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一棵小草有了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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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爱的参照物是爱(3)

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先倒下去的是一向硬朗的父亲。父亲七十七岁那年冬天,不小心一下子摔倒了,再也不能站起来。儿风尘仆仆从部队请了假赶回来,父亲还昏沉沉的躺在医院里。脑梗阻,并伴有轻度脑溢血。儿已经四十多岁,四十多的儿却是头一次看到父亲如此狼狈又如此无助的样子。那天,儿推开病房的门一步跨进门里,正遇上两个姐姐在手忙脚乱地给父亲换尿片。父亲大小便失禁,把身上的衣服,床上的褥子全都弄脏了。父亲却极是不配合,他红着脸,瞪着眼,低声且急促地咆哮着,试图用手去拉被角盖住自己赤裸的下身……

一番折腾,总算给他换好。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头发花白,嘴唇上的胡子竟然也是白的了。头顶上方的铁架子上,挂着几个吊水瓶子,一滴一滴的药液,正静静地通过那根细长的管子滴到父亲的身体里。

两个姐姐在弟弟面前掉眼泪:爸像变了一个人啊,脾气大得不行,我们给他翻身,换洗,他都不让……

儿听着,并不怪两个姐姐焦心。他只轻轻说,你们出去吧,让我来。

儿轻轻关了病房的门,倒了一大盆热水,给父亲擦洗身体。从上到下,从胳膊到腿儿,父亲的每一寸肌肤,松弛,多皱,已布满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儿都轻柔地替他擦到了。父亲很顺从,他乖乖地配合儿所做的一切。儿给父亲擦完身体,换上干爽的衣服,儿又给父亲刮了胡子理了发。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脸上就有了微微的红光。

父亲要强一辈子,也腼腆保守一辈子啊。他的焦燥不安,儿懂。

儿在父亲的病榻前,不休不眠,照看着父亲。父亲的神志时清醒时糊涂,却是糊涂的时候更多。他有时将守在床前的几个儿女误作他的羊,黑儿白儿花儿乱叫,有时又莫名其妙问守在床前的儿是从哪里来的。到饭点儿,儿女打了饭回来喂他,他说得回家吃,伸出手去扯手上的针管子……儿哄他,哄他不行,就拉下脸来训他。儿哄他的时候,他开心,儿训他的时候,他就孩子一样扭过脸生气。训得厉害了,他嘟哝着赶儿子走:你是谁啊,你快走吧!

这老头儿真老糊涂了,咱都别当回事。每每父亲发脾气,两个姐姐会在一边劝。

儿当然不会往心里去。

儿却真的要走了。儿的部队有紧急任务,来电话一催再催。

儿不知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他看得出,父亲虽然脑子糊涂,却是越来越依恋他了。

儿悄悄把所有行李都收拾好,最后到病房跟父亲辞别时才跟父亲说:爸啊,部队来电话,让我回去,你看……儿说得小心翼翼,一直在看着父亲的脸色。

该走就走,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挂着家里。那是那些天里父亲说得最为清晰完整的一句话,一如父亲健康的时候。父亲不等儿说完,就利利索索把那句话说出来了,说完那一句,父亲就轻轻合上眼睛,假装睡去。

午后的阳光跳过病房的窗台,落在父亲的床上、父亲的脸上,父亲淡褐色的眼睫毛稀稀拉拉,在阳光下蝶翼似地轻颤……

儿扭了头,拎着行李箱轻轻退出病房。儿已经二十多年没在父亲面前哭了,那天,他站在病房外的走廊上眼泪流了满脸。

拾荒的冠军母亲

上个月,朋友糕点店正式开业。脑子一向灵活的朋友,竟然策划了一场吃糕点的竞赛游戏。游戏规则极简单:参赛者自愿报名,商家免费供应糕点,比赛中,谁吃下的糕点最多,谁是冠军,而冠军的报酬是一台价值五千多元的手提电脑。

我作为那天的嘉宾主持,同朋友一道见证了那天比赛现场的热烈气氛。

是一个周末,在糕点店前面的空地上,工作人员早早搭起了一个小小的舞台,一字摆开的桌子上摆放着刚出炉不久的糕点。在小城,那也算是一个极新鲜的创意。很快,糕点店门口就被前来围观的人挤得水泄不通。

比赛定在那天上午十点钟。九点多钟,前来报名的人已陆陆续续有十几个。来报名的人,有学生模样的,也有打工族行列的,却无一例外地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嘻哈着在报名册上填写上自己的资料,然后一一走向后台做着赛前准备。

她是那天最后一个挤上台来报名的人,彼时,工作人员正准备收起报名表,宣布进入比赛。“等一下,等一下!”一个急促而又略带沙哑的妇人的声音从人群里传过来,循声望过去,她就那样突兀地闯入我的眼帘:一个又瘦又小的老人,左手拿着一根小棍,右手背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大袋子,灰白的头发,被风掀得在头皮上一跳一跳的,黢黑的脸上,皱纹似一道道深深的犁沟。她正费力地挤过人群,急切地向我们走来。“老太太,你不好好拾你的破烂,跑这里来来凑什么热闹。”有工作人员打着手势欲让她回去,朋友却止住了他:“今天,不管是什么人要来参加比赛,我们都不能拒绝!”就这样,那位又老又瘦的老太太成了那天最后一位报名参加比赛的人。

那天的比赛,刚开始时还带有游戏的成分,有些搞笑。大庭广众之下,参赛人员个个都像刚从难民营逃难归来的难民,对着面前小山似的糕点狼吞虎咽。桌子上的糕点很快就风卷残云一般被吞光了,工作人员又捧出更多的糕点放上。慢慢的,有人开始承受不住,速度明显降下来,再后来,开始有人抚摸着被撑的鼓鼓的胃痛苦地退出。一个,两个……当场上只剩下最后两个参赛者的时候,场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喝彩声,加油声,也有阵阵含义复杂的笑声。台前的所有目光都被台上最后的两位参赛者给吸引了:一位大腹便便的年轻胖哥,另一位就是那位貌不惊人的拾荒老人。两个人的速度也比先前慢了许多,可胖哥的优势明显比老人大。他还能整块整块地往嘴里吞糕点,老人却像吃桑叶的蚕一样,只能一点一点往嘴里送了,每送一口,都要停下来艰难地喘口气。我真害怕那样子下去,会闹出危险来,可面对台下热情高涨的观众,又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暗暗企盼,那位老人,赶快退出那场比赛。可她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仍旧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盘子里的点心,一块一块,慢慢往嘴里填着,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她面前的糕点……

最终,是那位胖哥的胃再也承受不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放弃了那台唾手可得的手提电脑。气恼地瞪了一眼旁边的老人,退下场去。

当看着自己的最后一位竞争对手黯然离开的时候,老人一手抚着胃,痛苦地伏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她到底还是比那位对手多吃下了半块点心。却几乎已不能站起来。

“这个老太太,要电脑不要命了,一个老太太要那玩艺儿干嘛?”

“估计也很少能吃到这么可口的糕点,顺便来解个馋。可这么做,也太玄了。”

……

台下一阵骚动,老人却似乎一句也没听见。停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来,颤微微地向我们走过来,脸上露出卑微怯怯的笑:“你们说话可要算话的,手提电脑呢?”

“当然会兑现的,您稍等一下,电脑很快会拿到您面前。现在,我们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得到这台电脑,拿去卖钱,还是自己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我还是把盘旋在自己心底的疑问给抛出来。

“我不要钱,只要电脑,送给儿子。我儿子在这里读大学,我在这里拾垃圾。儿子的同学都有电脑了,可我们穷,买不起,儿子懂事,从来不向我开口,可我知道,他想要,他也需要。现在有这么个机会,我拼了老命也要给他挣回去……”老人喋喋不休地讲着,骚动的人群忽然静下来。我的胃里开始不住地翻腾,眼框也酸胀得不行,似乎把那一堆小山似的糕点吞下去的是我,是我年迈的母亲。

那天,我是含着泪向台下的观众宣布的:我宣布,今天的冠军,是这位母亲!短短的一句话之后,我再也说不出更多……

比赛结束,她紧紧地将手提电脑抱在胸前,像怀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又颤微微地挤出了人群。忽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着台上的工作人员唠叨了一句:“你们行行好,别说这台电脑是我吃糕点比赛得来的,就说我抽奖抽的吧,不然,儿子会难受……”

怔怔地看着她远走,台上的我们,谁也笑不出来。不远处,街道边的垃圾筒边,她佝偻着腰停下来,正吐得天翻地覆……

做那个被“麻烦”的人

临近年底,手边的工作千头万绪。整整一个上午,办公桌上的电话此起彼伏,吵得人一刻都不能安宁。近十二点的时候,电话才稍安静下来。我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手机却在那个时候不识时务地唱起来,我摸起来,是家里打来的。

华子,你下班路过菜市场门口时给我捎点葱花来吧,家里没葱花了。又是母亲,自从我告诉了她我的手机号码,她每天至少要打三次,一会儿让我下班捎点这个,一会儿让我帮她想想那个。刚刚爬上六十岁的门槛儿,她就那么健忘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耐烦地回着,就要扣电话,母亲在电话里又急急地嘱咐了一句,下班回来路上不用急我不等着用。

把手机扔进包里,起身准备下班。坐办公桌对面的阿月看我一脸的不悦,笑笑问,是不是又是你妈妈打电话来的。是,才六十多岁咋就那么健忘呢?天天的净事儿。你是不是觉得老人有时很烦人,像个孩子一样?阿月像是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可你不觉得有人天天在麻烦你是一件多么开心幸福的事情么?我怔了一下,看到了阿月眼睛里闪动的泪光。

阿月是个不幸的女子,两年前的一场大病差点让她永远地站不起来,一年多以前,她最爱的母亲又离她远去了。可阿月却是我们办公室里最平和的一个,每天按时上班按时回家,不紧不慢地处理着手头的每一件工作。她不会把自己每天的计划定得满满当当,但每天开出的计划,她也会认真努力地完成。周末她很少加班,她说,钱永远是挣不完的,就像欲望永无止尽,她不能把陪家人的时间挥霍在工作上。

“坐一下,听我讲讲我和儿子的故事好么?其实,我以前也和你一样,每天像上紧了发条的时钟,一刻也不停地跑在路上。终于有一天,那台机器累倒了,全身瘫软地躺在床上,连最简单的穿衣吃饭都不能做了,要别人来喂,要别人替我刷牙。那时我简直万念俱灰,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老公要上班还要照顾家里,也是苦不堪言。倒是我儿子,不过六岁的孩子,每天早早起来给我湿毛巾,帮我揉脚,替我端水拿药,像个小大人。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在房间里穿来穿去,我心里酸得不行。脾气却坏得出奇,明明是担心他受到伤害,对他送上来的呵护,却往往地生硬的斥责与拒绝。特别是我母亲突然离世,更让我觉得活着了无生趣。我的心情越来越差,身体康复得也越来越慢。去看医生,医生也束手无策,心里的病,只有心药医得。儿子上小学一年级了,比同龄孩子显得老成很多,我知道是因为我的病。他学着为我削水果把小手割破了用棉纱裹起来不让我看到,他为我倒开水烫得咧着小嘴儿却倔强地不哭……那天我心情不错,拉着儿子的小手对他说,儿子,你看你妈妈真没有用处,天天地要麻烦你,将来等我老了,会有更多的麻烦等着你,你怕不怕?儿子眼睛亮晶晶地,上前就搂住了我的脖子,妈妈,你一定要麻烦我,很多很多地麻烦我吧,我不怕,现在就来麻烦我吧,将来也要麻烦我。我吃惊地盯着儿子,不相信那番话是从一个六岁孩子嘴里说出来的。然后,我又听到了下面一句,眼泪就再也忍不住:妈妈,你看,姥姥现在不能来麻烦你了,你就天天哭,可见没有麻烦是不好的,被人麻烦着才是最幸福的事。所以,我要妈妈永远永远麻烦我。”

阿月的故事戛然而止,她站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回家吧,做好妈妈交给你做的每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