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2年大学生最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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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客与乡

广东潮州韩山师院 陈剑州。

客:就是家在远方。

我是客家人。客家人源于黄河流域,我们与九曲黄河一脉相连。

很多年以前,那群长途跋涉辗转南来的人们带着中原土地上生长茂盛的作物种子和无处寄旅的心,以拓荒的精神、勇者的气魄攻克了所有的天灾人祸之后,便如盘虬有力的根深深地扎进这片肥沃而又远僻的土地。他们忘却了故土的荒芜和战乱,丢却了全部离愁和别恨,把目光投向每一个山与山的交汇口,他们坚信每一次交汇都是一次过滤和提升。于是,一个民系就在这交汇中崛起了。

人可以另外选择居地,但没法选择生命之源。历史于客家人,不是一种超然物外的轻松阅读,而是一种身心齐集的痛苦感受与体验。在他们的心中,曾经有许多的迷茫和困惑:我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在宿命与使命,主与客的意识之间,他们选择了后者,从而把自己定格于边缘地位。自西晋南渡以来,到唐末、五代、两宋、元的四五百年间,他们自觉主观地逐渐与南方其他汉族民系区别开来,自称为“客人”,在其文化内涵的基础上,“客家”便形成了独有的一种精神,在中国的土地上吟唱千年不衰。

斯宾格勒说:“人类的历史没有任何意义,深奥的意义仅寓于个别文化的生活和历程中。”上千年历史文化的沉积,万里迁徙的磨练,偏僻山区恶劣环境的锻冶、祖辈一代又一代的言传身教,造就了客家人刻苦勤俭、开拓进取、重教崇文、念祖思亲、爱国爱乡的精神。许多年以后,他们从偏僻的山区走了出来,背负着族民的殷殷期待,走上了求新求异的道路。他们走进了西洋史,走进了南洋史,走进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一代又一代客家人从历史的烟尘中走来,他们四海为家,客居何处,就在何处生根、开花、结果。但是他们永记其历史传统,永不忘其宗言,在先属们“源于斯,高于斯”的精神中不断开拓进取,建功立业。他们的须根扎进土壤,在看不见的地方坚韧生长,等着每一颗迷茫的心,不远迢迢地寻来。

一片茫然的大陆,混杂着黄金和血汗。机遇卷着风尘,为什么客家人到处奔走,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回答说:因为我们是客,家在远方。

乡:是一种方向。

两年前,我和一位朋友谈到“客家”这个内容。他问我:你见过客家的土楼吗?我摇头。他感叹地说:那你一定要去看看,否则你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客家人。我心里惭愧,就问他:你看了以后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沉默良久,末了对我说出这样一句话:当时,我想哭……

这句话让我无法忘怀。

还是两年前,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我终于有幸见到了土楼。像无数次想象中的那样,见到土楼时,我无法言语,我似乎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感召力在召唤着我,使我莫名地激动。而当我望着土楼内环经周边屋檐剪裁过的圆形天空的时候,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很遥远,很亲切,好像在潜意识中已经驻留了很久,感受着一种靠近归宿的温暖。我心里开始默默地说:土楼……围龙……那些黏土坎成的楼体在时间的演进中干裂松散,一道道裂缝皱纹般爬满整个墙壁。这就是代表客家文化精神的土楼吗?这就是装载着客家人全部幸福与苦难的土楼吗?在那年事高迈的土楼里,我长久地徘徊着,希望找到一些什么。

土楼的故事太多,没有人能够把它一一记住。土楼没有太多的记忆,土楼里的人却已走过了千年。

我沉默地注视着土楼,土楼无言,让人感到听觉的存在似乎毫无用处。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它平等地对话,与饱经沧桑的土楼相比,我只不过是个小毛头,我的眼睛渐渐湿润了,我开始相信,我的那位朋友确实所言不虚。

很多到过土楼的人都夸耀着作为客家子孙的光荣,而我,却在土楼的思维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一次次地问自己:你究竟是路过,还是回乡?

土楼作为昨天的进步在现实的演进中温暖着人们厌倦喧嚣之后的怀旧情感。而圆象征的则是循环是往复是始与终的统一,象征先民对生命个体周而复始地无限轮回的殷切期望。围龙固守着家园乃至成为家园本身,它昔日背负的保卫防御功能已不再具有意义,然而它被寄寓的“生死相即,生命轮回”的圆形时间观却依然坚固。

站在土楼前,我沉默着吐纳着千年的岁月风尘。我们已经走了一千年,我们还要一千年地走下去。任何时候,客家人都不会忘记土楼以及土楼构筑起来的精神。土楼对于客家人,已不再只是栖身的处所,它已经成了一种精神信仰,成为血液中最为激越的部分了,浪迹天涯的客子,虽然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一处不是寄旅,没有一处不是归宿,但土楼仍然是他们魂牵梦绕的地方,他们对土楼的怀念就如对母亲的怀念,他们心里总是说,我们是客,但是我们也有自己的故乡。

土楼慢慢老去,但精神不会。就是千百万年以后,土楼仍然是客家人的故乡,是客家人的方向。

原载广东潮州《湘子桥》2002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