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2年大学生最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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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昆明:水落石出的日子很惬意

华东师范大学 宋航。

冬日,昆明人从未有过踏雪访梅的念头。寓居于这座不风不雅的城市,到城北隅的翠湖边啜啜冷饮,便算一次踏青了。

翠湖曾是吴三桂镇滇时游心遣兴的去处。湖面不大,毫无烟波浩淼的万千气象,比之鄱阳的“秋水共长天一色”,或是洞庭的“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差得远了,就连名字也颇有女儿气。然而千古传颂的《滕王阁序》虽有“渔舟唱晚”、“雁阵惊寒”的神妙笔触,但“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些“兴尽而悲来”的意绪还是深深地浸染了鄱阳湖光。至于《岳阳楼记》,因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襟怀得以垂名宇宙,但其中“迁客骚人,每会于此”的幽愤亦随之袭面而来。偏离了功业、权力的翠湖谢绝了伟文雄词,也脱却了悲喜沉浮,温婉地孕着那一抹翠色。

在翠湖的翠色里寻不到季节的足迹,所以昆明人在湖畔常常做些不合时令的事,比如在冬日邀三五旧友列坐于湖堤上露天的小店内,每人点上一杯加过冰块的饮料。这时距正式的夏日尚有半载,然而昆明人懒得看日历,更不用说温度计。在昆明,惟一能感受到寒暑之变的是一群来自西伯利亚的客人--红嘴鸥。当它们在翠湖的水面流风回雪般地飞舞时,昆明人才恍然大悟,冬天了。

红嘴鸥是种候鸟,冬季飞临,春季回归。昆明人已经习惯于在湖滨散步或闲坐时,从身边的小贩手里买几片面包(湖堤上很容易见到这类专卖面包的小贩),一点点撕下来,朝湖面扔去,那些精灵们便会滑过一道弧线,轻捷地用红如朱漆的小嘴接住。也有人索性将面包碎片置于掌中,向前方伸出,一两个大胆的精灵便会盈盈地停在他们的指间,给他们一个酥软的吻。

关于红嘴鸥选择昆明作为越冬地的问题,这座城市的人从不去过问。他们只是觉得,翠湖的翠色因那些远客的到来而更让人留连了。为了留住客人,他们买了面包,清洁了水质,贴了禁止捕鸟的公告。一年后,更多的客人光临了昆明。而冬日去翠湖与鸟相娱也固定成昆明人的生活习俗。

翠湖之外,昆明还有两处水迹值得一提。

一处是滇池。这是云南省内最大的淡水湖,号为“五百里滇池”,因大观楼长联而名噪海内外。昆明人喜欢这首长联的内容,尤其是将“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的帝王的伟业丰功化得只剩了“九夏芙蓉”、“半杵疏钟”的那部分,但昆明人极少能将此联完整背出。从对联本身来看,铺排手法见于全篇。数百字的内容其实可以凝结得更精炼些。昆明人不务精致,这从该地不产手工艺品的传统中见得出来,他们喜欢简单。与其让昆明人伫立大观楼头,眺望茫茫空阔的滇池,进而逸兴湍飞,挥墨成文,倒不如让他们去登登岸侧横卧如美人入睡的西山。西山上有诸多佛寺,大多建于明清时期。莽莽古木掩映下,终年晨钟暮鼓不绝山林。寺中常植茶树、梅树,遇有花季,观者如约而至,既为赏花,亦为进香。

山以仙名,水因龙灵。对于一座城市来说,仙与龙乃方外之人所游心的,更多的俗人们能得到山水的眷顾已经是前世的福分。昆明不以水著称,不像苏州,但这座城市的精神依然可以摇荡在粼粼波光,尤其是翠湖的翠色里。久居于山地的昆明人不会有气蒸云梦,波撼岳阳的抱负,而单单迷恋于一泓清幽。越过重重山岭的屏障,风儿轻轻徐来,仅仅能将一池春风吹皱。但是,在昆明找不到江南深巷中油纸伞下的情怀。毕竟昆明仍在群山的翼蔽中,海拔上整整高出江南一千多米。昆明人没有丁香的愁怨,没有杏花烟雨的雅趣,他们观水、登山、赏花、逗鸟,不为赋诗,不发感慨,不求山水花鸟之外的任何东西。

另一处是莲花池,据说当年清军平定吴三桂叛乱,破昆明城时,陈圆圆为免遭凌辱,遂自投于莲花池。如今的莲花池,周遭一片衰颓,颇有姜白石所言“废池禾木,犹厌言兵”的凄凉。“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战争与美女,对于词人而言,是寄托幽思的好题材,但昆明人却没有兴致在池子附近立碑或竖起任何建筑来做出纪念。前些日子传言,莲花池要被填了。与北京人在讨论四合院该不该拆的热切相比,莲花池被填的传言并没有引发激烈的反应。这并非昆明人已全力拥护城市化的进程,而是由于在这座城市里,历史就像这池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一切都在人事以外,与己无关。如果说历史自身具有某种厚重感,那么这绝对不会成为昆明人愿意承担的。

从汉代起,威服海内的雄心使中原的统治者注意到了昆明。此后,经过中国历朝的文武教化,蛮夷的昆明被治成了礼仪之邦,从而纳入王主的版图。历史上的昆明得到了太多的给予和恩宠。近现代以来,昆明终于有了回报的机会。首先是蔡锷将军在此发起了反对袁世凯称帝的护国战争,其次是北大、清华、南开迁校于此并做西南联大,再往后是1945年的“一二·一”运动。在风雨如磐的年代里,这些事件使昆明备受各方瞩目。

汉武帝的霸业湮灭了,在昆明没有留下丝毫遗迹。长安始终与昆明相距遥遥。今天的昆明,有护国门、护国桥、护国路,有西南联大校址,有一二一大街。昆明人也在纪念历史,但只是属于自己的历史。作为山地民族,昆明人不想去探索,不想去创造。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日子已经很惬意。

原载《海上文坛》200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