮到谁做饭了,谁就去墙角处的伙房里搅一锅搅团。有一次轮到我洗锅了,高家奶走了进来,抚着我的头说,娃娃过去,奶奶帮你洗。我说,不,高家奶,我能行。高家奶就说,要是你能行,上学了就好好念书去,等考了大学那才叫能行。而且在那段时间里,高家每做好吃的,高家奶总要端一碗过来给我吃。说是好吃的,其实无非是一碗鸡蛋面片,或者是漂了几朵油花的长面条,现在想来,那是我这多少年来吃过的最香的饭了。高家奶奶说,大人们可以硬撑着,可娃娃身子骨嫩,别太亏了娃娃。至今,我还感念着这位好心的老奶奶。

我在副业队里,给私人打过墙,也给单位的院子填过坑。只记得当时自己很笨,干起活来不是一不小心把铁锨把折了,就是推架子车时把车胎爆了,气得一起干活的副业队长的弟弟骂我:干活没力气,拆东西倒是一把好手,这样的人只是白混钱的。白混就白混吧,忍气吞声地混了半个月,我居然混了15块钱,父亲让我买了一个5块钱的煤油炉子,还灌了几斤煤油,让我上学时在宿舍里自己做饭吃。那个煤油炉子,我保存了好多年,后来搬家时不知丢失在什么地方了。

现在,乡下把出门挣钱不叫“搞副业”了,而是叫“打工”。打工的情形千差万别,有挣钱挣得少的,也就是挣个零花钱而已;挣得比较好的,给家里盖了新房,添置了新家具,买了新电视机;挣得更好的,把家都搬到城里去了;但大多数的打工者,他们在城里并不比在乡下过得好,我在《一个农民在城里度过的一天》中是这样写的:

这一天,太阳告诉我早晨上班时头发有点乱。这一天,太阳从我的影子中,看到我的那条旧伤腿,还有点疼。但这并不影响我穿过纷乱的人群,准时赶到我打工的地方,那座23层高的安居大厦,像裁下来的一片天空,并被打上格子,我必须把那片天空一格格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