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坛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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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1981年(4)

他准备把《残迹》在今冬写完,到海岛把《七岁像嫩芽一样》改出来,然后不打算写别的了。集中精力写回忆录或自传体小说。从明年生日那天开始干,先拉出一个大架子来,保证写得顺畅,不会遇到写《生产队长》那样的烦恼。他甚至想和老杨住在那里,有一个老头做做饭,写上几年,会很有意思。我支持他这个想法和决断。因为他写了那么多的书,他再来写自己的一生,是会写得很出色的,因为他写了那么多的书,读者读起他的自传,会更有兴味。他写童年、少年、青年,一直写到“文革”十年,写到现在。外国人对他的想法很感兴趣,他们更感兴趣的是,读他写的十年。这一个宏伟的计划的实现,需要静下心来,集中地干,像天平的两端,一边是作品,一边是自传。

谈到8点15分,浩然还要谈,我起身要送他,因为他肯定累了,要休息。惠娟给他装了一点大米,需要我送他到招待所。他不让我去,最多让我送到电车站。我一下子跨上了13路电车,一直把他送到他住的房间。他先跑去开门,开灯,怕我踢翻了药壶。浩然打开电扇,给我吹风解热。桌面上有十四页《书迷》的草稿,有十一页抄清的稿子,才抄到草稿的四页。他告诉我马贵民的地址,让我写封信。

他执意要送我出来,深夜的厂区静悄悄,没有一点声响。他说:这多静!多好!是干点事情的地方。他站在路口,一直到我拐弯看不见。

吃饭时,浩然讲到农民朋友肖永顺找他帮助盖房子买瓦。他没敢和老杨说,与春水秘密地攒钱,这个月花二十元,就说都花光了,在春水那立存折,共存了五百元,给肖永顺,买三千块瓦,本来二千块就够,肖永顺给他表弟带出一千块。农民就是农民。连保密都不干,说:“这怕什么?怎么还偷偷摸摸的?”浩然想找县委书记,瓦便宜一点卖,他也不干。见面就争论,过后就后悔。再见面又争论,都有些变化了。

1981年6月23日

乘202次列车,与王中才、李晓桦陪李英华副部长来大连,李副部长和李晓桦在金州下了车,他们去陆军学院。我和中才到了大连。尽管中才曾小时候住在大连,但毕竟多年没来了,对这里不熟悉。

1981年6月27日

我和中才住在旅大警备区招待所。杨旭几次来看望。李世成、于宪东、李义等都来看望。

这几天,我陪中才寻找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和上学的地方。到他姐姐家看望。老姐如母,对他关爱备至,姐夫酒量不小,中才喝得也很尽兴。25日去金州,26日去旅顺口。

1981年7月15日

今天赶赴大长山岛。

我和中才于6月28日乘辽3号客船去海洋岛,晚上6点钟到达。7月3日乘公社的交通船绕岛转了一周,海浪翻滚,海鸥飞翔,如诗如画。7月4日访问了张家楼哨所;9日步行翻山到了团部,在团部附近买了些罐头和酒给哨所的战士们;12日下午到达獐子岛;13日从獐子岛去大耗子岛访问了守备连,在这个连队住了一晚;14日返回獐子岛,观看了反映这个岛群众创业的纪录片《海上大寨》。

1981年7月16日

上午8点钟,与浩然通话,他在旅大警备区军人俱乐部招待所住着。警备区文化部戈毅部长告诉我,他下了火车就给我打电话,电话太难打了。电话里,他简单地说了说在大连的活动安排,他告诉我,老杨不来辽宁了,春水可能来一下。

1981年7月17日

晚9点半,浩然、祝乃杰打电话来,告诉我,他们今天去旅顺参观了,并在大连与当地的作者见了面,讲了话。

1981年7月19日

上午9时半,在大长山岛的码头上等候参加春风文艺出版社黄海笔会的同志们到达,直到11点多,502号“甲交”才出现,它扬着很长的白烟,拖着很长的尾巴。站在前甲板上的浩然、王栋、张长弓、程树臻等隐约可辨,互相远远地挥臂招手。修玉祥上岸又吐了。与来人的亲近劲没法说了!刘明德和祝乃杰对我说:梁兄说见到世宗心里就踏实了!

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都和浩然在一起,有说不尽的话。他谈到分手后和身体情况,到陆军总医院检查,吃中药,至今也没有全好。7月2日到7日,他回北京一趟,请林斤澜、邓友梅等,去通县住了两天。有一件令人气恼的事,黑龙江出的儿童中篇集,《枣花姑娘历险记》和《勇敢的草原》,标题被改成《枣花姑娘上任记》和《草原的女儿》,总题为《啊!童年》,不伦不类,征订单发到北京,一位朋友发现了,这事儿心情极为不悦,立即写信让把样子寄来看,谢树说派人捎来了,至离开沈阳也没见到,大约是哪位编辑的自作主张吧。这件事让浩然情绪受到了破坏。也不商量,三个题目改了两个,总题目与作家的创作个性也不符。

在大连,浩然发了三封信,给通县和北京月坛家中,告诉春水尽快到大连来,由李世成接。我不大主张春水上岛,建议由王素英陪着在大连玩。这样浩然可集中精力写东西,浩然也怕春水晕船,吐。岛上吃住在一块儿也不好,单住别处也不好。浩然同意由王素英陪。因王素英月底才结束学习班,浩然决定让春水晚点来。经请示军区通信部赵参谋同意,我陪浩然在岛上电影队打长途电话,要到月坛,秋川接的,恰春水月底才放假。浩然嘱咐特别细,甚至飞机因遇雨不起飞,怎样挂电话问,从家出来怎样乘车都说了。他嗓子不好不能多说话。我告诉秋川让他转告他姐姐,只是推迟一下时间。

电话打过去了,一桩心思了却了。

浩然让我多待些日子,等到春水到了大连,与王素英接上捻儿再回沈阳。我不能拒绝。

与浩然散步到刘继赴的宿舍楼。在这里见到了刘继赴和柳沄。

浩然把改定的《两个小蝌蚪》、《书迷》拿给我看,还有《北京日报》郊区版连载的中篇小说《月亮河》及在《电影艺术》上发的谈话,《小溪流》上发的《秋风吹》及作家简介。他还给我拿来一些他认为有意义的读者来信,其中有:石家庄河北师专中文系的赵秀忠,复旦大学7811信箱的时巨涛,河南省信阳县十三里桥中学语文组的任金铭,辽宁庄河第五中学的丁正人,黑龙江省依安县富饶公社的焦万禄,安徽省铜陵的何社会……我借着手电的微光读完了这些信,很受感动。赵秀忠评《山水情》的文章写得很好。

1981年7月20日

昨晚要塞区王君森政委到浩然处坐了有一个小时,谈了许多。

今天,我告诉管理处李副处长,作家住的屋子,凡是小灯泡的,都要换成大的,亮一点,要安纱窗,没有纱窗,客人们是不习惯的。另给浩然调换了一个更安静的处所。浩然怕人声,汽车声、机器声再响也没事。

晚饭前,浩然告诉我,今天起,不知为何情绪这样好,想写东西,只要住下,十天就可拿出个东西。也许昨晚吃的中药粒的结果?他听说我睡不好觉,中午给我拿来了安定片,专门写上“安定,每日三次,每次一片,夜可三片”。我说我中午不吃,他说最好吃一片,睡不好觉怎么行呢!

晚上,出版社宴请参加笔会的作家们,浩然喝了六小盅白酒,不喝不行,彭荆风代表作家们讲了话。与我同桌的有林斤澜、王栋、祝乃杰等,还有县里一位副县长。这位粗大的老汉,与浩然很谈得来,他读了浩然许多本书,不只长篇,连《春歌集》中的短篇,也一篇一篇地读过,讲起来十分熟悉,记忆也好。他说,渔民在海上,有时起网要四个小时,没事,船也不动,就看书。他说,识字的渔民非常熟识浩然的作品。

1981年7月21日

早晨与浩然散步,到长山岛西北边的海湾,他劝我抓紧时间写东西。

早饭我与金河提前吃了,我送他上侦察艇去海洋岛。

浩然把我们在热水公社照的相片给了我,是王栋带来的。

要塞区的王君森政委让我给浩然另搞一间肃静的小屋,我和招待所的小王看了,北楼206号,浩然说试一试。

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召开的作家座谈会上,林斤澜的发言很有意思,他说到对几个大丛刊的评价,说《收获》是老旦,《十月》是刀马旦,《花城》是青衣……

晚上看电影《两个巡逻兵》。

1981年7月22日

早上与浩然散步,到大山沟里的要塞医院,春水来后也可能住在这儿。浩然与我谈起他出文集的设想:七本短篇,有八十至九十万字,可编两集;儿童故事可编一集;创作谈一集;《艳阳天》三集,这就是七集。“文革”后的《金光大道》四集,中篇一集,总共可出十二集,这是他的一个重要的精神支柱。他还谈到当年《收获》发《艳阳天》第二部的稿费一事。他谈到编辑水平和编辑部的风格。他举人民文学出版社怎样不随意谈对书稿的意见,怎么汇总,统一几条,打印成文,不随意发表意见。

早饭后,浩然张罗与王君森政委照相,黄海笔会的作家们也合了影,刘明德还给我和长弓、王栋兄一起照了一张。

上午9点40分,送春风文艺出版社的上级领导金炎午上班船回大连、沈阳,他对浩然印象非常好。他曾与浩然单独谈文集出版的事。

中午动员浩然也去海边游泳,他穿着红裤衩,扑腾几下,他说还是十二岁时,在家乡水泡子里扑腾过。游泳后兴奋,午睡没睡着,他感到时间短了,可以在沙滩上多晒会儿。

下午3点半,食堂包饺子,除四位出版社的编辑外,作家只有浩然一个来参加包饺子。后来单超和吴文泮也来了。

今天代浩然发了几封电报:黑龙江人民出版社谢树:岛上交通住宿困难勿来人请把校样寄大连市长海县81562部队浩然;沈阳市黎明机械公司宣传部:把校样寄大连市长海县81562部队浩然……

晚饭后,除彭荆风外,都出去散步。浩然谈起他写自传体长篇小说的打算。他准备把自传体小说起名为《寸草》,他问我主人公的名字叫什么好,我说就叫梁金广呗。他说用这个真名字好吗?我说好。我讲了几个原因。

遛弯儿回来,与浩然到号称“蒙古包”的两位来自内蒙古草原的作家张长弓和王栋的住处长谈。张长弓拿出了王栋的峡曲酒。祝乃杰也过来了。没有菜肴照样可喝酒。浩然谈到舒群与萧军故事。很晚了,张笑天和吴文泮也来了。

1981年7月23日

早5点半起来与浩然爬山,露水很大,浩然建议挽起裤腿,赤腿上的露水干得快,而打湿了的裤腿,不爱干,穿着难受。我们走错了路,爬到另一个远山上来了,在山上看海湾里的船,退了潮的海水,赶海的人们……居高临下,美极了!海湾里的水把天空、山峦倒映在里面,像多色的水彩在清水盆里,还没搅和到一块儿,粉是粉,绿是绿,蓝是蓝,白是白……

浩然谈到自己忧郁的性格,一是从小失去父母,成了孤儿;二是农民出身,精细,琐碎,比如对春水的嘱咐。大概这也是他写小说细腻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吧!

下山来,我们都把衬衣脱了,他穿着挎篮背心,我穿圆领的老头衫,都冒了一身的汗。他脸上滴着乳白的汗水,不知何故。

在住处门前的台阶上,我们坐着唠嗑,他拿着编辑部出版工作参考资料有关黄海笔会的作家介绍。有关他的文字转自语言学院编的《中国文学家辞典》,其中有一段话:“创作上有了一段弯路。”他曾写信给语言学院,要求撤下他的条目。他说:你那里登了,就说明我存在了?你不登,我就不存在了?我走了弯路,时代走没走弯路?你走没走弯路?……语言学院回信说,那个时间编的,如现在编不会这样。

下午,与柳沄和刘继赴谈军区诗歌创作学习班结束事。

晚饭后,与浩然散步,在小楼招待所打电话给北京。干等也打不通。在最后已无希望要离去时,通信兵部的佟参谋帮忙要通了,那边说,春水这两天就放假,浩然让她来之前拍个电报到大连。

1981年7月24日

方冰来,王大学、刘明德和我到码头接,他住在县委招待所。

中午与金河步行回来,祝兴义拿了瓶酒,浩然为我们几个回来晚的留着,一人一小盅,他陪喝。

浩然给王素英打了电话,让她安心把稿子改好,接待春水的事放在第二位。

晚上,一行人爬大王山,连林斤澜大哥也爬了。大家穿着短衫、短裤,瞎蠓、小咬一劲儿地咬。浩然在林大哥身后,操心地说:“你别动!你别动!”他用手上前拍死一个瞎蠓。

站在山头上可环视全岛和四周的海水。程树臻、金河和我往海里抛石子,看着山下不远的海,谁也不能把石子抛到海里边,再使劲也抛不到!

晚上,陪浩然在操场上观看反映张志新烈士的电影《先驱者之歌》。老祝问他是否看真枪杀人,他说看过,镇反时,那时年轻,后来不敢看了。

1981年7月25日

一早,浩然在窗外喊我出去散步,他起得真早!

我们登上了有守岛纪念塔的那个山。

我们沿海边回来,浩然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非常满意。只是说早饭后有一小段时间困倦。参加游泳后身体情况良好。“文革”前的1966年,曾被拉到什刹海游泳,一下去就不行了,得了肠道炎。水脏,死水;再以前1961年在北戴河作家协会疗养所,下水两次,那时第一次见到、认识贺敬之。

浩然说,他在顺《残迹》,争取在这儿搞完第一部;《误会》暂放;《七岁像嫩芽一样》已改清,寄谢树的《北疆》了。

辽宁庄河县第五中学的丁正人给浩然来信说:“同全国成千上万的青年人一样,对于您的作品,我非常喜爱。尽管书价昂贵,凡是看到‘浩然’字样的书,我都尽量买到手……您书中的人物、事件深深地吸引着我;我看您写的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您写的都是我耳闻目睹的事。看着您的作品,有时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有时,自觉不自觉地流出泪来。我所恨的,被您无情地鞭挞了;我所爱的,被您热情地赞扬了……”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的袁殿池受谢树之托来找浩然。他在沈阳军区第一招待所打电话来,非要前来,浩然无法阻住。

今天中午发生了险情。我约吴文泮、战士许维刚一起往深水游去。游走前,让刘明德给我和浩然穿泳装站在浅水处拍了照。我们奔那停泊的大木船而去,游到一百多米时,我突然因感觉这是深海而惊悸!因我至今不会在水里换气。往回拐弯时,我手臂用力过猛,人一下子沉下去了,眼看清清蓝蓝的水里,同伴的上身、下身、脚……一下子没了顶!我异样慌张,喝了一口苦涩的海水,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小许赶来救助,扶我,但也不行。文泮也全力以赴。我三次下沉,三次憋气浮上水面。我心里时而慌乱,时而镇定。我想人怎么能这样就完了,还有许多事没做呢!我憋着气,在水里不吸气,露了头就猛吸一口。但由于紧张,不能踩水,又下沉。小许和文泮紧紧围着我,要背我胳膊,我把文泮打下了两次,抓小许的手臂和腿脚……后来终于又一次露了出来,这时,刘明德和王志超也赶了来,警卫连两个戴游泳帽的战士推来了救生圈给我,我把它压在胸下,不敢抛弃,用腿猛蹬,这才望见滩头坐着的王栋、长弓和大水里站着张望的浩然。浩然的脸色都变了。我也越想越后怕。我已似无望了,想到一瞬间生命的泯灭!我从内心感谢文泮、小许的救命之恩,他们稍微一疏忽,今天我就没命了!我讲了这过程,浩然听后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只说:“我怎么回沈阳?”祝乃杰指着浩然说:“他两年不用写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