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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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旅舍纪事(4)

我母亲不会这样对待我。当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我得到的只能是温暖和柔和。即使我有些不安分,她也不会让我碰击作响。她用自己的肉体装着我,我用冰冷的瓷坛装着她。那个给予和这个回报是如此不相称。我的后悔说不完。

我正在把母亲送往墓地。一片宁静,我没有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

我仍在密树和丛莽之间转圈儿。

这也许是一个我永远无法穿过的迷宫。树叶沙沙作响,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也许一阵暴风雨就要来临。

突然响起了一个闷雷,在一个不知道的远方。

我也许会永远失落在这里,也许。

我是这样矛盾。喜欢孤寂,可又害怕与世隔绝。

这么热。这里可能有一团厚厚的水蒸汽正在郁结。可是我又看不见那股灰白色的热雾。

我已满身湿透,我仍在转悠。

我多么希望听见你的一声呼唤。哪怕是嘲笑,甚至斥责,只要是你的声音。

你太善良了。我有失误,你总是给以抚慰;我有不幸,必然会引起你的忧伤;我对你粗暴,你只有无声的眼泪。

“魂兮归来!归来!”

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那个时候我们真是无忧无虑,只要能够行走就会感到海阔天空。

那片高原上有黄土,有石头,有酸枣刺,还有溪流。溪流里还常常看到成群的小蝌蚪。我们老是沿着弯弯拐拐的山沟跋涉,不知道哪儿是尽头。

我决没有想到你后我而来,竟会先我而去。决没有,决没有。

“魂兮归来!归来!”

现在我脑子里独自装着那些山沟,我只好勉强承认那个有些神秘的尽头。

现在我正跟着一大队奇装异服的人去开垦一块“沼泽地”,一个美丽的湖。大水还没退尽,一片泥泞。这是一个多雨的地方。我们不少人滑倒了,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如果你看见这个场面,肯定又会说:“可怜的老头儿?”

不,我们不应该讨人怜悯,更不必为自己伤心。

前面有一片高地,地面铺满了小草,竟然一片翠绿。

你定会代我感到高兴,再前面又突然出现了一丛丛野花。

紫色的一片,红色的一片,蓝色的一片,都是矮矮的,紧紧贴着地面。它们没有喧嚣,更不吵嚷。只是一片宁静,一片安详。

我叫不出那些小小的野花的名字。我的最高赞美只有一个字:花!

正如同你就是你一样,它们就是花,就是美,就是它们自己。

我很想为那些野花野草多流连一会儿,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并没有参加一场战争,也没存心冒犯谁,一夜之间却变成了自己同事的“俘虏”。我们还得继续在无尽的泥泞里东歪西倒,去开垦那片“沼泽地”,那个美丽的湖。那是命令。唉!那个年代!

虚妄逐渐退却,幻影慢慢隐去。我终于在树林中找到了一片开阔地。这里有许多蘑菇,许多野花。一片宁静,一片幽香。这不就是你说的那个“花的原野”!

我想你早就想象过这样一个原野,而你白白盼望了一生,等待了一生。

我终于明白了你未说完的话的意思。

我颠三倒四地向你说了这么一大堆,你当然记得这是我的秉性难移。你在倾听,带着我熟悉的那个笑容。你从来不嫌我罗嗦。

不必再呼唤你的归来,你根本就没有离开。你就在我的身边,每朵花都可以作证明。

我放下了酒杯。

原谅我,我忘记了你是不会喝酒的。美好的感情,不靠酒来激发。我们的心很柔和,不要继续保持柔和。

你应该高兴,我们正在走向花的原野。

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

1983年7月28日晚。

[鉴赏]

严文井(1915年生),湖北人。作家,儿童文学家。主要著作有散文小说集《山寺暮》、《一个农民的真实故事》、《关于鞭子的感想》、《印度,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严文井散文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及儿童文学著作多种。

散文要超越过去,要更新,除了要追求思维的拓展,打破作家传统思维方式(定势)外,还应追求思维载体—艺术形式的发散性、不确定性,打破传统单一的现实主义手法(以平面的叙述、抒情、议论容纳真情实感),接纳融汇丰富多样的文学表现手法,注重从内容到形式的多元化。

《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以意识流动的方式表达纷呈的思绪,并以一幕幕生活场景的碎块组接来寄托深切的怀念之情与对人生的感慨。过去与现在交织着,“物境世界与心灵世界、想象的天地与人间的现世在复合地显示,交叉迷离却又可感可叙”(杨匡汉语)。有50多年前的夜晚听到母亲为儿子的招魂声,有战争时期躲敌机轰炸时妻子的掩护,有妻子临终的交待,有提着母亲骨灰罐走向墓地的心酸,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有不幸的遭难……而眼下茫然地转悠着,每一幕从脑海里闪过的情景都因思念妻子而来,都随心绪的流转而设置。

这里头,又不仅仅是对妻子的回忆、感念,也包含着对人生沧桑、人世无常的悲哀。

而这“花的原野”、“树林”、“落叶”的意象并非全是实景的描写。有想象的意味也有象征的内涵。无尽的树林岂不是茫茫的人生,厚积的落叶就如沉沉的往事,“跌跌绊绊”之中,徬徨、挣扎、追求着,茫然、惆怅为浓重的失落感包裹。然而有美好的感情相伴,心中依然柔和,“终于在树林中找到了一片开阔地”,那就是人生难得的至情,那就是标志希望的愿为之去垦拓的“花的原野”。总之,这是象征,也是隐喻、暗示,从一个个具象到更广的题旨都不是单一的,而是包蕴丰富、“多元化”的,具辐射性的。

狱中生态。

杜宣。

四只蚊虫。

我被押进一幢新建的秘密监狱,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将我推进一间极小的单人牢房后,砰地一声就将门锁上了。从此我就失去了自由,成了囚犯。由于关门,小牢房中空气受到震荡,原来有四只大蚊虫叮在天花板上,打算偷偷地度过一个宁静的冬天,被这突然袭击的气浪骇得惊慌失措,在四壁上撞来撞去。

这时我环顾了一下我的新居,真是四壁肃然。除了地上一张草垫外,一无所有。我就坐在草垫上,回想刚才这批家伙对我的突然袭击,用绑票的手段,将我投进这所秘密监狱的经过。但这四只蚊虫,就不停地在眼前飞来飞去,干扰了我的思路。

可能这间阴冷的小牢房,长期没有住过人,也可能由于我身体散发出的热量的原故,使这四只蚊虫,不断在我身边盘旋,甚至还有想对我进行突然袭击的样子。一切生命都有保护自己抵抗外来侵掠的本能。当时我想,现在我处在这监狱中,必须要加倍地珍惜我的健康和生命,我要准备进行韧性的战斗。这四只蚊虫,居然想趁人之危,实属可恶。必须消灭他们。于是我起身来追逐这四只蚊虫。由于天冷,它们飞翔的能力很弱。很快地我就得到了全歼的战果。当我又坐回在草席上的时候,我却没有得到胜利者的愉快,相反地我却感到怅然若失。

现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小囚室中,除了我之外,就没有第二个生命了。我感到深沉的孤寂,我后悔刚才的孟浪,如果四只蚊虫还在的话,这室内多少还有些生机啊!

一只红蜘蛛。

天气渐渐暖和了,单身囚徒的生活,也逐渐习惯了。自从蚊虫被我消灭后,我一直想在这室内再寻出其它的生命。经过长期多方努力,有一天,我居然发现了奇迹。在水泥墙地脚的裂缝中,看到一只像红宝石一样晶莹的小蜘蛛,它只有绿豆那么大小。当时喜悦的心情,是很难形容的,我高兴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因为敌人是要我孤独,将我投入在这间密封得像罐头一样的小囚室中,使我与世隔绝。现在,除我之外,又有生命,我已经不孤独了。在我的生活中,霎时间添上了无限生机。

这以后我就以观察小蜘蛛来排遣我的岁月。开春天气虽然开始回暖,但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小蜘蛛极少出来活动,有时偶然出来侦察一下外界环境,也限于在裂缝旁边,只要有一点使它感到异样时,它就立即缩回到裂缝中。裂缝是它的家,它回到裂缝中,缩着不动,表现出一种安全感。有时,我被提审,一回到囚室中,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蜘蛛,一看到它安然无恙,我就感到莫大慰藉。

后来,天气渐渐暖和了,小蜘蛛的活动也就频繁了。不像过去随时可以在裂缝中找到它了。但我还是能找到它的,因为它的活动,基本上是有规律的。天热了,小蜘蛛完全不像过去那样温顺,它的矫健、敏捷和勇猛,使我为之失色。有一次,我忽然看到它,极其迅速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我顺着方向看过去,一只大蚊虫正停在它的正前方。还没有等我看清楚时,它以料想不到的敏捷跳在蚊虫旁边,立刻我看不到小蜘蛛了,只看到一根红线在蚊虫身边飞转。一会儿,红线不见了。却看到小蜘蛛咬着蚊虫,蚊虫的脚上,缠满了蛛丝。这真是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场袭击啊!

两只小鸟。

我的小囚室,面向西北方。下午可以挂上点偏西的太阳。有扇较高的小窗户。从那里我可以看到一块很小的天空。这是十分难得的,我不仅可以从那儿看阴晴雨雪,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角苍空,使我和外界联系起来了。我可以看到监狱四堵墙外的一块自由天地了。我的思想就可以通过这一小块蓝天,自由地飞翔了。如果没有它,我想我在狱中的生活,就会更加郁闷了。

更重要的,还不止这个。窗外远处还有一根电线,电线柱子看不见,只能看到凌空的一段线,而且只有晴天才看得清楚,阴天就看不见了。

大约每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就有一对小鸟停在那电线上。除了暴风雨或暴风雪外,每天这个时候,它们就来了。而且一来,必定是一对。从前听说,鸟有鸟道。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据此,我认为这可能是它们归途的一个体息站,因为它们只在下午两三点钟才来这儿。我这座监狱四周都是水稻田,它在这一带是很突出的。这对鸟儿,可能就是用它来作为认路的标志。

这是一对幸福的小鸟。它们凌空展翅,比翼双飞。它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总是不停地相互用嘴为对方梳羽毛。有时还歪着脖子,彼此看着。也有时,像打情卖俏似地,啄一口对方后,立即扑着双翅逃走,对方就跟着去追逐它,然后彼此在电线附近,上下翻飞……

我十分喜爱这对小鸟。每天一到下午我就等待它们。看到它们来了,我心里就高兴,好像看见自己的亲人战友一样。

我十分喜爱这对小鸟。一看到它们,我就忘记了当时我的处境。我完全沉醉在它们幸福和谐的生活中了。我感谢它们,因为它们带给了我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

人要求过着美好和谐的生活,这是正常的。这个愿望应该得到保障。我们认为人压迫人、剥削人,这是罪恶。我们就反对它,打倒它。目的也就是为了保障我们美好和谐的生活。

“四人帮”被打倒后,有的读者要求我写点受“四人帮”迫害的作品。“四人帮”是人世间最丑恶的东西。我希望读者从文学作品中,多得到点美的享受,所以我不愿写它。

但“四人帮”的罪恶绝不能遗忘。遗忘就意味着背叛。因此我就写了这篇短文。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即时制止“四人帮”,我们的确有愧;但我们这一代人,毕竟亲手粉碎了“四人帮”,我更引为自豪。

1980年3月27日。

[鉴赏]

杜宣(1914年生),江西人。作家。抗战时期开始写作。著有散文集《西非日记》、《杜宣散文选》、《飞絮·浪花·岁月》;剧作集《杜宣剧作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