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我在电话里告诉中才,张云晓部长和李英华副部长都同意中才到沈阳来搞专业创作,中才在1月26日的信中说:“你那天的电话,把我几乎泯灭的希望又点燃了。在胡奇同志给我谈话后,我以为调沈已无可能,曾暗暗做其他奢想,都不合实际。现在看来,沈阳还在活动,这不能不使我感谢老部队的同志们了。”“说真话,这里的工作我几乎不能忍受了,每天如老驴推磨般地干,总是重复地没完没了地转圈,而所磨下的又都是‘粗粮’,读者又不爱吃。在艺术食粮贫乏时,我们磨的‘粗粮’权可充饥;今日艺术食粮精细者大有,而且花样繁多,谁爱光顾‘粗粮’呢!像我这样尚算年富力强的‘驴’,并不愿在一个磨道转到底,磨一辈子粗粮的,但又无可奈何。原因很多,你大约会不言而喻的。两年来,一种焦躁的情绪统治着我,时不时地像驴样地大叫几声。不管别人是否表现出不满,我自觉这样下去势必引起上下左右的反感的。所以,还是一走了之。换换环境,埋头于写作,一举两得,甚至可能有助于身体的健康。这几年,我在心情不佳的情况下,身体也感不支,心脏经常无缘无故地快跳几下,神志恍惚;脑袋的左半部经常疼痛(这是在军里熬夜得下的病,现在更经常化了)。这两个部位都是要害,说不定哪一天就呜呼在这个部位上。我今四十一岁,如果完全健康地、心情舒畅地干,也顶多能干二十年。如果像这样心境烦乱地干,我担心恐怕干不了十年。我是有点野心的,这你知道,现在已经太晚了。看到一些同志的辉煌的成就,就像看到五光十色的焰火,既欣喜,又灼眼。已过不惑之年,再也不能沉迷于平静的桌案之上而碌碌无为了。我已经写过两次请调报告,结果是胡奇同志答应而又反悔,我也同意暂时在此坚持。现胡奇同志病重,李瑛同志刚刚主持工作,我再写第三次请调报告似不合适。我想再待一段时间,看情况再写第三次。但这样一来,我怕又要拖下来了。所以,这期间,如果沈阳方面能主动些更为合适。因为胡奇同志曾亲口答应过张部长。沈阳主动问此事是名正言顺的。当然,我这里尽可能把第三次报告快一点递上去。两边都努力,成功的可能还是有的。望你能将此意婉转地透露给李英华副部长和新任部长。关于我的中篇,曾请抒雁和厚春等几位鉴别力强的同志阅读,反映尚佳。但题材是写反右斗争的,是否合当前宣传方针,又当别论了。不管如何,我斗胆寄给了《十月》,等那里有结果后,再告诉你。如果不是因为艺术上的原因而是因为政治的原因而未能发表,我准备暂放。如果是艺术的原因,我决心改出来。”
不到半年,运筹成功,中才终于得以脱身调到沈阳军区。一早,我和李英杰带车到车站接到了中才。他说一进入东北境内,就有亲切感,想写一篇《黑土地》:“黑色的土地是父亲的脊梁……”
晚上约中才到家做客,为他接风、洗尘。陈广生科长作陪。我拿出了中才最喜爱的习水大曲。这是1975年重走长征路,行前中才嘱买习水大曲,我与袁鹰走到习水县,买不到这个酒,专门找到在一个大队蹲点的县革委会副主任批条,在县委招待所买来的,当时共买了四瓶,袁鹰一瓶,我一瓶,给中才带一瓶,给司机一瓶。我这瓶留了六年,今天拿出来了,一开盖儿,满屋香啊!
1981年6月17日
浩然电话里说身体一直欠佳,熬了六服中药,也没彻底好。干什么也干不下去。另外,说起祝乃杰去大连筹备春风社的黄海笔会,列了北京许多作家的名字,林斤澜、邓友梅、程树臻……打着他的旗号,这样他非去大连不可了。放下电话,我到“安乐窝”找晓凡,晓凡去机关了,赵乐璞在,赵说,浩然已开始写那部长篇了,他的热伤风在这个时候最不易好,痊愈后也得腰酸腿疼半个月。
陪中才去春风文艺出版社,认识一下这里的许多老编辑,看到了王大学、刘明德、厉风、修玉祥、郜文、邓荫柯等人。下午又到“安乐窝”去看晓凡,他拉我出来商量如何使浩然的身体和心情更好一些。
1981年6月19日
老祝告诉我,浩然让我去一趟,并把他的两部稿子带去。中午饭后,我骑车兼乘电车到了“黎明”,当我敲开了门,见浩然正在看书,桌案上铺着《北京日报》郊区版中篇连载的《月亮河》的大样。浩然给我倒水,放了茶,还放了蜂蜜。
我们在床上躺着,休息了半个小时,我看了《小溪流》的一份清样,是春水和瑞林写的《浩然与儿童文学创作》的文章,看了吴菲即吴鸿斌的信,我告诉浩然,我和吴鸿斌很熟。《吉林儿童》上有浩然的一篇《包米香》,给他寄来十本,他让我带一本给海英看着玩。
我和浩然谈了我对他两篇稿子,即《姑娘大了要出嫁》、《七岁像嫩芽一样》的意见。我觉得前一篇里头的袁蕙的形象单薄一点。浩然说可以加强,前面要出现。《七岁》的开场白和尾巴可以不要,减弱了艺术力量和作品的生命力。他决定删掉。接着,我们又谈到《残迹》和《生产队长》素材的问题。他说,给谢树办的《北疆》的稿子一定要给好的。
谈完了正事,又谈到去大连的事。他应约和老祝回京请人。他只答应帮助请林斤澜和蒋子龙。他谈到林斤澜的为人和为文,令人敬仰。谈到《乔厂长上任记》和《一个厂长秘书的日记》,他认为后者比前者要好。从后者看出了蒋子龙的实力和作为。蒋子龙在后一篇作品里创造了一个独有的形象,意义深刻的形象。他让老祝在邀请函上注一句,见浩然另寄的信。他嘱老祝给林斤澜的信,直寄北京文学汪爱珠转;给蒋子龙的信,寄《新港》刘怀章转。这样妥靠些。有的作家他不希望来,不是因为别的,也是好人,但爱东串西串,说起闲话没完,别人干不了事情;有的坐不住,正和你唠着,抬屁股走了,上别的屋去了;或站起来打起苍蝇来了;或半夜两点,你刚睡着,他来电话了,问睡下了吗?说刚吃了安眠药刚睡着,啊啊,那睡吧……
还有一周,浩然就要回北京了。他说明天,公司于书记请他到家坐,他敬佩这个老同志。他说星期一到我家来散散心。他和我谈到马贵民和孙成武。谈到我的诗集《鸟儿们的歌》,他说一定把书的征订单给他五份,他给北京郊区四县寄一寄。我说不要为这样的事费心了,他说没什么,还说到王栋那本书的征订单的事。
谈到大嫂和春水、秋川来东北的事,他说如这次不来,大嫂和春水以后出关就很难了。春水一结婚,生孩子,一个农村教师,从通县到北京,从北京到通县,别的地方就到不了了。大嫂就这么一个闺女,也不会离开的。浩然打算让她们到沈阳和大连走走,然后去吉林和哈尔滨。让春水、秋川回京后,与大嫂再去一下赤峰。
浩然问起我下一步想怎么办,创作上有什么打算,他建议我写儿童叙事诗,写东北边疆、草原、森林、江河,大自然,故事性,知识趣味性,写出来好发表,也可以出集子。他说我的第二个集子《鸟儿们的歌》很有特点,第三个集子就是一本儿童叙事诗。间或写点部队生活的短诗,也可以考虑在解放军文艺社出一本。我欣然接受他的建议。
我在浩然处坐了四个半小时了,告别他时已是下午5点10分了。临走时,他送给我和晓凡一人一本《浩然儿童故事选》。
1981年6月20日
浩然早上打电话给我,说要去黎明公司于书记家做客。浩然嘱我把他的《爸爸是生产队长》的原稿寄给《江城》王宗汉同志存档。
下午近6时,我打电话给浩然,他刚从于书记家回来。他说于书记和家人十分热情。说老祝喝多了。他心疼一天的时间过去了,没写东西。他约明早到我们机关用军线给孙成武和段继和打电话。约好在16路的市府广场汽车站,不见不散。
1981年6月21日
昨夜大雨,早上仍不停。我披雨衣到机关,打电话劝浩然不要来了。他说可以用一次“黎明”的车来,让我等着。早8点10分,浩然坐着大吉普车到我们机关门口,我等了近五十分钟。
电话里,红野、秋川和他的孙子东山告诉他,北京盛传要地震,他告诉家人不要相信。
电话找到了合江军分区的孙成武,告诉他《江城》九月号刊用孙成武的小说。浩然劝孙成武写长篇和中篇,写长的东西一定要在本子上搭个架子,疙疙瘩瘩,断断续续,怎么行?像写短篇那样不成。其中有一章写不下去,标上写什么,几句话,翻过去,跳过去。要有全局,搞个整个的提纲,心里有底有数,搞到哪儿了……他在电话里耐心地告诉孙成武怎样进行长篇的写作。他还说,不要迷信生活,你不是生活问题。你已有的生活表现出来多少了?不要看很多杂志,看多了反而败坏了胃口,把标准降得很低。要看精品,看《中国现代小说选》四大本,还有两本得奖作品选,杂志顶多看看《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就够了。不要像报道员翻报纸似的。他还说,每年有两三个短篇也就够了。根据你的情况主要是搞长的,孙俊然是你非常好的一个榜样,已写出两个长篇,现在弄第三个长篇了。写你自己的生活经历多有特点哪!要提高表现能力,你现在写的生活,只动了一点边边拉拉上的东西,没动大囤上的东西呢。搞长篇,细水长流,只要拿准了,就下决心,不要犹豫。你下决心吧,别像卖豆腐似的,下不起本钱,有生之年能出一本像样的东西就不错了。写你自己的经历,把它“挪”到边疆来,不受季节影响的。不写长篇,写七八万字的中篇,十来万字的中篇,总是不难的,把人物、主题搞准了。孙俊然是出奇制胜,写边疆少数民族,有的民族人数很少,你也弄不清他写的对不对,他很有驰骋的余地。段继和的这个短篇,写个媒婆,别人是贬,他是歌颂。
浩然最后对孙成武说,千万记住两句话:不以生活为主,不以短篇为足。
接着,要通了段继和的电话,打到边防处鲍处长家找的人。浩然很兴奋地和他谈,这篇东西他看了两遍,细看一遍,粗看一遍。这个一万多字的草稿,我看见浩然改了无数处,有的是对话,有的是描写,有的是错别字,有的是标点,还删增了一些段落,批了一些话。浩然说,来沈四十天,感冒两次,这次最惨,二十一天了,每块肉都是酸的,也不发烧,也不咳嗽。别人说是小伤寒。来的头三天,感冒一次,好了一星期,干了一星期的活,“六一”又感冒了,什么也坚持不了。接着,他谈段继和的小说《王媒婆》,说立意很好,人物也很好,因为身体不好,写信说不清楚,电话可以多说上几句。这个东西能写好,一般的媒婆保媒拉线是遭贬的,上了台脸上是贴帖儿的,你这个有新意。感到有两个问题,一是人物还没把握准,内心很美,善良的,积德修好,逐渐揭示她内心美的东西,一点点显现出来,同情人,为人苦思苦想。比如她帮别人找对象,内心叨念,谁和谁合适,像个指挥员,反复思量,粗中有细,很有心计,经过思考,尽管是粗线条的,但表现她的心计,谁家的闺女是个慢性子,谁家的脾气不好……第二,文字尽可能不增多,故事再调整调整,公社刘书记,做陪衬人物,笔墨少点,感到突然。再就是郝舜英和一个小伙子,都没有内因,让媒婆有察觉,不要乱点鸳鸯谱。她儿子一段有编造的痕迹。这个人物是没有写过的,是一个心灵美的人在农村没有婚姻介绍所的情况下,写她到光棍家,看到饭做不熟,难受,衣服破了没人补,公社书记送礼,收,不要白不要,他也不是好来的,别人的礼物不收。要写出她丰满的性格。
我叫来司机小陈,送一趟浩然。
1981年6月22日
约好了浩然到家来,我要去接他,或起码到车站接。他都不用,说:“我认门儿,干嘛呀!等我来敲你家的门就是了。”下午5点多一点,浩然到家来了,我骑车去买啤酒。浩然坐车到大东门下车,步行到故宫,想给海泉买点好吃的,没买到什么,买了一包方糕,一包绿豆糕。
我请浩然看了王素英的信和她写的散文《雨和土地》,浩然看得很认真,很仔细。他一共看了王素英的两封信和两篇散文,觉得这个女孩子很有才华,有创作的潜力,必能写出很出色的作品。需要很好地引导。目前她的作品还有点不自然,稍有造作之感,还在解释“别人的真理”。反映党的农村政策原则的大问题,这样写下去,可能要糟糕。像肥沃的土地上的一棵树一样,什么枝杈都一齐长的,不好的匠人,把能结果子的枝给打掉了,留下来的是不结果的枝。曲波写《林海雪原》,评论家说他有传奇色彩,他就又写出了《桥隆飚》;梁斌写出了《红旗谱》后,评论家说他有民族风格,他又写出了《播火记》。作家的主见很重要,批评不能乱听,表扬也不能乱听。浩然讲,一个人的条件、机缘也很重要。王素英若在北京你看看,可能要比王安忆强得多。不在北京,不在沈阳,离大连都很远,听不到有成就的作家的点拨,大连有几个作家?就是沈阳,有几个影响大的作家?北京名作家云集,随便谈点什么,就会受到很大的启发,有时起关键性的作用。我请浩然给王素英回封信,他说一定写,或者到大连好好谈一次。
昨天,浩然回到黎明公司招待所,草成了一万来字的东西《书迷》,是《两个小蝌蚪》的姊妹篇,今天抄出了三千字。
吃饭的时候,浩然详细地给我讲了《书迷》的三个部分:一、谈女人夹剪鞋样的书,有的是唱本,有的是小说,有的是外国文学作品,浩然小时候津津有味地把全村的夹鞋样的书全读遍了,又读了外村的。二、到赌场去读,有灯光。有一天直读到人全散了,满屋子烟雾,老太太撵。三、过年,与姐姐争论买二斤还是买三斤猪肉,坚持要买三斤,其中有一斤馅儿。到了年集最后一天,一进去先看到了书摊儿,一下子迷住了,先买了几本,约摸花一斤肉钱了,手按住《水浒》,别人要拿去看看,一下子买下了;买了之后高兴地往回走,快到家时才想起买肉的事。姐姐哭了,杀了一只鸡炖了,过了年。从书迷到写书迷,很有意思。
浩然高兴地谈着,把他一个秘密告诉给我,说在文学界只有两个人知道:杨啸和李学鳌。浩然五六岁娶了童养媳,比他大三四岁,三角眼,特别厉害,往回跑,跑了几次。多少人给浩然保媒。浩然说,如果说真正的爱情,他有一次,就是媒人的女儿,也比他大,两个人特别好,心照不宣,这是他迟迟不答应和老杨结婚的原因。老杨的父亲是村支部书记,浩然是儿童团长,十四五岁。老杨的父亲不等回答,说了两三句话就定了,走了。结婚那天,正打着仗,把他俩锁在屋里,“谁先说话谁先死”,不准说话,后来还是老杨先说的。
当时浩然最大的愿望是参军,到部队文工团当个演员。过路的部队都看上了他,后来没走成。他当儿童团长时干过蠢事,关于吴希颜当兵,至今是好朋友。
浩然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作家,凡是当代中国农村干的事情,他大都经历了,这是别人无法代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