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冷又静的洛阳,让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悄悄闭上眼睛不忍寻觅。你深呼吸掩藏好了最后的侥幸,跚跚步入王城公园。你相信牡丹生性喜欢热闹、你知道牡丹不像幽兰习惯寂寞、你甚至怀着自私的企图,愿牡丹接受这提前的参拜和瞻仰。
然而,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却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植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洁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
一丝苍白的阳光伸出手竭力抚弄着它,它却木然呆立,无动于衷。
惊愕伴随着失望和疑虑—你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本该属于它的荣誉和赞颂。
于是看花人说这个洛阳牡丹真是徒有虚名;于是洛阳人摇头说其实洛阳牡丹从未如今年这样失约,这个春实在太冷,寒流接着寒流怎么能怪牡丹?当年武则天皇帝令百花连夜速发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慑于皇威纷纷开放,唯独牡丹不从,宁可发配洛阳。如今怎么就能让牡丹轻易改了性子?
于是你面对绿色的牡丹园,只能竭尽你想象的空间,想象它在阳光与温暖中火热的激情;想象它在春晖里的辉煌与灿烂—牡丹开花时犹如解冻的大江,一夜间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那般恣意那般宏伟、那般壮丽那般浩荡。它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气,都在这短短几天中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来。它不开则已,一开则倾其所有挥洒净尽,终要开得一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你也许在梦中曾亲吻过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瓣,而此刻你须在想象中创造姚黄魏紫豆绿墨撒金白雪塔铜雀春锦帐芙蓉烟绒紫首案红火炼金丹……想象花开时节洛阳城上空被牡丹映照的五彩祥云;想象微风夜露中颤动的牡丹花香;想象被花气濡染的树和房屋;想象洛阳城延续了一千多年的“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人人皆若狂”之盛况。想象给予你失望的纪念,给予你来年的安慰与希望。牡丹为自己营造了神秘与完美—恰恰在没有牡丹的日子里,你探访了窥视了牡丹的个性。
其实你在很久以前并不喜欢牡丹。因为它总被人作为富贵膜拜。后来你目睹了一次牡丹的落花,你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为之感动: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依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萎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展示给人最后一次的惊心动魄。
所以在这阴冷的四月里,奇迹不会发生。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泰。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甘愿自己冷落自己。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它为什么不拒绝寒冷?
天南海北的看花人,依然络绎不绝地涌入洛阳城。人们不会因牡丹的拒绝而拒绝它的美。如果它再被贬谪十次,也许它就会繁衍出十个洛阳牡丹城。
于是你在无言的遗憾中感悟到,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的,更有品位之高低。品位这东西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只可意会。你叹服牡丹卓而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是漠视的美。
[鉴赏]
张抗抗(1950—),女,浙江杭州人。当代著名作家。于1969年赴北大荒插队。后于黑龙江艺校毕业,从事文学专业创作。主要散文集有《橄榄》、《地球人对话》、《野味》、《你对命运说,不!》、《恐惧的平衡》、《热石头》、《张抗抗散文自选集》等。
去洛阳看牡丹。因天气寒冷牡丹至期而未开—它拒绝开放!
这“高贵”的花!—自被武氏蛮横地贬至洛阳后,它就一直这样昂着不屈的头。
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甘愿自己冷落自己;
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有权利选择自己一年一度的盛大节日、拒绝寒冷!
牡丹是有“品位”—为气为魄为筋骨为神韵的。而“品位”正是一种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
牡丹之美,是一种高贵之美、个性之美、品位之美。
此文有寓意。可算是一篇寓言式散文。
张抗抗说:“我是主张喻理的”;“‘理’,就应该是散文的核”。此文即为她“喻理”的一个著例。
埃菲尔铁塔沉思。
张抗抗。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比一座电视塔略高些的大铁架;而在视线所及的图像中,它又淹没在巴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间,只露给你一个纤瘦的顶部。即使是在它对面的人类博物馆广场的喷泉边上眺望它,它也似乎只是一个小摆设,甚至,有那么一点被压抑的冷峻。
我总没有想到它竟会如此之高—当你来到它的面前,站在它的脚下的时候;当你尚未抬头,仅仅只感觉到它笼罩的阴影的时候;当你完全抬起头,却望不到它的全部,而要向后仰着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镜儿,眯着眼寻找天空的时候,你才会确实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气势,明白它的骄傲。
这是一个广场,一块空地。它从一个平凡的基点拔地而起,不需要铺垫和过渡,那么轻易而又无情地甩下了世俗和浮尘,傲慢地兀立云端,俯视全城……
我是要登塔的。上去寻觅它的眼睛、窥视它的灵魂。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难以与它平行。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没有国界的超越,一次没有阶梯的升华。
我凝视它,仰望它,唯独没有膜拜它。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它只是有点儿像一座火箭发射基地,不知要把它的客人们送往哪里。
我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响,紧张地抽搐着的风,拍打你,推动你,如巨鸟扑翼,直贯长空。你是一记雷声,一道阳光,一束电波,一条飞船,轻轻飏飏却又闪电般地穿过大气层,突破大气层,抛开大气层。我睁开眼,密封的电梯舱内,四周是人。风虽被隔绝在远远的脚下与上天,却隔着一层玻璃鞭笞着我的神经。风在这里变成了速度,变成了眩晕—我只觉得地面迅疾地脱离我的脚跟,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笔直地、赤裸裸地坠落下去,如悬崖上跌落的石块,无遮无拦,无法无天地要去撞击地层深处。地壳在下陷,在沉没。而四处空荡荡,一片汪洋,一个无可攀挂、无可扶靠、无可呼救的绝境。人竟是如此孤立无援,如此微不足道么?我有些惧怕,又有些怜悯自己。我为瞻仰它的伟大与雄奇,才执意汇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电梯的上升。我只是觉得从我登上铁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开始庄严地降落。它疯狂地钻入地底,我透不过气来,这透明的铁盒子,快闭上你恶魔般的眼睛,我想出去!
巴黎依然在飞速下沉,我无可逃遁。蓝天在黑色的云缝里闪烁—那些黑色的原始森林一般的钢架,从我的头顶两边炸裂开去。是用那透明的铁盒子撞开的么?就像汽车的窗玻璃掠开路旁的树枝。蓝天忽然近了,又忽然远了,远得更加冷酷。永远被那一双双黑色的手臂阻拦着。时而又是无数根钢缆铁索,缠绕你,勒紧你,使你永远无法到达那个超然于一切之上的境界。
无意间,我抬头仰视,怦然心跳—我忽然发现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钢缆挣断了,那黑手垂落了,那云朵变得浓亮了,可是,透明的铁匣子还在疯狂地往上升,一个劲地向上升,像是要冲破什么,又像是要挣脱什么,咯咯地向上,像是咬着牙根的声音,像是绷紧骨骼的声音,固执而又痴迷地向上升。它像是永远也升不到头了,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因为它无论升得多高,仍然无法接近它—那个蓝色的梦想。
我曾以为自己像火箭一样被发射出去了呢;我曾以为我离开了地面;我曾以为我离天空很近很近了—当我同隔绝的风在一起的那些瞬间。
我们终于走出透明的铁匣子,阳光似乎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热。天空仍然是那么不远不近。巴黎城,安然无恙地静卧在绿丛带似的塞纳河两岸。只有小轿车变成了玩具;房屋变成了模型,人呢?可惜我没有带望远镜。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高了(虽然我永远也弄不清那个数字)—我有多高铁塔就有多高。那是一座有弹性的铁塔呀。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大了—“那是巴黎圣母院!”“那是蓬皮杜艺术中心!”“那是蒙马特教堂!”“那是小纽约!”
巴黎多大铁塔就有多大。也许还不止。一本书上说过,万里无云时,塔顶上可望到外省……
从神经中解放出来的风,无忌地挑逗着铁塔,摇撼它、敲打它。
我曾以为那历经一百多年风雨的朽铁会呻吟,会晃悠颤栗……据说它的最大摆度是18厘米,此时它却纹丝不动,不必担心它会断裂倒塌。这在工业革命的辉煌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边席卷而来的新浪潮作一番耐力的较量。它不会退出,不会退出的。虽然它已是上一个时代的标记,一百年前它却曾经是作为一个标新立异的怪物,在一片嘘声里,诞生于巴黎城的古迹之中的。
塔顶平台上游人如云,这威严古板的铁塔。我原以为你是拒人于外,高傲无情的—我却发现你是一个不露声色的老父,将那各种肤色各种头发的孩子都拥在你的怀里,一任他们纵情玩乐、观赏,又走散去,天涯海角,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在你的视野里……
有一对少年在塔顶的窗边接吻,多么高的吻。有一对青年在电梯里接吻,多么快的吻。铁塔是仁慈的,温暖的。假如我不到铁塔来,我将永远对它存有那么无知的偏见和戒心……
我不知我应该怎样下去,或者说,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下去。人到达过那样的高处,对地面便有了淡漠;人有过那样的恐惧,对安全便有了蔑视;人走近过那蓝色的梦想,又不得不回到原处,便尝到探险的悲哀。因为那不是山的高度,不是悬崖的恐惧,而是人在一个世纪之前的真实创造,是一个永远矗立的丰碑。你没有接近过它,你便没有权利轻视;有一日它终会化成一堆废铁,但它曾独一无二地存在过。
当它存在的时候,在巴黎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它雄奇,却也孤独。它没有对话者。只有风,只有云,只有飞鸟,是它寂寞的伴侣。无数双温热的手抚摸它冰凉的铁杆,它的内心却依然孤独。
它从没有对人说过,当年曾经被保守的巴黎强烈排斥和憎恨的铁塔,后来为什么竟成了巴黎城市的一个象征。
[鉴赏]
张抗抗(1950~),生于浙江杭州市。当代作家。主要主品有:短篇小说《爱的权利》、《夏》,中篇小说《淡淡的晨雾》、《北极光》。散文集《大森林的主人》、《橄榄》、《地球人对话》、《野味》、《你对命运说,不》、《恐惧的平衡》等。
这是一篇能融汇思想、情绪于感觉描绘与形象描绘,而使物相的意义超越本身进入人性、社会等更广阔蕴藉领域的散文。
不论是远观埃菲尔铁塔,觉得“它似乎只是一个小摆设”,还是到跟前,震慑于“它的高度、它的气势、它的骄傲”,觉得它“轻易而又无情地甩下了世俗的浮尘,傲慢地兀立云端,俯视全城……”都溶入了作者的思想情绪与感觉,是形象的描绘。
而描写电梯上升的瞬间体验,更是具有诗的联想特征。如“一记雷声、—道阳光、一束电波、一条飞船……”,其快速、轻飏的体会化为具象。而地面似乎“赤裸裸地坠落下去,如悬崖上跌落的石块……”,巴黎也“疯狂地钻入地底。”这时就想到“人竟是如此孤立无援,如此微不足道么?”这种直觉、联想、错觉的心理体验,都灌注着作者的思想和情绪。
还有,上了铁塔之后觉得“我有多高铁塔就有多高”,及铁塔仁慈温暖如老父……每一层次的描写都是主体情思与客体形态相融汇的把握。它使铁塔超越实在的物相(大铁架)而呈现出人情味和社会性。
张抗抗的语言具有强烈的诗意,她的沉思辐射着关于人生、社会以及历史的种种哲理,使冰冷的存在物泛化出勃勃的生机和丰富的象征内蕴—
这铁塔是一个超越世人之眼的巨人,雄心勃勃地与无边的新浪潮作着耐力的较量,备受排挤,孤独而执著地展露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个性价值。它的身上凝聚着巴黎的历史,保守与新生的抗争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