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2月24日
下午2时,到国家出版事业局三楼会议室出席一个报告会。报告会由国家文化部对外司、人民文学编辑部和诗刊社主办。报告人是杨沫和曲波。
葛洛主持了报告会,他说以杨沫为团长、曲波为副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了巴基斯坦,访问很成功,收获很大,经验和体会很多,请他们谈一谈,在作家间进行一下交流。
杨沫首先声明不能算作报告,她说:去巴基斯坦十七天,起了个友好代表团的作用,作家的作用不大。交了许多新朋友,帮助大使馆打开了两国间文化接触的门路。巴基斯坦是诗歌之乡,走访了六个城市,从早到晚,安排得满满的,一天安排五六个单位,一个单位待上半个钟头,多的有两个钟头左右,见了好多诗人、作家、艺术家,见的时间短,没有深谈。从位置最高的哈克将军到普通老百姓,对我们非常友好。周恩来总理在巴基斯坦的影响非常大,那里的人民对他非常敬爱,影响深远。总理逝世的消息传到巴基斯坦,半夜,天不亮,许多巴基斯坦人从四面八方来到大使馆,砸铁门,边砸边痛哭失声,很快全国下半旗。从这儿看出“四人帮”的罪过,陆大使请示,不让下半旗,全国都下了半旗,大使馆请示不让下半旗,大使不等指示就下了半旗,没设灵堂,没有总理大照片,人家来吊唁,弄得很被动。哀悼的信多极了,大使馆给我们看了看,摘录了一些:“我从不知死亡的打击是这么沉重,父亲去世时也没有这样。”“我拒绝相信伟大的周恩来已不在人间,离开我们而去。”“我为什么不能以死亡代替周恩来的逝世?”总理四次访巴,影响巨大。在伊斯兰堡,有个公园,有各国首脑种的树,其中有总理种的乌楸树,叶子已脱落,大家在那里照相留念。有一个老头,常来看这棵树,老头说:“我刨的坑,我亲自看着周总理种的这棵树。”听了很感动。总理为什么得到这样深的爱戴?在印巴战争中,苏联怂恿印度侵巴,总理奉主席指示坚决支持巴基斯坦,迫使印度停止了侵略。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巴基斯坦人都异口同声地感激周总理。他们说:美国也是我们的朋友,在我们困难时,根本不管;苏联也是我们的朋友,但在我们困难时,拆我们的台。只有中国这个朋友,在我们困难时支持我们。
杨沫说:我们代表团到巴基斯坦,受到规格很高的接待,不是虚伪的客套,而是真诚的感情。到巴第三天,陆军参谋长齐亚·哈克将军就接见我们,他谈笑风生,刚访问中国回来,送了许多礼物,他问中国文字起源,他听说乔羽作了首诗,让他朗诵,当场就朗诵了。参观民族工艺服装展览,有两个音乐家穿破鞋破袜子,盘腿,边说边唱,唱情歌,歌词大意是:我身上有无数个毛孔,每个毛孔都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在首都拉合尔拜见总督,总督本人是一个艺术家,讲了动人的话:“你们还没有完全体会巴中友谊是多么深厚,它比蜜还甜!”参观语言学院中文系,有五六个中国教师,二、三、四年级,学生派代表讲话,自己写的中文稿,自己来念,比如:我们巴中友谊比喜马拉雅山还要高,比印度洋还要深!有一个到中国留过学的女学生玛季卡,千方百计跟着我们,走到哪儿追到哪儿,她非常想念中国,想念同学,她赶到飞机场为我们送行,机场不让她进去……有一个老作家苏菲哈巴桑姆,八十多岁,从1966年到1967年写了五本书,他一辈子已写了三十五本书,德高望重。我经常看见他,一次他摸着我的头顶:“孩子,我爱你。”他对中国和中国人民非常友好。拉合尔是巴国的文化中心,普遍用英语,这里是本民族语的中心,在这儿会见了许多作家、诗人。有一作家1966年到过中国,见到了主席和总理,总理给他一块手表,回国后被儿子抢了去。儿子说:“你老了,做不了多少事了,我要拿这块表,继承毛泽东的事业。”他说:“毛主席使中国起了巨大变化,我特别爱中国,想到中国去。”协会主席请我们到他家去,他家里有大幅毛主席照片,还有总理和他的合影,他儿子自称“小红卫兵”,说长大了哪国也不去,就到中国去。这个国家诗歌盛行,在什么场合讲话有了诗意,底下就“喔!喔!”鼓掌叫好,上下气氛热烈。到一所大学参观,撒花瓣儿,戴花环,学生列队;到幼儿园参观,孩子们唱歌:“宁舍金子,不舍巴中友谊……”参观一个最大的清真寺,能容几万人同时祈祷。有一位已故诗人享有盛名,仅次于国父。他的墓就在寺边,人们路过这里,都要默哀一分钟。不能穿鞋,穿大套鞋可以。曲波的脚受过伤,一脚高一脚低,脱了鞋,两个同志架着,否则不能走路,弄得他满头大汗,给巴方影响很好,陪同的人到处讲。在巴基斯坦,如光靠写书不能活命,养不起老婆孩子。诗人只好做个小官。在巴基斯坦,知道林语堂、赛珍珠,还知道茅盾、郭沫若,不知道中国建国后十七年的文学还有这些年的文学,美国设了个文化中心,从美国报刊了解中国,苏联也想搞个文化中心,巴基斯坦人民对它不感兴趣。苏联经常派人在街上摆小摊儿,白送,搞文化渗透。巴基斯坦朋友对我们说:“你们怎么不多带来点东西给我们?你们是文化古国,中巴友谊历史悠久,玄奘来过,16世纪以来有八个作家来过。你们继承了你们的祖先。”令人哭笑不得。有一个作家正在翻译《青春之歌》,看了许多大学的图书馆和文化中心,没有一本中国的刊物和书籍。
曲波对大家说:我是个老粗。7月通知我参加代表团,我少年打仗,中年搞工业,业余时间写点东西。到巴基斯坦访问,马拉松一样疲于奔命。在巴基斯坦,民间往往挂两张照片,一个是国父,一个是思想奠基者伊克巴尔。伊克巴尔的思想是民族的主体思想,他的哲学思想:“呼谛”,抽象化的自我,这是世界的本质,生活的源泉和历史发展的动力。近似唯心论。它有积极一面,用民族的力量使民族独立,如果你向西方低头,你是最无耻的!民族自珍,爱国主义,比方音乐,我们听了三个地方的音乐,全是民族音乐。只有一个地方配八把小提琴,用时拉两下,不用时站着不动。在巴基斯坦,很好的艺术家,地位低下,袜子露小脚指头。他们诗歌发达,戏剧不发达,电视发达,话剧几乎没有。诗歌普及到群众中,像今天这个会至少有十个八个念诗的。有一位退休老将军,在一个小学里给我们朗诵一首《红旗——绿旗》,诗的内容表现爱国主义和中巴友谊。文化表示一个国家的政治和思想倾向。原以为他们的文化不知被西方文化冲击到什么程度,其实没有那么严重。工艺美术,纱绸刺绣,绣得精巧,全是家庭手工业,铜器银器的制造,机器绣的差,还贵。服装除上层人物外,全穿民族服装,特别是妇女,没看到西方文化的影响。陈列的商品也是民族化的。在知识分子的集会上,非用乌尔都语不可。《巴基斯坦时报》总编乔杜谈了四条:一是敬仰中国革命,全国穿一样的衣服,从国家领导人到百姓,是平等的;中巴友谊是真诚的,游览过长城,中国是伟大的文化古国。中国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在巴基斯坦,有一个土医名流,他说:我不知政府,不是官员,不参加党派,只靠自己办的事业为人类服务。他办了七八种刊物,十九岁获博士学位,陈毅元帅接见过他,他藏了一万本书,有他著的《中国的医学》,书里有二十四位老医学家的彩色图片。巴基斯坦诗歌发达,朗诵比我们广泛;小说不发达,特别是长篇,戏剧叫电视剧代替了。作家、诗人的地位很高,可是音乐家的地位很低。哈克的秘书是中校军官,他问我:“您写作品能够吃够用吗?”我说:“作家和业余的都有工资,登了作品还有稿费,我三八式的老干部就更够了。”他说:“我们不行,我正在写小说,如不当这个官,就不够吃饭的。”曲波说他在访问中没看到一本中国书,唯一在那个老医学家里看到两本《中国文学》。巴基斯坦这个诗歌之乡没翻译中国诗。文化交流是怎么回事呢?十恶不赦的“四人帮”,凡中国不让看的十七年的作品,在国外一律停发,发到的也烧毁掉,摧残文化交流,在市场上美国的、英国的、苏联的书都有,就是看不见中国的。
听了杨沫和曲波两个人的介绍,眼界开阔了许多。
1978年3月1日
到人民日报社看望袁鹰,他说下午请徐迟来谈报告文学,让我和徐刚去接一下徐迟同志。下午1点半,徐刚和我乘人民日报社“上海”小车到北新桥三条伍修权住处。伍修权是徐迟的姐夫。徐迟到京住在他姐家,在主房后面有小平房,徐迟就在那儿。我们去后,他刮了刮脸,便同我们出发了。
在人民日报五楼会议室,坐满了报社的编辑、记者,有二三百人。袁鹰主持了报告会。他说,文艺部想在小范围请徐迟讲讲,可是各部都要求扩大,表明了大家对报告文学的重视。徐迟同志的两篇报告文学在社会上反响强烈,方毅同志带话让感谢徐迟同志,因为他写了陈景润,希望他继续写出好作品,也欢迎其他作家、记者写科学家。徐迟最近又写了两篇,一篇写一个植物学家,一篇写周培源。徐迟是老作家,是我们报社的老作者,1956年,他就以特邀记者的身份给我们写了合作化的稿子。
徐迟说:我和人民日报关系深,1956年我拿了人民日报的介绍信,跑了好多地方,多次拿人民日报介绍信活动。如果和袁鹰同志我什么都可以讲,今天这么多人来听,也想和同袁鹰一个人讲一样,不写提纲,想很放肆地讲一讲。
徐迟讲:“文革”前,我写过不少东西,《人民日报》发了不少。所有作品思想的根扎得不稳。“文革”期间,接受群众审查批判,光批判作品的会开了十天,人家很用心的,很有道理,我的三四十本书,五六百篇报上发的作品,思想性是没有的或是不深的,完全是艺术挂帅不是政治挂帅。“文革”中在干校加强理论学习,70年代在马列教研室工作的闺女刚收到马恩选集四卷本就给我寄来了。我就读。“9·13”之后,忽然看到可以学了,批巴枯宁两面派,看得很顺。又看《史记》、《前后汉书》、《古文观止》。我一天三顿饭,加上一顿——精神的饭,马列毛著,是空气,是没有污染的空气。“文革”中最狼狈时也有劲,劲从何来?马列毛著。半夜两点我要醒一醒的,学经典著作。我的生命,我的思想,我的作品,都是从这里来的,报告文学也是从这儿来的。我认为马恩是最伟大的报告文学家,他们写过报告文学。我自己有两句诗:“诗崇毛主席,文崇马克思。”这个人狂啊,狂妄,狂妄,狂而不妄。狂是好的,妄不好。马克思的文章写得最好,主席的诗是古今中外最好的。我就是要学他的,许多引他的,概念从他那里来的。去年写《地质之光》,把列宁的“经验批判主义”放在床头,每天晚上看。不管你做什么工作,不能离开它。从一百多年来国际共产主义的十二卷到毛主席的五卷,是生命之源,作品源泉,满腔沸腾热血的源泉。马克思1895年逝世后,恩格斯接上了,《列宁选集》第一卷出版,毛主席以《沁园春·雪》1925年接上了列宁。一百三十多年的国际共运历史,在这十三卷加上《资本论》,是必读书,是早餐、午餐、晚餐。我觉得我是活在这上面的。读书一定要做笔记,不一定做很多。我做的马克思笔记本已用到第二十本,还有列宁哲学笔记,毛主席政治经济学笔记,没出版的毛主席文章我都有手抄本。一定要钻到经典著作中去,学不好,坚持学。
谈到关于生活,徐迟说:1956年拿着人民日报介绍信首先到武汉,在长江大桥上待了一个多月,写了几篇东西,到武钢,写了报道,发了。总之是受党报的培养。以后搞长江规划,从武汉到重庆、成都、都江堰,到宜宾,回重庆,同方纪一起。然后从重庆到昆明,到东川,再转到西北,从兰州到酒泉和玉门油矿,柴达木盆地,到西宁,共花了七个多月的时间。回北京坐下,写得极流畅。后来让我到诗刊工作,就断了。那时从思想上考虑问题少,只想着写得漂亮、动人。但没有多大意义,深刻性很不够。在干校走马观花,也在一个点上生活过一两年,在武钢基建公司待过,有长期积累,但很肤浅。
放了四十天牛,早上去,在外头吃野餐,傍晚回来,住在真正的牛棚,三十天后,每头牛的性情、爱好,都比较了解了,是听懂牛话的。在那个时候,什么事也不让干,笑也是不允许的。我一笑,人家说,看,反动权威还在笑呢!
我觉得积累生活是最重要的,不要丢掉,哪怕是星星点点,包括科学家,也是长期积累的结果,二十年,三十年。有些稿子,好像没什么用处的,笔记本,不常翻的。有的人记了些东西不再看了,但这也是积累,生活的积累,资料的积累。
年轻的同志不要觉得自己积累单薄,只要积累下去,你会发现你越来越丰富,到年纪大时就更多了。
搞报道,搞创作,第二个条件是生活。一定要有丰富的积累。
谈到语言时,徐迟说:语言,很少有人谈。从来的文学理论都是谈语言的,而我们谈得很少。把语言写清楚来变成了文字。一般的报刊,语言很贫乏,太贫乏了!这是“四人帮”的罪过。语言贫乏,万马齐喑。报纸上的语言看不下去,这是过去的情况,现在好多了。有一次,大寨的报道,写得好,我很高兴,给人民日报写了封信,希望所有报道都像这篇报道的语言那么好,要对语言千锤百炼,要做好语言的工具。劳动人民的语言、外国的语言、中国古代还有生命的语言。主席语言是中国语言发展到现在的最高峰,在他的诗词当中,有人民大众的语言,尤其是中国古代的大量的还有生命力的语言。主席是语言大师,近代三个语言大师,还有曹雪芹,现在的北京话是他那里的;鲁迅,他克服了许多困难去炼语言。他试图把马克思哲学语言变成我们现代的语言,他翻译了,有的不那么流畅。主席解决了,中国语言经主席集中、提高,达到最高峰。
我现在人民群众的语言很差,知识分子的语言很多,但我还在学。二月号《上海文学》我有一篇文章试图运用好群众语言。
写《地质之光》用了许多李四光的话,都是用英文写的学术论文。他的中文也好,自己翻译的。我写《地质之光》,有地质学的东西,我不懂,但我大量照抄李四光的。除学机械力学的,很少人看了他的东西,我仔细看了,大段大段抄了。书出后,给他女儿林聪同志,她回信批了,材料是否符合……我看了信笑了,他姑娘没看他父亲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