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当一棵小草有了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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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的参照物是爱(2)

已经放弃了治疗的打算,可她得给母亲一个交待。至少,她应该让母亲看到,她在努力地渴求着生。

带着满身的疲惫与委屈,她敲开家门站在母亲面前时,已是深夜。没有任何征兆,甚至连招呼也不打就那么回来了。她原以为母亲看到她会有满脸的惊,却不料母亲竟是那般平静。母亲只淡淡地打着招呼把她让进屋,然后就在她面前的沙发上坐下来。

“说说吧,发生了什么事?”母亲的声音不高,平静得有些不近人情。

“你看看吧。”轻轻地把医生的诊断书推到母亲面前,她到底还是哭了。

母亲拿过了那纸薄薄的诊断书,看一眼,再看一眼,就轻轻地把它放下了。那一刻,她不敢抬头,不知道母亲脸上的表情,可她却很快听到了母亲清晰有力的一句:“一切等明天再说。”

第二天凌晨三点钟,母亲蹑手蹑脚起床,外出。天亮时,母亲带着一只大大的煎药壶从外面回来。

“我们就先试试你带回来的这些中药。”

母亲戴了老花镜,按照药方子的上配药比例,一丝不苟地给她煎药。药很苦,喝得她直反胃。她摇头说,不喝了吧。母亲的脸就沉下来:“喝下去,你还有一份希望,不喝,等着你的只有死。而且你还要明白一件事,就算你能活下来,你可能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样子,你可能会变丑变残。但你给我记着,不管你什么样子,我要你活着!”

隔一天,母亲从外面推回一辆轮椅。她的病情发展得太快,几天前走回母亲身边的她已经不能下床。剧烈的疼痛开始疯狂地袭击她的肉体。止疼药,由最初的每天吃几次慢慢密集到隔一小时就要吃一次。仍然不管用。大碗大碗的苦药汤喝下去,没有抑止住一丝半点的病情。

“看来,你的中药不管用了,我们去试试西医吧。”

只那一句,却让母亲忙活了几天。去单位办理辞职手续,多方打听找最好的医院,筹集她的医药费。一切准备就绪,她和母亲,一起踏上了去北京治病的征途。

从最初站在母亲面前到去北京做治疗,不过短短的半月时间。那半个月里,母亲内心经历的惊涛骇浪,她在母亲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到。她甚至没有看到母亲的一滴眼泪。

母亲的第一次崩溃,是在她们去北京之后的第一个夜晚。医生得知她已经完全依赖止疼药在支撑时,近乎残酷地对她说:“如果你想治疗,首先要戒掉止疼药,如果不能,光止疼药也能把你毒死。”她得活着,她答应了医生的请求。那一个晚上,她被一波又一波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母亲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母亲一次又一次去求医生,让他们给女儿一点止疼药,一次又一次地被医生拒绝了。

那么多年,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强势的母亲在自己面前哭得那样心碎与无助。

开始放疗,病情却继续在恶化。疼痛,呕吐,她躺在床上,吃喝拉散甚至连轻轻的翻一个身也不能够。她的病床前,只有母亲。母亲给她喂饭给她洗脸。母亲一夜要为她翻数次身几乎不能合眼。天气好的时候,母亲还要艰难地把她背到楼下去晒晒太阳。为了哄她开心,母亲甚至到外面的小礼品店重新给她买回各样的毛绒玩具。母亲说,等于再重新生她养她一次。母亲说那些时,她扭过头哭了。陪伴一个新生儿一天天长大,那是一个喜悦的过程,陪伴着病床上三十岁的女儿,母亲面对的却是生死未卜的前途。那年,母亲已经六十四岁。

她一直不知道是母亲的坚强最终让死神妥协,还是母亲那份爱最终让上苍感动。被几家医院宣判最多只能活两个月的她,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竟然慢慢好转。半年后,她康复出院。一年后,在母亲的帮助下,她在家乡城市开了一个8平米的小店,专卖各种毛绒玩具。两年后,8平米的小店换成80平米。又过了两年,她在那个城市拥有了几家分店。

不敢确信自己体内的癌细胞不会再卷土重来,经历过那一场生死劫难,早已把生死看得很淡,她甚至已经为自己做好了漂亮的旗袍寿衣为自己选好了墓园。工作的间隙,去健身,去跟朋友们聊天,把自己的经历告诉给那些在生死边挣扎的人,告诉他们,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当然,她做的最多的事还是陪母亲去散步。

灿烂又温暖的秋阳下,她和母亲轻轻地走过那个城市的大街小巷,看街道两边林林总总的建筑,那些美丽的高楼大厦,有多少是出自母亲的手下?

“妈妈,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勇敢地活下去么?”

“当然。我会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妈妈,您看您设计的这些高楼大厦,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是的。但是妈妈这一生所取得的所有成就都比不上你走在我身边,这么多的建筑站在街边也比不上你好好活着。你快乐地活着,就是妈妈的骄傲。”

她的眼睛湿了,望着天空长长地吁了口气,对母亲说:“妈妈,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做母女。我做母亲,您做女儿。”

奶奶赴宴

奶奶那天下午突然接到一位远房亲戚的请贴,请她第二天去参加亲戚儿子的婚宴。

婚宴安排在县城一家豪华大酒店——县城唯一的四星级大酒店——皇冠大酒店。

奶奶活到六十岁,还从来没有被邀请到那样豪华的地方去过。奶奶接到请贴,就慌里慌张忙开了。明天她要去吃喜酒,那一老一小的饭食要给他们备好呢。

“噼啪啪”花生米在油锅里滚来跳去,香气四溢。那是给老头儿准备的下酒菜。

“当当当”菜刀在菜板子上下翻飞,一块肉就成了馅儿的模样。要给孙子包些饺子。

奶奶低着头,用力地揉着面板上的面团,有细密的汗慢慢渗出额头。虽然那时屋外的温度已是零下十几度。

奶奶把所有原本第二天要干的活儿都在那天晚上干完了:老头儿和孙子的饭,院子里鸡们鸭们的饭,圈里兔子们羊们的饭。收拾完那些,墙上那只老式挂钟的时针正好指向十一点。奶奶打量一眼自己忙活了半晚上的战果,满意地关灯上炕。

炕上,那一老一小已经打着香甜的呼噜。

奶奶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就起来了,要去赶村头最早的那一班车。奶奶走的时候,孙子还在朦胧的睡梦中,听奶奶窸窣着起床穿衣,孙子翻了个身小声嘟哝了一句:奶奶,你真有福,可以到大酒店去坐席。奶奶听了孙子的话,伸出食指轻轻在孙子脑门儿上戳了一下:奶奶去坐大席,你今天在家吃得也不赖。滑肉馅儿的饺子呢,你得给我吃上一大碗。

孙子不再吱声。他翻个身又睡着了。

奶奶顶着满天的星光出门,身上穿着那件只有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的蓝色面包服。好冷。星光都像被冻住了,冷得连眼睛都眨不动。奶奶将两只手揣进袖子里,心里却像揣着一盆火——四星级大酒店,到底是个啥样儿排场?

孙子从那天黄昏开始就站在大门口盼着奶奶回家来了。他想问问奶奶星级大酒店到底有多大,是不是比他们在镇上吃的那家山水大酒店还要大。大酒店里是不是有很多人,是不是比他们去赶集时看到的人还多。更重要的是,孙子在等着奶奶给他拿回的喜糖——他已跟班上的小朋友许下诺言,等奶奶从城里吃喜酒回来,他把奶奶带回的糖一人分他们一块。他不知道,奶奶能给他带回多少块糖来。他班上可有十五个同学呢。

奶奶是那天晚上近八点了才到家的。酒宴上要等一桌重要的客人,而那桌客人到了近十二点才到齐。奶奶就没赶上最后一趟回村里的班车。奶奶是从镇上步行二十里地回家的。

奶奶,糖呢?我答应同学给糖吃。奶奶一进门,孙子就扑上去。

有,多着呢。奶奶搂着孙子笑得脸上开花。

奶奶,烟呢?我给爸爸留着。孙子再问。

有,小东西你倒想得周到。

奶奶将手里一只小小的红包递到孙子手上,孙子笑眯眯往外掏着大鸡的香烟和红双喜的糖果。

小子哎,奶奶这里还有好东西呢。奶奶忽然又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拿出一只黑色的布包,轻轻打开,就从里面拎出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子来。孙子在数糖果,来不及看袋子里的东西。眼尖的爷爷却一眼看到,红的黄的绿的,红的是糖醋鱼,黄的蒸鸡腿儿,绿的是扒油菜……

你这坐席的,连吃带拿?爷爷冲着塑料袋子轻轻地笑。

吃什么啊。饿死我了。赶紧泡碗面吃。从早上到现在,灌了一肚子水饱……

奶奶起身,从桌子旁边的箱子里往外掏面,八毛钱一包的青援方便面,奶奶拿出两包,又拿起桌子上的热水瓶。

啊?主家席口不厚实,你们没吃好?

好,席口好着呢。大鱼大肉一桌子。奶奶低着头,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泡面。

那你还饿成这样?

这不都给咱孙子带回来了么?你不知道那大席上啊,盘子里的菜都是按人头来的,我夹一份回来就不能再去夹了,我想着咱孙子从来没吃过那样的大席,哪吃得下,全趁人家不注意,装回来了。

奶奶,你一点也没吃?全装回来了?数糖果数得正在兴头上的孙子停了手,抬起头看着奶奶。

也没有,奶奶喝了很多汤。汤我又不能给你带回来。

奶奶,让别人看见不是很丢人么?

呵呵,只要我孙子能吃到这些好东西,奶奶才不怕丢人哩。再说,我也没多夹啊。

奶奶,下一回你别给我往回带了,你自己吃……

7岁的孙子转过身,轻轻地抹了抹眼角……

小东西,开始懂得疼人了。比你爸爸强,你爸爸都几年不回家来了……也不能怪他,他得挣钱啊……在外挣个钱也不易,你长大了好好孝顺你爸……

孙子不知道,奶奶也曾经这样子大包小包的把好吃的给他的爸爸往家带过,只是,那时候,她去的不是星级酒店,只不过坐的村里的八仙桌。

兄弟

弟弟第一次到省城他的家里来,还是十年前。那时他还是单位上一名普普通通的科员。那一年,弟弟二十三岁,他三十三岁。

弟弟两脚沾满泥巴,两手不安地放在胸前绞来搓去,吭哧了半天才红着脸说:哥,我想在城里找份工作干,在家种地一年收入太少了,裹不过来。

他从报纸里抬起头,瞟了弟弟一眼,淡淡地问:工作?你以为城里的工作都是为你准备的?要学历没学历,要力气没力气,你又这个样子的……他没有再说下去,只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弟弟那条微跛的腿。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他一直害怕在城里的同事们面前提起这个弟弟,偏偏他就不识好歹地跑了来,还要来寻一份工作。

弟弟低了头,脸更红了:我不怕苦累的,哥,什么活儿都行,你都给村上那么多人找了事情做,难道就差我一个?

你别提那些人我还不来气,拿着仨核桃俩枣儿就跑到这里来让我找工作。把我当成什么?通天的神?你不知道为给他们找工作,我真是……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来来回回在屋里踱着步,指间的香烟燃尽了,烧疼了他的手指,他狠狠地将烟头掐灭扔到烟灰缸里。心头的火焰却迟迟熄不下去……

那好,哥,我还是回去,其实回家里应该也能想出办法来的……弟弟站起身,一瘸一拐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处,又回头冲着他轻轻咧开嘴笑了,哥,以后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他的心,蓦地被那句话戳了一个大大的窟窿。好疼。

母亲临死前把这个身有残疾的弟弟托付给他,可他真的不知如何在城里给这个弟弟找一份合适的差事。每月给他寄一点钱已是他能为他做的最好的答复。

自此,弟弟没再来一次,只逢着乡下的时鲜果子下来,他会找人给他捎上许多。皮红肉白的红薯,肚大腰圆的南瓜,水灵灵的山豇豆,油光锃亮的栗子……弟弟说,乡里的东西,吃着放心。那些东西,对他来说,的确是好东西了,大鱼大肉吃得烦了,那些粗茶淡饭倒是开胃爽口。他自然也不亏了弟弟,他穿不了的衣服,还有八九成新呢,就让妻子找了,给弟弟。冰箱里吃不完的鸡鱼肉蛋,也收拾了,给弟弟。反正,只要他家里用不完的东西,他都舍得拿来送给乡下的弟弟。也算是当初没能给他找份差事的补偿。

弟弟再来看他,已是十年后的今天,却不是在他家宽敞明亮的别墅洋房里,而是在冷冰冰的看守所。他滥用手中职权,最终东窗事发。进去了。

一道冰冷的玻璃墙,隔开了他和弟弟。他在里边,弟弟在外面。弟弟三十三岁,他四十三岁。

哥,你在这里……咋样?生活可还习惯?弟弟已不是十年前那个羞涩不安的小伙子。他老了。三十三岁的年纪,看上去却跟他差不多大的样子。头发白了大半,额上的抬头纹清晰如一条条粗粗的蚯蚓。只是这一次,弟弟的脸没有红,红的却是眼圈儿。

他抬起头,望出去,张了张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半句。良久,才悠悠长叹一声:还好吧,在这里,心里踏实了,再不用那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哥,真的没有办法了么?你把那些钱全都交上也不行么?

全都交上?那些钱早就被你嫂子败光了。呵呵,败光了,她跑了。留着我来收拾残局……

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把那些钱全交了,你就能减轻罪行是么?

嗯……

弟弟没再说什么,把从家里捎来的一包土特产留给哥哥,转身走了。

他看着弟弟一瘸一拐的背影,心上再次被捅上一个大大的窟窿。

弟弟也走了,他唯一的亲人。

弟弟是一周后回来的,手上拎了一个又黑又土气的包。还同上次见面一样,弟弟在外面,他在里面。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分明有着几分破罐破摔的慵懒。他低着头,不看弟弟,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句:又来了?

哥,我把诊所盘出去了,还有这些年我开诊所赚的一点钱和你平时寄给我的钱,我没舍得用,一共六万多块,全在这里,你拿去先顶上,还差多少,我再回去给你想办法……弟弟的头发蓬乱,弟弟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弟弟说的那些话,却一字一句,像钢钉一样砸到他的心里……

弟弟把自己安身立命的诊所盘了。那是他花了整整十年的心血才建立起来的。就在那次他去城里找工作被拒绝之后。弟弟还把他这些年寄他的钱也拿来了,他还一直在心里抱怨他伸手向他要钱……

兄弟,这钱,哥不能花……他哽咽着从里面的椅子上站起来。

兄弟,这钱不花,你还能花谁的?弟弟也从外面的椅子上站起来。

一黑一白,一胖一瘦的两双大手,透过厚厚的冰冰的玻璃墙,重叠在一起。眼泪在他们中间又挂上了一道透明的帘子。

爱不老

儿十八岁当兵离家,是父亲把他送去的。此后,儿就像一只离巢的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一晃,二十几年就过去了。

儿一年仅有一次探亲假,一次探亲假还常常因种种原因被耽误了。儿常常几年回不了一次家。

母亲想儿,摸起电话跟儿有说不完的话:儿啊,你那里冷吧?看电视上说来寒流了,你屋里有炉子么?

没有炉子,有空调,比炉子还暖和呢。

抽空儿请假家来看看吧,都怪想你们的。

好,有空就回去。爸呢?儿跟母亲唠叨了半天,没听到父亲的动静。

在一边呢,让他来跟你说话?

好。

电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稍顷,父亲低沉粗哑的声音传过来:家里一切都好,在外头不用挂着。行了,没什么事儿就挂了吧,花一些钱。

儿张着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

这个老头儿。儿放了电话,摇头苦笑。

儿回家探亲,母亲欢天喜地,屋里屋外地忙着,给儿做好吃的,拉着儿的手说不完的体己话儿。父亲坐在一边,“吧嗒吧嗒”抽旱烟,听老妻和儿说话。

父亲跟儿,似乎永远没有什么话。

儿在外,牵挂的更多的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