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屋子浓烈得几乎化不开来的臊臭烟味之中,只有二号电池那样大的茶罐子里,一撮大叶粗茶就被噼噼啪啪地熬出了一种黑酽酽的苦涩,待滴滴溜溜地滴到茶盅里,董三就用他长满老茧也长满垢甲的大手轻巧地端起,“咝——”一声咂了进去,咂得很响也很香,就像渴极了的老牛咂那河沟里的稠水,那稠水也就如此灌溉了老牛曲曲折折的生命。至于垫茶的食物,粗也好细也好,多也好少也好,似乎董三不大在乎。不过,他也半是调侃,半是羡慕地说过:清茶油饼那可是皇上过的曰子。当炉膛里灰烟滚滚而不见火苗的时候,董三就摸一把额头细密的汗珠和盈满眼眶的泪水,蹓下那充满野味也充满人情味的炕头,嘬起他那粗糙却不失灵活的大嘴,“噗——”地一下从火炉出灰的小洞里吹将进去,这口长吹,足以证明他是一只充满了火气的袋子,直到吹得自己的肚子里空空如也,也直吹得干牛粪的灰烬薄薄地落到茶盅茶罐子里,而且炉膛里死灰复燃,他才肯换了气,以一种祖传的坚毅的神态重新坐回原来的位置,酷似法国那位雕塑大师的名作(思想者》。悲也如此,喜也如此,董三就是以这种烟熏火燎的方式品味着风风雨雨的生活。天蒙蒙的时候,他便默默无闻而又攒攒劲劲地去耕种那片供不住老爷放不住献饭的山地去了。
只是秋雨一直下到今天这个地步,董三的茶欲本不应该却又的的确确地空前高涨,而且在喝茶条件极其困难的情况下,董三以一种与天相抗的倔强态度,将这顿茶竟从早一直喝到了晚,直到这土坯房子咬牙切齿地诅咒了一声,然后又抽羊羔风般痉挛了几下,就那样没筋没骨地缓缓慢慢地蹲了下去……
董三临死的时候,有人听见他像春天的一只野猫那样,痛快而疯狂地呻吟了一声,或者说是极其下流地淫笑了一声,有人揣测,也许是董三因为一根椽子掉下来打翻了他刚好举到唇边的一盅茶,而懊悔不迭时所发出的惊讶遗憾之声。其实,那时在董三的脑海里却闪现出了这样一副惊心动魄而又耐人寻味的情景——当董三和他的兄弟作为壮丁,并且相互用那坚利的牙齿,咬断捆住他们的麻扎绳,受惊了的野兔子般狂窜了三天三夜之后,估摸他们已逃了很远很远,当然离家也依然很远很远的时候,董三就两腿打颤,在刚刚要跨过一条干沟的时候,却一团烂泥般瘫倒不走了。那时,刺眼的太阳毒毒地照在头顶,董三像三伏天的野狗,耷拉着蓬乱污浊的脑袋,一边伸长了他笨拙的舌头,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说,“兄弟,我实在不行了,要是……有……有一个泡儿,或许……”接着,就“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趴在那里任蚂蚁臭虫在他的脸上脖子里七上八下,而连抬一下眼皮的力气也没了,他意识到他要完了。
太阳一点一点地离他们远去了,夜色也一点一点地包裏了他们。一个响雷在他的耳畔炸响的片刻他睁了一下眼睛,那时,正好两束可恶的绿光在他的脸上凉飕飕地抚摸着,他拼尽吃奶的力气咬咬牙就坐了起来,那绿光便稍稍后退了一下。他推了推身边的兄弟,又在兄弟的胸口处并不十分有力地打了一个巴掌,说了声狼,再说了一声狼之后,兄弟就把手伸过来说,“还有……一个泡……泡儿,”董三眼里就唰地喷出一股火来,使那一直逼视他们的两道绿光忽地退到了十几步开外……
董三呑了那颗救命的“泡儿”之后,就神助般有力地走到了他这间风雨飘摇的小屋。而那个其实给了他新生命的兄弟却再也没能爬得起来。
董三此刻的唯一感觉,就是他重新躺在了那个落难兄弟的身边,为此,董三轻蔑而古怪地狞笑了一声。
不过,董三至死也不会想到,那兄弟给他的不过是一粒风吹曰晒再加上雨淋之后,连一点可怜兮兮的臊臭味也没有了的羊粪蛋儿,那时正被他那兄弟无力的大手压在手心里……
那场旷曰持久的秋雨还在没白没黑地下着这篇小说的题目叫懂三》,也可以叫傭》。
现在乡下来了亲戚,人们还以茶招待,嘴上说着上炕上炕,主人已在准备生炉子,端水、端馍馍了。不过,现在喝罐罐茶的大多是老年人,年轻人已觉得太费时间,不愿熬了,喝茶也就学着城里人,用一只杯子泡了茶叶喝。即使熬罐罐茶,也不再用土炉子了,而是用电炉子,时间快,又干净。现在一回到乡下,父亲就手忙脚乱着给我生炉子,让我喝罐罐茶,其实这罐罐茶已经变了,小陶罐里熬的是茶叶,但茶盅里已放了冰糖、红枣、枸杞、葡萄干,很像回族同胞喝的“三炮台”了,而不像以前茶盅里只有茶水。
有一次,我居然在县城南关的小滩上看见了一个喝茶的茶摊:一个铁皮小火炉,里面燃着石炭,火炉下的吹气口处安着一个手摇鼓风机,卖茶的人不紧不慢地摇着,火苗就像夏天的狗舌头,一吐一吐地闪着。炉子边上放了三四个小铁皮茶罐,谁想喝茶,就自带茶叶,自带垫茶的,坐在那儿熬,时间不限,你想喝多长时间就喝多长时间,喝够了,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钱放在火炉旁边,摸摸嘴,心满意足地走了,好像这一阵浑身已攒足了力气。
望着那个喝足了罐罐茶的人,背影越走越远,渐渐地消失在人群中,我忽然感觉那背影,竟然像一本书的封面,那人斜背着的褡裢,很像是“茶经”两个字。
1茶经)是中国乃至世界现存最早、最完整、最全面介绍茶的第一部专著,被誉为“茶叶百科全书”,由中国茶道的奠基人陆羽所著。茶经)不仅介绍了茶叶生产的历史、源流、现状、生产技术以及饮茶技艺、茶道原理,而且还将普通茶事升格为一种美妙的文化艺能。为此,自幼托身佛寺的唐人陆羽被尊为茶神和茶仙。由此可见,唐朝真是个出神仙的时代,比如诗仙李白、医仙孙思邈、画圣吴道子,圣和神也差不多,还有和神一样待遇的怀素,等等。
自陆羽著《茶经P之后,茶叶专著陆续问世,进一步推动了中国茶事的发展。代表作品有宋代蔡襄的《茶录》、宋徽宗赵佶大观茶论,明代钱椿年撰、顾元庆校《茶谱》、张源的《茶录》,清代刘源长的{茶史》等。
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史学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曾写道:“自秦人取蜀以后,始有茗饮之事。”
中国茶经从一开始就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初,茶为僧人提供不可替代的原料,而僧人和寺院促进茶叶生产的发展和制茶技术的进步。陆羽在其《茶经》中就有著不少对佛教的颂扬和对僧人嗜茶的记载。在茶事实践中,茶道与佛教之间找到越来越多的思想内涵方面的共通之处,禅茶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产生的。
那么,在一个熬罐罐茶的农民身上,你感觉到了禅意吗;熬罐罐茶的过程,那是不是一种禅境呢?
乡村的旱烟锅
过去在乡下抽烟的人抽两种烟,一种是水烟,一种是旱烟。
先说水烟。抽水烟要有水烟壶。关于水烟壶的构件及吸食方法,史书中曾有这样的描述:“装水半壶,外有五件,一烟锅,二烟管,三烟夹与毛刷,四纸媒头管,五烟丝筒,另加铜链,外观别致。吸食者先装烟丝,口吹纸媒头,一口吸净,接着吹烟灰……”使用水烟壶需要把握的细微技巧不少,如给盛水斗上水,只要稍微多一点儿,吸烟时的第一口肯定就是“辣汤”;若少了,又发不出悦耳的“咕咕”声。水烟壶应一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擦拭白铜壶时最好用瓦灰,这样既能把壶擦得晶莹雪亮,又不致损伤精致的镂刻纹饰。此外,冬、夏季节需为水烟壶的手托套上托套,夏天用竹丝或龙须草编织,以防手汗侵蚀烟壶;冬天用绒线编织,以免烟壶冰手。
在水烟流行的年代,竹质水烟壶常常由吸烟者就地取材制作而成,而铜质水烟壶多由专门的作坊制作。从存世的水烟壶看,清朝末年至民国初年,广东、浙江、苏州、上海、汉口等地出产的水烟壶甚为盛行,尤以广东十八铺和湖北汉口的产品最负盛名。
我小时候见过这种水烟壶,只有我大伯家有这样一把,大伯闭着眼睛呼噜一声抽一口水烟,接着就把烟管取出来,对着烟管下端噗地吹上一口,那已经燃成灰的烟丝就刷的一下飞出去了。再用手揉一小团烟丝装进去,拿一根小木条到油灯上点着,然后再用小木条去点烟,为了节省小木条,烟点燃后就要把小木条吹灭,大伯有时干脆把水烟锅凑到油灯上去点,但这种情况比较少,因为灯上的油烟会影响到水烟的口感。现在想来,看大伯抽水烟真像是看一种艺术表演。待大伯的烟瘾过足了,就收起水烟壶,放到堂桌上,小孩子不敢轻易动它,因此我从来就没有摸过那把在我看来冰冷冰冷的水烟壶。
大约是上世纪7乡年代,村里大修水平梯田时,从古坟中挖出来一把水烟壶,被我二叔放在一个废弃了的蜂窝里,铜镑很厚,绿色完全包裹了整个壶,看不出它原来的本色。那绿水烟壶就那么绿绿地在蜂窝里放了好长时间,因为是从坟里挖出来的,好多人都不敢去碰它,但放了好长时间后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至今想起来依然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我在乡下见得最多的是羊拐骨水烟锅,把一根羊拐骨两头锯齐了,一头装上指头蛋大小的烟锅,一头装上烟嘴,就是一根水烟锅了,和我后面要说到的旱烟锅相似,只是烟嘴和烟锅都比旱烟锅小而已。看着人们用羊拐骨抽烟,那呼噜呼噜的声音,我怎么听都感觉到像是一只羊在疼痛地呻吟。扭过头不看了吧,随着卷烟的普及,水烟壶和羊拐骨水烟锅已经很少见了,偶尔在农民家里见到一件,也是作为古董留着,或者是老先人传下来的一个念想而已,而要见到更多的水烟壶或者羊拐骨水烟锅就只能到民俗博物馆去找了。
接下来,就说说旱烟锅吧。以前,在乡下的墙角处、场边上,常常可见几个老汉凑在一起抽着旱烟锅,嘴上吧吧地吸着,烟锅里的烟丝一闪一闪地亮着,烟就飘过苍老的脸庞,飘过头顶的白发,飘向乡村的天空了。有时候大家都在沉默,只是吧吧地抽烟,有时则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或许聊的内容根本就不在心里,只是聊聊而已。阳光飘过去了,人就回家了;或者风吹过来,有点冷了,就在鞋底上磕了烟锅,把烟袋缠在烟秆上,将烟锅别在腰带上,或擦在领口处,或装在衣袋里,走人。
有时,一个人就坐在门槛上对着脚下的土地抽着烟;或者坐在炕头上一边想着心里,或者什么也不想地抽着。地里忙上一阵,累了,就坐在地埂上抽锅烟,一锅烟抽完,乏也就解了,接着干活,仿佛那烟锅里装着力气一样;天冷了,就搓搓手,抽一锅烟,身上就暖和了,心里也暖和了;高兴了,抽一锅烟,表示对高兴的祝贺;心里麻烦了,也抽一锅烟,麻烦就跟着烟渐渐飘远了;熟人在一起,互相让着抽一锅烟,表达亲切;亲戚来家里了,让抽一锅烟,表示热情。有时,一个人把刚抽完的烟锅,在地上磕磕,再装上一锅新的,用自己粗糙的大拇指揉揉烟嘴,擦擦烟嘴上的口水,双手递给另一个人,接烟的人也不嫌弃,拿了就咬在嘴里,用打火机打火,或着划一根火柴点上,美滋滋地吸上一口,咽到肚子里,仿佛这一口烟一下子就穿过了五脏六腑,然后从鼻孔里忽地喷出来。
旱烟锅由四部分构成,前面是一个金属锅,多由铜制成,中间的一段大多为木制空心,多为竹子所做,作为烟杆,烟杆有长有短,短的只有一拃长,长的也就一两尺,最长的则有一米左右,抽烟时点火都费劲,必须由别人帮着点,当然长烟杆一般只有年纪很长的老人才用,老人不高兴了就用烟杆去敲孙子或儿子的头,尤其是当烟锅烧得正烫的时候,敲上哪儿哪儿就被烙红一片,因此长烟锅有时就是一种权力和威严的象征。烟杆另一端的烟嘴多为玉质,也有玻璃的、瓷的,值钱的烟嘴在乡下和玉手镯一样珍贵。烟杆上还要吊一个烟荷包,也称烟口袋,是用来装烟末的。有的烟袋比较讲究,一般用丝绸做成,有巴掌那么大,袋面上刺绣着牡丹、荷花等;也有用羊皮等皮子做成的,还有用毛线手工织成的,最简单的一种是随意用一片布缝成的,谈不上讲究,只是能装烟末而已。烟袋一般是由老伴或女儿做的,烟袋吊在那里,晃悠着,像温暖的亲情。当然,有些年轻人的烟袋,则由自己的相好做,上面绣了鸳鸯戏水、孔雀戏牡丹等图案,于是,烟袋上就有了一些故事了。
除了旱烟锅,也有用纸卷着抽烟的,卷烟的纸一般是报纸和孩子们用过的旧课本、旧作业本。抽烟的人裁了一沓只有两根指头宽的纸条装在身上,要抽烟的时候,取出一张来卷成喇叭桶状,添上烟末,扭紧烟头,就是一根烟了。也有人把纸条中间一折,里面均勻撒上烟末,用唾沫粘在一起,两头一,就!成一支烟的,反正卷烟也是显手艺的,有的人手笨,好一阵卷不好一支烟,常常被人笑话。这些年农村的日子好过了,有人也就买起纸烟来了,从一包两三块钱到三五块钱的都有,但一般情况下纸烟仅仅留着过年的时候抽或者家里来了亲戚时招待人,我曾在一首《被烟呛出的眼泪》的小诗中写到过这种情形:
抽一支烟时,我被呛出了眼泪,那是今年过年,我在二姑家的炕头上二姑从板箱里摸出半包纸烟,那是八块钱一包的“兰州”,二姑说还是我去年来时,留下的她一直存着二姑的意思,是说她心里疼我,可我被点燃的一支“兰州”,忽然呛出了眼泪往年我总是先看了大姑,再看二姑,因为大姑去年没了,我就在二姑的炕头上,多坐了一会,把看大姑的时间都看了二姑,于是二姑的半包“兰州”烟,又少了几支,我把该流给大姑的眼泪,都流给了二姑抽旱烟的人说旱烟劲道大,抽纸烟感觉没劲。
那么,旱烟的劲到底有多大呢?我在一篇题目叫《蛇》的小说中是这样写的:
二爷习惯于这样趿着鞋,倒背着双手,低头在门口的老柳树下踱来踱去。长烟杆斜插在衣领里,贴着驼背,像是一直戳到了二爷身体的内部。有时神情憔悴地站住,就瞪一双黄鱼眼睛,凝视一会紧靠着庄院后墙的高大山崖,想象每一条毒蛇是怎样从那里面孕育出来,被释放到这本已令人不安的世界上,给或善或恶的人们制造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的。
想起昨天午后,那条牛鞭把粗的麻蛇,在一家人哆哆嗦嗦的目光里,漫不经心地翻过二爷家的门槛,从从容容攀上门框,缓缓行至房梁中间的情形,二爷至今觉得那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