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黎均。
春天,是一个充溢着诗和美的季节,大地在萌动,阳气在升腾,小溪流在冲碎冰花嬉闹着向远方迅跑,树木,田禾,花草,鸟鱼,也都在抖擞着劲健的身影,愉快地滋长着新的生命,人们似乎从万物的欢跃中获得美感,不禁仰望着和煦的阳光悄悄自语:“啊,春天多么富有活力,多么年轻……”
正直、进取、激情的作家,常常对春天产生审美意趣,他们热爱诗一般的春天,抒写赞赏春天的诗,请听文学改革家韩愈的歌唱: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着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前二句潜存着因果关系,正由于京都长安的街道细雨像酥油那样滋润,刚刚萌发的小草在雨中才更显得一片清新,但走近俯视就会发现草色还不太浓重。凡是早春漫游过开封禹王台的人,望着那被微雨洗浴了的一块块像嫩绿色地毯似的草坪,恐怕都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吧。作品后两句是即景评说,借景寓情。诗人显示:青草迎风吐翠之际,正是春天最为美好之时,甚至比烟柳全盛之日更有神味。这首赠给老作家张籍的诗,是唐穆宗长庆三年(公元823年)即韩愈逝世前一年写的。不管作者的写作动机如何,这篇称颂早春景色的名作,确实含蓄地表达了一位年迈的文学改革家对新的生命,新的青春力量的赞美。
有的作家以诗赏春,作品中含蕴着无限喜悦欣慰之情,如杜甫: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五)
“二月六夜春水生,门前小滩浑欲平。
鸬鹚鹞鹕莫漫喜,吾与汝曹俱眼明。”
(《春水生二绝》其一)
这两首诗都是安史之乱后作者辗转飘泊到成都写的。它们是杜甫五十岁时的作品,诗人生活虽仍然贫困,但暂时得到安定,免于流离之苦。两篇诗作反映的正是一种苦中之乐。此处的“乐”是诗人从对自然的审美,对春天生命力的赞赏中得来的,作者本来赏春而又爱花,偏偏并不直写,却信手轻轻以闲笔点出“桃花一簇开无主”,同时又用问话作结“可爱深红爱浅红?”在这里,作者没有写他自己如何喜爱那一丛不知谁家的桃花,反而向读者提问你是“爱”深红色的桃花,还是“爱”浅红的桃花,这样,于平淡坦荡中映衬出雅趣,诗人爱春之心洞见。清代学者浦起龙对“可爱深红爱浅红”,评之为“两‘爱’字有致。”(《读杜心解》卷六之下)所论颇有见地。
《春水生》绝句极写见春水而喜,却不说作者自喜而只言那些欢跃的水鸟“莫漫喜”,末句将水鸟拟人尤妙:“吾与汝曹俱眼明。”诗人和那些富有生气的小动物交了朋友,坚信自己的心也和它们一起跳动。如此精巧的白描,岂非更加委婉而深切地显出诗人喜春水爱春天的愉悦之情?杜诗以沉郁著称,但纵观中国文学史,我们会发现大作家的文学风格总是多样性的。类似上述两首的咏春诗,杜集中还有不少,它们显然并非“沉郁”,倒有些像晚唐文学理论家司空图所总结的“自然”、“冲淡”、“豪放”等品。“真力弥满,万象在旁。”(《二十四诗品·豪放》)司空表圣这个美学基本理论判断,很能帮助我们鉴赏咏春诗和一切文学佳作。
歌唱蓬勃生命力的美,是咏春作品最为引人感人之处。这就需要作者对真实生活进行深入细致的观察,有的诗人在这方面作得较好。特再举数例:
“洛水桥边春日抖,碧流清浅见琼沙。
无端陌上狂风急,惊起鸳鸯出浪花。”
(刘禹锡《浪淘沙九首》其二)
“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李次第开。
荞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
(白居易《春风》)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涤。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贺知章《咏柳》)
作家用“慧眼”透过春日秀洁的帷幕,凝视着不大为人注意的事物,以生花之笔,描绘出新生命的活力和形象。鸳鸯本在平静的河面悠闲浮游,但春风急来,水波骤起,鸳鸯随浪起伏,银花散飞。刘禹锡的“惊起鸳鸯出浪花”以“形似美”见长。只根据这一诗句,画家就可以创作出一幅动态意境的《春江图》。
春天是无私的。它使京城花园中的早梅先开,继而让桃李等竞放。令人感到风趣的是,春的降临,也给农村飞送了欢笑,田野的荠花榆荚表示满意,欣喜地称道:“春风为我来!”这里把村花村树描绘成为有感情的生命,农村百花火热的迎春之情,写得极其真切。白乐天创造了“神似美”。
诗人见到碧玉般的春柳,绿丝带似的枝条,就联想到一个奇特的设问:这样细嫩的柳叶是谁裁成的呢?作品含蓄地回答:“二月春风似剪刀。”正是温暖可亲的春风把柳叶雕塑得如此精巧。贺知章对春天新生命的赞颂是余味深长的,而且他又运用了多么美丽的基于现实生活的艺术想象!
诗的春天需要春天的诗。因为春天的诗,歌唱了新的生命的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是的,春天的诗将会陶冶人们的情操,鼓舞人们更热爱生活,更劲健挺拔地投身于诗的春天,进取的春天。
[鉴赏]
杜黎均(1923~),原名杜敬远,河南杞县人。早在年轻时,他就以写诗受到文坛关注,后改攻美学,依然没有放弃读诗、写诗雅兴。还著有散文《诗的春天,春天的诗》、《美好的记忆—回忆赵树理》等。
作者以治美见长,同时,他又是一位诗人。《诗的春天,春天的诗》就十分典型地代表了作者诗人兼学者的风格。这篇文章是一篇构思独特、巧妙的咏春散文。它抒发的是作者对春之声的喜悦之情,对春天活力和生命的赞美。
在不同诗人的眼里,春天就可能呈现出不同的情境。“诗人不可能谈及一个事物而不使它浸透了他们自身的内在生命力。”(卡西尔《人论》,第196页)。在一位多愁善感的诗人眼中可能会出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词),“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红楼梦·葬花吟》)的画面。而作者看到的春天“是一个充溢着诗和美的季节。大地在萌动,阳气在升腾,小溪流在冲碎冰花嬉闹着向远方迅跑,树木、田禾,花草、鸟鱼,也都在抖擞着劲健的身影,愉快地滋长着新的生命。”于是,作者诗兴大发,情不自禁地唱出了对春天的赞美:“啊,春天多么富有活力,多么年轻……”
以“活力”、“年轻”形容春天,这不是一个已经人格化了的春天吗?这不正是作者心中的春天吗?
从时序年龄上看,人可分为年轻与老年,而从精神生命上看,也有这样的区分,只是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并不成正比。有的人还年轻,然而,他的精神已经老了;有的人老了,然而他永远年轻。从这篇散文看,作者正属后者。他的生命里永远洋溢着诗的春天,所以他才可以写出春天的诗。
作者是以写诗的手法写这篇散文的,文章通篇笼罩在浓育的诗意之中。作者全身心地拥抱春天,把自己的感情倾注在春景里形成情景交融的意景,这对构成本文的诗意起着主要作用,同时,直接引用很多咏春的诗句也烘托了诗的氛围。作者笔下的春天是迷人的“诗的春天”:和煦的阳光,暖人的微风,酥油般的细雨,红的桃花,碧玉般的春柳,绿丝带似的枝条……这样的描写文中随处可见,贯穿始终,加以笔调的清雅活泼,谁能不为之动情,为之神往呢?诗的语言,净化了的诗的生活图景,给人以高尚美的享受。
统观全文,格调高远,诗意盎然,尤其是在文章的构思上不落俗套,推陈出新,如借古诗意境抒怀,不仅天然浑成,不露痕迹,而且能捕捉到所借意境的艺术神韵,深刻体味其精妙之处,将它融入自身的创造之中,这种借境实际上是创造性地化用,对文章的表达起着主要作用。比如,文中作者通过引用刘禹锡“惊起鸳鸯出浪花”一句,给读者描绘出这样的一幅春天的图景:“鸳鸯本在平静的河面悠闲浮游,但春风急来,水波骤起,鸳鸯随波起伏,银花散飞。”这种文字不仅凝炼传神,而且是在原意基础上,想象加工,创造出新的意境,从而提升了文章的主旨。
徽州道上。
吴泰昌。
傍晚必须赶到屯溪。主人刚沏的新茶喝了二道,还那么青绿,就不得不停杯启程了。皖南晴雨不定,早上还是大晴天,这会儿变脸,下起雨来。离开家乡近三十年了,北方的干燥却不曾使我忘掉家乡雨丝的记忆。中学时,每当春秋远足郊游,最怕的就是阴雨天,晚上睡觉也不踏实,担心屋檐的滴嗒声。那时我尚未尝过失眠的滋味,一觉睡到天亮,心里有事,四五更时会自然醒来,揉着惺松的眼睛到天井里去仰望太空。多少次登太白楼、爬翠螺山的兴致,被这讨厌的雨丝抹掉了。
早起听广播,说江面有六七级大风。多年不曾有过的怕雨的心情又潜上心头。昨天与那沙同志约好,上午他从合肥到芜湖,我跟他的车一道去屯溪,我们要参加的座谈会明天开始。这么大的风,轮渡能照常开吗?二十年前有次我从裕溪口过江,赶上大风,轮渡停摆,只好伫立江边,眼望长江浪涛中点点风帆颠簸远去,恨不得一脚跨过江南,去亲吻那令人依恋的青山绿水。现在可不同了。这点风算什么?十时半那沙同志准时过江了。我们从芜湖出发时,漫天的急雨突然驻脚,天空明亮起来,将这座江城涤净一新。
我平日自称是皖南人,不说黄山,连皖南山区还未去过。那沙同志是广东人,在安徽工作多年,皖南山道跑熟了。沿途稍大一点的集镇,多半能说出它们的名字,有时还能长长短短谈些有关的风俗人情的趣话。
中午到了宣城,李白的足迹到过这里,光凭这点,就使这座古城遐迩闻名。友人请我们尝新,泡了本地出产的敬亭碧雪。据说,这茶近年很为中外茶客称道,颇有与皖南名茶太平猴魁、黄山毛峰争势的劲头。我从小随大人养成喝茶的习惯,现在每天至少要换二杯。说实话,无非是驴饮,哪里知道喝茶还有许多讲究,什么粗茶细喝,细茶粗喝,好茶的水冲出来是清的,次茶的水冲出来是浑的。我端起自带的茶杯(玻璃罐头瓶),茶水明净,透过浮动的新芽嫩叶,能清晰地看到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人。他是我三十年前的语文教师,现在这里的一所中学教书。
这是我今天在途中最意外的收获了。年岁渐渐增大,有时出其不意地在他乡会遇上故人,交谈几句,情感也会被少年往事所牵动。今天不一样。他是熏陶我爱好文学的启蒙老师。一九五四年大水退潮之后,他被调到江北工作。远行时,我们一群十六七岁的伙伴,曾在两岸葱绿的长堤上送别过他,五七年他因发表一篇文章遭受厄运多年,曾被放逐径县老家务农,据说自学行医,成了附近一带有名气的郎中。前两年才彻底平反,重返教育岗位。我细细端详他,虽然苍老了,却依旧那么干瘦,有精神;当谈起他的近况时,他习惯地做了一个为我异常熟悉的手势,说:现在还好。“还好”,那就好了。至于其它原该探问的一切,我都不敢去触动它。我尊敬地递给他一支香烟,他随手接过,我划亮了火柴……
在我的记忆里,他是吸烟的,烟瘾还不小呢!解放初期流行一种简装硬盒烟,一盒五十支,没有牌子,比较便宜。他的书桌上常常摊开了这样的盒子烟。有次他为北京一家杂志写稿,大概是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评吧。见我进门,放下笔,习惯地伸手摸烟,才发觉烟抽完了。我连走带跑替他上街买了几盒回来。此情此景,还在眼前。现在,我见他吸烟的神态还是老样,不自禁地微笑了。他见我点烟,也笑着说:“你头发虽白了几根,样子没大变,在街上能认出。”我问起当年一些老师,他说多年没联系了,听说多半在皖南各县。
停留短促,我们又继续赶路了。雨越下越大,夹有冰雹,汽车以一小时八九十公里的速度疾驶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目的地快到了,远近星散着黑瓦白墙的小楼房。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正行进在徽州古道上。
一九八二年七月。
[鉴赏]
吴泰昌(1937~),安徽人。主要作品有《吴泰昌散文选》、《艺文轶话》、《文苑随笔》、《文学情思》、《有星和无星的夜》等。
这篇作品是一篇涵远恬静的散文,作者叙述了“我”驱车从芜湖到屯溪,行驶在徽州古道上的所见所想,表达了作者对乡儒恩师的怀念之情。
文章开篇写到:“主人刚沏的新茶喝了二道还那么青绿,就不得不停杯启程了。皖南晴雨不定,早上还是大晴天,这会儿变脸,下起雨来。”有了开头写雨的一笔,便自然引起“我”对雨的回忆。“离开家乡近三十年了,北方干燥却不曾使我忘掉家乡雨丝的记忆。”想起中学时郊游以及几次登太白山、爬翠螺山的兴致“被这讨厌的雨丝抹掉了。”寥寥数语,道出了作者对故乡的怀念之情。
接着是写喝茶。“友人请我们尝新,泡了本地出产的敬亭碧雪。”这是家乡的茶,作者花不少笔墨,向我们介绍了这种茶。在回忆中,作者写自已不懂喝茶,只是驴饮,而现在却可以品其味了。一个没有很好兴致的人,是没有这种心情去品味茶的。喝茶历来很讲究。茶水明净,新芽嫩叶,细细品味着这茶,对家乡不尽的亲切、眷恋之感便尽在其中了。
忆雨也罢,品茶也罢,最令人怀念的还是人。这里,作者写到了我三十年时的文学启蒙老师。他在中学教书。作者对老师的描写也是很平淡的。先是回忆一九五四年他调往江北工作远行时,送别的情景:“我们一群十六七岁的伙伴,曾在两岸葱绿的长堤上送别过他。”在这幅送别图里,没有主观感情的抒发,但学生对恩师惜别之情便通过画面流露出来了。接着,作者简单地勾勒了老师坎坷的生活道路。五七年因发表一篇文章受厄运多年,回家务农自学行医,成了附近一代有名气的郎中。生活中有很多默默无闻的人,这位老师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命运的恶浪朝他们扑打而来的时候,他们从没有放弃对生活的渴望与追求。从教师到一位有名气的郎中,这其中要付出多少生活的代价呢?这一定是一位意志坚强的人。我们满带着渴望想结识这样一位老人了。作者开始领着我们一起来“细细端详他”了。他“虽然苍老了却依旧那么干瘦,有精神。”这是在他出现很久以后,我们第一次“端详”他。三十多年过去,他自然是要苍老的,但“有精神”。一个热爱生活,献身于教育事业的人,肯定是有“精神”的。这三个字,抓住了人物的本质特征,有份量、很贴切。
在叙述老师际遇的文字与对其泰然风貌的描摹上,更显出作者涵养性情的内功。无泣无诉,无悲无恕,可老者如镂如锲的风骨精神却愈加鲜明,直搅得读者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
红红的小辣椒。
吴泰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