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2年大学生最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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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久栖

福建师范大学 粲然。

也许很多人都像我一样,经历过置疑自己存在价值的年轻--

有段时间我要求人们把他们所能收罗得到所有故事都告诉我。这些戴着“据说”“听闻”“我朋友的朋友遇到的事情”这样不伦不类帽子从别人嘴里走到我耳朵中来的故事,必须有详尽的起因、经过、高潮与结尾,我必须知道故事里所有人的来龙和去脉、生以及死。“所有困难都解决了,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人们总是这样结束那些传说。可不对,必然还有一个“后来”,无数猝不及防不可想象的“后来”蕴藏在时间貌似公允的流程之后,犹如沼泽下陷之处、犹如黑暗迷宫里蠕动的食人兽。只要还活着,就会和它们邂逅。我拒绝人们口中的意犹未尽--除非他们死了,故事才完结!--我跳着脚追问。“好吧,他们后来终于死了。”人们顺着我的意思,用担忧的眼光看我。“真好!”我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假装不再牵挂。那段日子我听过许多故事,和我见过的人一样多。我经常顶着炎炎日头穿过大半个城市到咖啡厅的包厢、公园的椅子和各式各样的床上去,听人们说起别人的一生,和所有人相爱。“记得我是什么样子的么?”我把他们的眼睛捂住,询问他们。有的人说得很好,很对,脑子里有栩栩如生的我,他(她)就成了我的朋友。有的人含含糊糊,我就像受了委屈一样,愤愤把他(她)迅速忘却。

是的,那段时间,所有人的际遇都从我记忆之城的街道上匆匆闪过。

这是一个阴沉、令我无法喘息的城市。它弥散着乌云与暗黄色树叶,无可救药。所有的楼房比肩接踵琐碎破漏。我自灵魂深处俯视着我所拥有的记忆之城,任由外来的存在在原本空荡荡的思维地界定居或迁徙,最初的殖民者野心勃勃后来人则仓促应付。他们都想永久地占有我记忆的制高点--但仍旧是这样,多少年过去仍旧这样--我在记忆之城肆意闯荡,穿过精雕细琢的亭廊和腐臭幽深的沟壑罅隙。在这有无数门扉之处,我酣畅淋漓的行走仅仅是空间的重复。我承认:我的记忆里,没有令人窒息的英雄、没有任何突兀显赫的日子。它们仅仅是日子的累加、话语的絮叨和各式面孔的似是而非。

我总是失措与慌乱地发现所有物事正在我心里迷失自己的存在:一本书的开头连结无数本书的结尾;一段爱情的零啼预示千百种心动的回归;那些我们曾经认为拥有的独特的情绪犹如香味扩散,他们挥发到世界偌大的空间里,就早也不会回来了。

所有的故事就是一个故事,所有的情人就是一个情人,所有的生命都摆脱不了起灭的规则。

我在记忆里照见他人,照见自己,照见凡物,照见天地。

存在即是湮灭。

一切都逃不脱一切的命运:一经展现便为尘土。

可连我们安然远眺的夜晚,那些星光也是多年前发生的事了。

是什么让天地似水如风有若白驹过隙,万物追随着它,竞相盛开与萎落?人人自比镜子照见彼此,照见山山飞黄叶;照见朝似青丝暮成雪;照见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照见整个世界乱哄哄都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我不得不也去。

但终究哪里,是风声的家,虫鸣的故乡,树叶子里怯生生掉下来的露水心里最想去的地方?用尽全力追求之物恰恰是最希冀忘记的束缚。大千世界倾盆而下--我再也不要孤独与恐惧了。相信吧,只有相信,相信有安详之地,那个忽略存在的灵魂长久栖所。

我嫉妒以人人之以我的不同;我不安以人人之以我的相同;我恐惧,生命之光映照于帝王英雄和盗贼草寇脸上,又无一例外遁逝了;我又跃跃欲试,世界生机勃勃地朝我伸展双手,在这不逊、反复、却任人所欲的人世间,个体能掀起何等风云?

可我曾经,还想要这样一所屋子--无论坐落哪个角落都成。它的周围是圆圈的,类似迷宫的沼泽。爬山虎沿着所有可以生长的罅隙发疯地朝上长啊长,用夜晚的露水蒸腾的劲头,像白天汽车“趴吧吧”走过去那般眼花缭乱,而我的房子,只那么与世隔绝、那么小,点一小支蜡烛,就轻易把它照得透亮。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所房子,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深而又深温暖静谧的故乡。

于是,在这段颠簸与疑虑折磨着我的年轻里,我开始学习枕着珍惜与面对上苍的期待入睡。那些遁逝的过往,曾经弥散得无色无味毫无踪迹。但现在它们又对我微笑了,是历久弥新的存在。

这就好像在旅途中,我们携带了那么多行囊,我们丢漏了星光,甚至在长久的跋涉中忘记它。可总有一天,当我们想起,当我们昂首四望,它安然于斯,熠熠闪光。

也许对于这个人间,一切无有不同。但必然有什么连接着此处与彼处,此人与彼人、此岸与彼岸。必然有什么,一经点燃,就不再害怕生命额外的东西。不顾及死、不顾及哀痛、不顾及存在、不顾及顾及。

在某些奇异的时刻,某些与人世脱离静听天籁的时刻,人们会对自己说:我找到了,原来就在这里--我心里长久的栖所。

每当这个时候,世界就安静下来,后来天空就涌现了,它的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照耀这片我无比骄傲的无比留恋的心心相息的土地,有若亘古的天堂。再后来,再后来,我们终究都找到自己停留的地方,找到故乡,找到--久栖。

原载《东方》200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