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代散文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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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旅舍纪事(2)

我送老王下楼,临了他站在台阶上回头冲我说:“人家小姑娘有人家的悄悄话,您还可以像当年似地多跑跑排字房么。”

送走老王,我灵机一动,故意绕到排字车间外面去看那块黑板报。果然是个专题特刊,表扬一个排字能手。刊头上画着一朵鲜红的大花,还贴着那个年轻工人正在排字的照片,浓眉大眼,以前我怎么就不曾注意这位俊秀的姑娘呢?

[鉴赏]

文章中很简短地写了一段在“文革”期间,作者与排字工人的交往。排宇房成了作者的避风港。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再平淡不过的了。可是,细心人都不难看出那洋溢于字里行间的真挚感情:人间到处有爱,真诚能够换来真诚。

《稀客》的作者显然是为排字工人们在清苦的生活里却无忧无虑的乐观情绪所感染。工人们一边啃窝头,一边“说山”(聊天),没边没际地聊,“先说天,后说山;说完了大海,说旗杆!”这里涉及到了跟解放前生活的比较。旧社会排字工人有好些是连窝头也吃不上,“饿着肚子来上班的可不少”。社会的那怕是一点点的进步都给人的精神面貌带来了根本性的改变。更何况今天的巨大改变?作者目睹了排字房的变化和排字工人生活的改善,加上与他们之间的了解、默契,很自然地产生了感情,表现出淡淡却又是深深的怀念。当排字房发生更大的变化之后,即:

如今的排字房可说是今非昔比了。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光滑的水磨石地板,全部是空调设备……

物质条件的改变,老工人的退休,作者与新一代排字工人之间在各方面都有了隔膜。看着这些陌生的事物,难免会有怀旧情绪油然升起在心里。这里提出了一个如何适应时代发展的问题。文章最后用排字能手的事迹报道,暗示一代有一代的风流。而且只要你去了解他(她)们,感情总是能够建立的。文章的最后一句,“……以前我怎么就不曾注意这位俊秀的姑娘呢?”意蕴是深长的。

这篇散文的价值在于,选取了平淡无奇的情节,娓娓地叙述知识分子与工人之间的朴素无饰的真诚交往。给人以人间处处有温暖的感觉。这一点,在“文革”刚结束人们反思而造成的精神、心理,人情危机时,尤其可贵。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篇散文可算平淡矣。但平淡实际上指表现形式(语言运用)和感情流露诸方面来说的,“绚烂”化为深沉的情感了。比如文中写“文革”中的一段,工人们的可靠,使得排字房成了“我”的避风港,“有的时候,老王还故意给我挂个电话,说是样子有问题,让我下来一趟。其实啥事也没有。我一去就呆它个把钟头,还是‘说山’。”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信誓旦旦,但是人情休戚,通过最朴素不过的行为不动声色地表露无遗!工人保护“我”,”我”也关心、怀念他们。平淡的情真意切,在那颠倒了的年代里,弥足珍贵。

平淡难。难就难在容易淡而无味如同嚼蜡。这就需要捕捉那些粗看起来平谈无奇而细想起来又回味无穷的东西。《稀客》作者姜德明就善于此道。写他与排字工人老王的关系,通篇文章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可歌可泣的深情厚谊的情节来,无非是老王去单位领钱时顺便去看看作者,工作时的配合、“文革”中的小计谋。可是,这一节节描写都令人向往。

这篇散文的写作手法是倒叙。从老王找“我”开头,忆起当年,最后又回到现实。抚今追昔,生发出淡淡的对往昔的怀念。文章充满这样一种情调:往昔的时光、往日的老朋友怎能忘怀?

夜宿泉州。

郭风。

温馨的、有点潮湿的,南方的夜降落在城市的林梢和檐前,一轮新月好像一朵橘子花,宁静地开放在浅蓝色的天空。

城市在闪耀着它的宝石似的光辉,散发肉豆蔻一般的香味。泉州,你经历过多少风险,珍藏了这样多的瓖宝?呵,那林立的碑坊,那雄伟的东塔和西塔,那开元寺紫云大殿后面希腊哥林多式的廊柱雕刻,大殿前面平台基石上古埃及式的人面兽身的浮雕,那以青色花岗石建筑的具有古叙利亚建筑风味的清真寺,……它们怎样越过时间的长河,掩映在你的林荫中,在月色里默默地沉思。

轻风从旅馆的窗口悄悄地吹过。呵,那风中仿佛吹来大海的凉气和港湾里夜潮的喧腾。泉州,时代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你的港湾里布满古代的船舶。那从波斯湾和印度洋出发的帆船的队伍,它们照着太阳上升的方向,来到你这里。那从婆罗州和摩鹿加群岛出发的商船的队伍,借着大洋的季风,鼓起它们的风帆,来到你这里。泉州,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你的仓库里堆满各色的货物,笼罩着的乳香和没药、咖啡和可可、檀香和蔷薇的香味。我仿佛还能看见在你的码头上,在你的街道上和小巷里,横过绿色的稻田,走动着世界上各种肤色的人们;呵,那从西里伯群岛前来的旅队,身上还披着热带太阳的芬芳和明月的光辉,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从亚力山大港来的水手,绐你带来非洲地带的爱情和音乐,那从波斯湾沿岸前来的商人,给你带来菠菜的种子,撒在你的河边和田野里……呵,那还是人类航海的黎明时期,越过漫长的中世纪,泉州,在长久以前的时期,你便是世界沿岸的一个中心。在漫长的历史年代里,中外文化的交流,在这里开放美丽的花朵。呵,我仿佛触摸得住一幅地图;在这上面,泉州,你好像林荫中的一朵金玫瑰,披着月色在那里闪光,发出深沉的香味。

古老的城市!南方的四月的夜晚,是多么的甜蜜的呵。这个晚上,我想睡觉了。泉州,让我站立在这窗口,永远守望着你的过去,我千百倍的爱你的今天!呵。在传说中曾经开放过雪白的莲花的古桑树呵,你正是见证:泉州,今天是变得更加美丽了。我看见学校的窗户,像开放在花棚上的紫藤花一般地开放着,那灯火像海面上的渔火一样地闪耀。我看见新村的房屋和它的阳台,建筑在斜坡上,周围围着的竹篱,又被古老的龙眼树林的夜色所环绕。我看见梨园戏剧团的楼房,紧靠着郊区;向前走去,那里有美丽的河流和古老的石桥。我看见车站灯火辉煌,最后一班的班车已经到站了吗?有亲爱的海外侨胞搭这一班车到家乡来省亲吗?我看见郊外的田野有如海洋,四月的麦浪在明月下有如海波在荡漾。我看见果园有如蜂房,花在结果,果在酿造甜汁。我看见烟囱的手臂伸到明澈的夜空,我听见厂房里的轮子和压榨机在唱着新的歌……呵,这一切,都是我所爱的,让我歌唱这芬芳的土地上新的爱情,新的建设,树立起来新的纪念碑!让我伸出手来,把你整个抱在我的两臂里。

泉州!晚安!

一九五七年。

[鉴赏]

郭风(1918年生),福建人。作家,散文诗人。著有散文集《唱吧,山溪》、《郭风散文选》及《鲜花的早晨》、《灯火集》、《笙歌》、《小小的履印》等。

在诗歌中,感情的变化是急遽的、跳跃式的,在散文诗中,感情则如涓涓细流,如碧空舒卷的纤云,它在缓缓地变化着。意境也在不时地增添着色彩。泉州是一个历尽沦桑的城市,拥有不同时代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宗教建筑。逝水流光,这些不能不引起人们怀古之幽情。“那林立的碑坊”,那“希腊哥林多式的廊柱雕刻”,那“古埃及式的人面兽身的浮雕”……“它们怎样越过时间的长河,掩映在你的林荫中,在月色里默默地沉思”。作者把古建筑完全人格化了。回首往事,四周静悄悄的,林荫苍郁郁的,月光是淡淡的,这就为泉州温馨的夜增添了静穆、苍茫的情调及异国的浪漫色彩。

回溯一下泉州的历史吧—一个奇异的梦!

同是叙述一个历史事实,诗人与史学家有着根本的差异,史学家要严格地尊重历史事实,告诉人们过去是这样的;诗人则在遵循历史科学的前题下,借虚构描绘过去的情景,告诉人们过去应当是这样的,从而教人认识生活。夜晚,凭窗小立,悄悄吹过的轻风,给作者以特殊地感受,微妙的联想也就由此展开。文中反复出现“泉州,时代已经过去了”,在低迴咏叹之中,使人忘记了时代,忘记了自我,仿佛生活在久远的年代里:港湾里布满了异国商船—泉州生活在沸腾;仓库里堆满各种货物,弥漫着异香—泉州沉浸在神秘氤氲中;旅队披着热带的芬芳与光辉,水手带来了非洲的爱情和音乐—该是多么馥郁的浪漫色彩……在描述这些时,反复回沓的是“我仿佛还能看见……”,久远的年代是一个扑朔迷离的梦!作者就是这样在不违反历史真实的原则下,遐想、虚构,对一些可能有的历史情况,重作剪裁,重新组合,形成了一幅绘声、绘色、绘温馨的古代生活画面。缅怀中,作者迸发出民族自豪的激情:“泉州,你好像林荫中的一朵金玫瑰,披着月色在那里闪光,发出深沉的香味。”诗的感情,诗的语言,比喻中充满了审美情味!

发思古之幽情是为了现在,是为了“千百倍的爱你的今天!”,“情绪是可以表现,也可以暗示的。但暗示比表现还要有力,因为读者想象力的活动范围由暗示而扩大了的缘故”(小泉八云)。那学校、那“周围围着的竹篱,又被古老的龙眼树林的夜色所环绕”着的新村,那“美丽的河流和古老的石桥”,这新貌是泉州的,在一系列优美的形容中倾注了作者炽烈的爱。“艺术就是感情”(罗丹),文学必须表现作者的情趣,情趣的传达大半要靠声音和节奏,在反复朗读这篇文章时,就会感受到语句如行云流水,声音谐和自然,产生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美。

一幅美丽的画卷徐徐展开,又徐份收卷起来,“泉州,晚安!”诗人,不,大家进入了梦乡,在温馨的,甜蜜的,新月抚慰着的泉州夜里……

唱吧,山溪。

郭风。

它明亮得象一条在风中飘动的白练,象泻在林中空地上的月光,它透明得象玻璃。

湍急的山溪,它在岩石上激起的水花,灿烂好像玉蜀黍,明媚有如珍珠。

它的岸边生长着阔长叶子的水龙骨草,生长着野生的吊兰和菖蒲。它的岸边生长着野生的牵牛花,它们在夏天的早晨里,吹着紫色的喇叭。

它用吊兰和水龙骨草的叶了做成自己的披巾,上面织着牵牛花的图案。在秋天里,还绣着掉落下来的枫叶的火红的图案,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它的眼睛象向日葵那么明亮,它会唱歌。

它的歌声里,有夏季降落在森林中的骤雨的音韵,有马尾松在风中吹动的音韵,有森林上空的太阳,对杉木林的赞美诗情。

它的歌声里,有山苍子的种子和杉果被风吹着,落在坡上的声音,在整座森林呼唤太阳的哗响。

有时,山鹧鸪飞来唱一支歌,应和着它的歌声。啄木鸟在林中应和着它的歌声。一只彩色的雉鸡从草丛里走出来。雉鸡带领着一群雏鸡:一群有十多只的小小雏鸡,从它们自己的草丛中的道路上走出来,倾听着山溪的歌唱,

山鹰在峭壁和森林的上空,盘旋和飞翔。山鹰飞得很高。山鹰在一朵朵的白云中间,倾听着它的歌。

泉水在林中草地间,在山坡上的岩隙间,倾听着它的歌声。泉水唱着自己的抒情诗,应和着山溪的歌唱。

呵!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它披着用吊兰和水龙骨草的叶子做成的披巾。它的眼睛像开花时的枇杷园那么明亮。它会唱歌。

林中的刺猬坐在马尾松的根上,倾听它的歌。山鹿从山谷间箭一般地疾驰而过,山鹿忽然站住,倾听着它的歌。

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它的岸边有一座磨坊。磨坊的水轮不断地飞转,水花向四面撒散。磨坊的水轮不断地飞转,散开的水花仿佛一条用珍珠织成的围裙。在磨盘下面,大麦的粉,象乳汁一般地流下来。勤奋的磨坊呵。

湍急的山溪。我听见你唱了一支关于溪边的磨坊的赞歌。

呵,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沿着它的溪岸,一条傍着山腰,向闽北森林深处伸展而去的森林铁路兴建起来了。开始时,我们林区里一位党委书记来了:他在倾听着森林老工人谈着什么呢?他随手在路旁摘了一根野草,那有长长茎梗的野草,在手中摆弄着,和那些森林老工人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一些什么呢?跟踪而至,我们的工程测量人员,掮着水平仪和标杆……也来了:他们摇着红旗,他们站在一把大大的雨伞下面,对着三角架上的仪器观察着什么呢?跟踪而至,四乡的民工来了,铁道兵来了,炸药在山岩间爆破,一簇一簇云朵形的,伞形的,松菌形的,浓黑的和浓灰中带着硫磺色的烟柱,在山岭和森林的上空升腾着……,接着钢轨运来了。湍急的山溪,我们闽北深林中的山溪,我知道,这时候,你的心多么激动。你倾听着。又倾听着。你的眼睛像太阳那么明亮。你歌唱。

那节日的激情和欢乐。那森林中的节日的繁忙。那建设的胜利的欢情。那红色的绸质的旗,浅绿色和淡黄色的绸质的旗,在森林中飘扬。满脸红光的林区党委书记,四乡汇集而来的盛装的男女老少,林区小学校的红领巾,贮木场和伐木场的工人,林学院的学生,他们都来了。

你披着用水龙骨草和吊兰的叶子做成的披巾。我记得那一天溪边的野蔷薇盛开着白色花朵。你的披巾上绣着蔷薇花的图案。

呵,那森林铁路的小火车,第一次在这森林铁路的钢轨上轰轰然地开来了。那森林铁路的小火车,第一次运载着一节一节堆迭得高高的木材,运载着林中的丰收,轰轰然地开来了。节日的旗帜,红色、淡绿色、浅黄色,又是红色的旗帜,在林间和森林铁路的两旁飘扬。一切的欢乐和激情,感戴和最美好的祝望,一时间内都化为欢呼,响入云霄。庆祝森林铁路的通车。……

这时候,你唱着一支怎样激越的歌呢?山和森林,啄木鸟和涧边的小小蜻蜒,樟树,雉鸡和它的一群小小的雏鸡,天上的太阳,都要求你把这一支歌再唱一遍。再唱一遍。你以胸中的全部激情,全部欢乐,歌唱森林中的建设的胜利。你歌唱的时候。我看见你的披巾上,蔷薇花都飞舞起来了。

你的眼睛比开花时的枇杷园还明亮。呵,我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当你歌唱的时候。

你一再的歌唱森林,和运载一节一节堆迭得高高的木材的森林铁路的火车。你歌唱我们森林铁路的驾驶员,歌唱那位驾驶员的助手,高小毕业生,十七八岁的姑娘。你一再的歌唱森林,你的歌声,有整座森林呼唤太阳的喧声。

你的歌声更加圆润了。让我注视你的眼睛,当你歌唱的时候,你的眼睛明亮得有如太阳。

你的歌,唱着每一个到林区里来的新客。你歌唱着到森林中来的气象工作人员心中的爱情,他们的心胸宽阔得能够容纳满天的星斗。

你完全理解他:那位白发苍苍的、矍铄的森林学老教授。他那一颗心,红得像木棉树的花朵,炽热过于炭火。他怀着对新社会的全部爱情和对森林科学研究的全部热情。他经过这林中草地时,你唱着,他倾听你的歌。

在暮春的早晨,那些来采野蘑菇的儿童来了。我听见你唱歌。

那些林学院的学生来了。有男的和女的。我听见你唱歌。一只画眉鸟在杉树的林梢,应呼着你的歌。泉水在坡上的岩隙间,应和着你的歌。

呵,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它披着用吊兰和水龙骨草的叶子做成的披巾。它的披巾上有牵牛花的图案,枫叶的火红的图案。它的披巾上,绣着蔷薇花的图案。它的眼睛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