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我倾听着你的歌,我爱到深心中了。我是多么的欢乐呢。
一九五九年三月。
[鉴赏]
从文学角度说,比喻不仅是像不像,而且还要给人以美的享受。作者在此篇文章中用一系列的比喻形容山溪的美,“明亮得像一条在风中飘动的白练,像泻在林中空地上的月光”,“澄江净如练”谢眺是用“白练”喻澄澈江水的名句,而作者在“白练”之前加了一个特定的形容词“在风中飘动的”,这就使如练的山溪产生了动感。江河之上往往水雾迷朦(特别是南方的),所以通常在波涛之前要加一“烟”字,作者一破窠臼,用“泻在……的月光”来形容。这两个比喻写尽了山溪的明亮—晶莹、柔和、朦朦胧胧,犹如一个幽柔的梦。山溪湍急,水花“灿烂好像玉蜀黍,明媚有如珍珠”……
溪美,山也美,野花草一片锦绣。
诗画相通,但也有所区别,“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西摩尼德斯)。山溪在歌唱,在它们歌声里汇合着“在夏季降落在森林中的骤雨的音韵”,“马尾松在风中吹动的音韵”,“山苍子的种子和杉果被风吹着,落在坡上的声音”,以及“整座森林呼唤太阳的哗响”。以山溪水声为主旋,组成了一幅节奏鲜明、急缓有序的音响画面。平时说身入画图中,而音乐是直接诉诸感情的,天籟在人们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好哪,山溪!富饶啊,山溪两侧的山林!
写景,不是为了炫耀作家的诗情画意,而是为了更好地写人,写龙腾虎跃的生活。山溪于幽静闲适的境界进入到一片红花热闹之中。开发山林资源了,工作人员来到了这里,开始施工了,森林铁路通车了……山溪倾听着这一切,尝受着人间的欢乐,以全部激情唱起了“建设胜利的歌”,这是山溪之歌的高潮,而歌声也就“更加圆润”了。这时,它的眼睛“比开花时的枇杷园还明亮”,“明亮得有如太阳”。大凡优秀的歌手都是唱声兼唱情,那么山溪的歌呢……
在诗歌中,为了用极节省的文字表达强烈的感情,经常采用回环复沓的手法。这不是重复,也不是雷同。山溪的披巾在作品中四次出现。第一次出现是介绍性质的,山溪是处于云蒸霞蔚的背景之中。第二、第三次都是出现在思想感情浪峰的闪光点上。第四次是带有总括性的,把屡次迭加的图案综合在一起。同一细节,同一言语,其中凝聚着作者“爱到深心中”的激情。
唱吧,山溪!唱得山醉人也醉。待到“曲终人不见,江山数峰青”时,余韵中,使人悟得了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美的真谛。是啊!那飘动的白练,那泻在林中空地上的月光,还有那玻璃、珍珠……
一个低音变奏曲。
—和希梅內斯的《小银和我》
严文井。
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
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着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诗,更不是传记。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
不需要。这些玩艺儿对它说来都无关紧要。
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中,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
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须。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
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们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
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
你在他诗里活了下来,自自在在,这比在历史教科书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怕撰写者答应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
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
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
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自我谴责。
那些过去不会完全成为过去。
我认识你的一些同类:真的,这一次我不会欺骗你。
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晚上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可是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像喷了巴黎香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个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遣憾的是我没有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着大伙儿匆匆离去。
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
有一天,我曾经跟随在一小队驴群后面当压队人。
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默不做声,用不着我吆喝和操心。
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
小银啊,现在我感到很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默不做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做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而感到恶心。
小银,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
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还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可能是一个春天。对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
当然,过去我遇见过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这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次洞箫。但我的最后一只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巳失落了,它在哪里?
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
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晾衣绳下一个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
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在轻轻掠过我的屋顶。
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内斯所描绘的落日,常常由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绐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的外面。
小银啊,你躲在希梅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
你的纯洁和善良,在自由游荡。一直来到人的心里。
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有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
小银,我正在听着那把小号。
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协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一片宁静,那就是永恒。
一九八三年七月三日。
[鉴赏]
严文井(1915年生),湖北人。作家、儿童文学家。主要著作有散文小说集《山寺暮》、《一个农民的真实故事》、《关于鞭子的感想》、《印度,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严文井散文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及儿童文学著作多种。
严文井的散文《一个低音变奏》,具有作家自己深刻而独特的美感。它以体察入微的联想,作为艺术思维的中心线,透过联想的闪光,细腻托出了丰富的人生美学结论。作品感情真挚,辞语含蓄,读之使人感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意味深长。
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是写西班牙某小乡村的一头名叫小银的小毛驴的。小毛驴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失望。小毛驴悄悄咽了气,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中国作家严文井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严文井把小毛驴人格化,赋予它人的思维和感情。作者写道,小毛驴是否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这些都无关紧要。关于小毛驴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作者进行了美丽的联想,极其传神地刻画了小毛驴雅致的风貌和神态:“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们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作者是一位写过许多童话杰作的文学家。在这篇散文中,小毛驴已经被描绘成为通情达理,纯朴可爱的童话式人物形象。
我们应特别注意的是作品从西班牙小毛驴到中国小毛驴的奇妙的联想。
此处有三个重要的特写镜头。那是作者为人民解放事业而斗争的年月,几乎天天在行军。他曾在一个马厩里睡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他的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由于行军太累,一睡就很难醒。作者以幽默乐观的语调,作了甜美的回忆:“那头毛驴的优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的耳朵里只能算做一个小夜曲。”他没有来得及去“结识”一下那头毛驴,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大亮,他就随着大部队匆匆离去。这个特写镜头集中在大喊大叫的单个驴形象上。
另一个回叙式的特写镜头,却对准了行军中运东西的一小队驴群。作者是驴群后的压队人。小毛驴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从不止步,默不做声”。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还有一个非常少见的镜头:在干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三个特写镜头,都是在作者对战争年代行军生活的回忆中浮现的。三个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中的小毛驴,似乎各具不同的心理学风格:第一种是纯真;第二类是坚毅;第三,则是倔强加任性。读者可以从不同侧面感受到小毛驴性格内涵的可爱处。
作者并未提倡忍耐。但,他所描绘的小毛驴形象,它那欢乐的影子,它那纯洁善良的心,它那“从不止步,而又默不做声”的坚韧不拔的精神,确实能够给读者以人生美学启发。
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
严文井。
看着你的画像,我忽然想起要举行一次悄悄的祭奠。我举起了一个玻璃杯。它是空的。
你知道我的一贯漫不经心。
我有酒。你也知道,那在另一个房间里,在那个加了锁的柜橱里。
现在我只是单独一人。那个房间,挂满了蜘蛛网,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没有动,只是瞅着你的面容。
我由犹豫转而徘徊。
我徘徊在一个没有边际的树林里。
这儿很丰饶,但有些阴森。几条青藤缠绕着那些粗大的树干,开着白色的花。青藤的枝条在树冠当中伸了出来,好像有人在那儿窥望。
我绊绊跌跌。到处都是那么厚的落叶,歪歪斜斜的朽木,还有水坑。
我低头审视,想认出几个足迹和一条小径。也许我是想离开树林。我可能已经染成墨绿色了,从头到尾,我干渴,舌头发苦,浑身湿透。
我总是忘不了那个有些令我厌烦的世俗的世界。我不懂为什么还要回到那里去。可是我优柔寡断,仍然在横倒的老树干和被落叶埋着的乱石头之间跌跌绊绊,不断来回,不断绕着圈儿。这儿过于清幽,反而令人感到憋闷。
“七毛啊—回来吧!”一个女人在叫喊。
“回来了!”另一个女人在回答。
“七毛啊—回来吧!”
“回来了!”
一个母亲在为一个病重的儿子招魂。一呼一应,忧伤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是5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记不清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但那的确是一个夜晚。那个小城市灯光很少,街巷里黑色连成一片。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一片黄色的木叶在旋转着飘飘而下,落在我的面前。也许这就是他,他失落在我的面前。我张口呼喊,然而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片寂静。难道我也失落了?我又失落在谁的面前?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我很想看见他。只有一阵短促的林鸟嘶鸣,有些凄厉,随即消失。那不能算回答。
那飘忽不定的是几个模糊的光圈,颜色惨白。那一定是失落到这儿的太阳。
有微小的风在把树林轻轻摇晃。
“不要看,快把眼睛闭着。你的眼睛反光,会暴露目标。”
九架轰炸机,排成三排,正飞临我们上空。它们的肚皮都好像笔直地对着我们躺在里面的那个土坑,对着我们。
“驾驶员看不见我的眼睛。”
“不,看得见的。你的眼睛太亮。”
你伸出一只手来遮住我的双眼,又用一只胳膊来护住我的脑袋。你毫不怀疑你那柔弱的胳膊能够拯救我的生命。上帝也不会这样真诚。
轰炸机从这片田野上空飞过去了,炸弹落在远方。战争过去了,我们安然度过了自己的青春。但是,总是匆匆忙忙。
你躺在那张病床上。
你并不知道那就是你临终的病床,说:
“明年我们一定要一起出去旅行,到南方。你陪着我去那些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你还说:
“可怜的老头儿,你也该休息休息。”
在昏迷中,你还有一句不完整的话:
“……那个花的原野,那个原野都是花……”
就这样,你一点点地耗尽了灯油,熄灭了你的光。
我和几个人把蒙着白布的你从床上抬起。我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沉。
护士们来打开这间小房的窗扇,让风肆意吹。这些窗扇好久没有打开过,你总是幻觉到有股很冷的风。
我提着那个瓷坛走向墓地。瓷坛叮当作响,那是我母亲火化后剩余的骨殖在里面碰击。
我尽量走得慢一些,也不断调整我走路的姿势,但无法找到一个更妥当的办法,避免这样的碰击。
一些路人远远躲开我。他们认得这种瓷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