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坛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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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76年(1)

1976年1月5日

收到浩然同志1月3日写来的信,信上说:“许久不见你的面,亦不见你的信,此时在何方?又在做什么?我很想知道。有便请写个短信来。”他说:“另外,你曾帮我整理的那篇谈话记录稿,一直无暇再整理。如果你可能挤出一点时间的话,还想麻烦你。”他还说:“我被创作任务和杂事压头、缠身,一言难尽。等有机会见到再谈吧。”这信是从蓟县52891部队政治部寄来的。

1976年1月17日

下午,接到浩然电话,他约我到他家叙谈。我是在晚饭后6点半到他家的,直到10点半才告辞。

浩然和大嫂都臂戴黑纱,在悼念周总理。红野和春水在厨房忙着炒菜,蓝天和秋川在看天津出版社同志带来的一堆连环画书。

我来时,浩然正同天津出版社的同志谈他的中篇小说《三把火》。我在人民日报社吃了晚饭来的,浩然让我陪着喝了半盅酒。饭罢,浩然把天津三同志甩在屋里,与我一起上四楼的书房谈话。他的书房新添了一排八层槅、带玻璃拉门的书柜,满满一面墙,书都粗粗分了类。原有的两个小书柜在南墙靠着,里面还有南海的珊瑚。屋里新添了一张大写字台,通县打完送来的。两把藤椅间有个小床头柜。隔壁居室有一大沙发床,一大衣柜,大衣柜是新的。

浩然送我两本书:《小猎手》、《火红的战旗》。

浩然兴奋地告诉我,他的《金光大道》第三部已经拉出来了,还待细加工。他说第三部拉出来后,感觉还远远没写完,还得写两部。第三部写1953年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统购统销,普选。现在故事有了,思想上还须进一步提炼,在表现上,细节还不清晰。

浩然说,一个人要有主见。什么叫“主见”?像树枝,下雨就发芽,刮风就落叶,怎么能行?一棵树,要有根部,不能随风转。

他说我在人民日报编辑部学习是个好条件,老婆孩儿也不在跟前,下力多学点东西。他说如果他没有在《红旗》待过一段,《艳阳天》是搞不出来的。他告诫我,要抓紧时间,千万不要“油”,一“油”就“油”过去了。

浩然家的书房墙壁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有一幅周总理的遗像,四边空白很大。在下首,有浩然同志写的六个大字:“我的人生榜样”,下面一行小字是:“浩然1976年1月15日参加追悼会归来。”接着,我们谈到周总理。他说:总理去世,非常让人悲痛,我听一次广播哭一场;看段报纸哭一场;自己想起来,也哭一场。哭得孩子们不敢做声。我们这么大国家的“老管家”不在了。我长这么大,死过父亲,死过母亲,但没有这么哭过。我这些天确实明白了,什么叫“悲痛化为力量”。说着,浩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周恩来同志治丧委员会”通知参加追悼会的信笺,在那印着黑印的背面,有以下几行字:“化悲痛为力量,以周恩来同志为榜样。决心把生命当做油,一直燃烧到死:给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史的征途,增加光亮!浩然1976年1月15日参加追悼会归来,于北京月坛北街一门八号寓所。”他说:总理本身就是一部近代革命史,我参加追悼会回来,立下雄心壮志,以总理为人生榜样。我们大家都应该立这个雄心,几百个,几千个,写小说的,写诗的,写戏剧的,写评论的,都把自己当做油去燃烧,无产阶级文学的征途就照亮了!总理真是太伟大了!人类史上引起这么大的由衷的悲哀,有过吗?没有过!有也是局部的。我们每个人都应该立大志学习总理,总理是一个巨大的油源,我们每个人只有豆粒大的油,芝麻粒大的、花生粒大的油,也要挤出来,燃烧!“撒到祖国的江河、大地上!”这是壮烈的诗,不得了啊!有了总理,我觉得有了人生榜样,怎么当一个革命者,怎么当一个战士,怎么做人,怎么做丈夫……这些都在升华,无比高尚!总理是最高最完美的典型,是一面镜子。接着他说到他从蓟县那个部队回来时,部队派了个面包车送他,车上只有浩然和送他的一个首长。有一个科长及其爱人孩子要搭车,说什么不让人家上来。最后那个首长下了车,说:“好吧,让你们上吧,我不走了!”作为一个客人,浩然在车上特别难为情,也实在气愤。科长说:“我们不坐了,去坐公共汽车。”最后是司机追上他们,让他们上车了。在车上,双方一路没好气。浩然说:“我今天见到了一个最丑恶的灵魂!”

浩然说到我的事情。他说:他想跟我谈一个事情,好好想一想,今后到底是搞创作还是搞评论?搞创作的话,是写诗还是写小说?要想好。现在三十几岁,正是时候,心里要有数。如果搞评论,要搞点基本功,要打好哲学的基础,没有哲学基础的人,怎能搞评论?还要研究外国文学,研究中外文学的差别,尤其是当代文学。在这个基础上,有系统地往里进,代表性的作品要看。如果搞创作,写诗要从研究诗经、屈原开始。写小说也要读代表作。再一个功夫,当代文学要广泛浏览,选最好的和最坏的。研究作品本身和作品产生的条件,选自己喜欢的。集中别人的精华,创造自己的风格。我比较喜欢孙犁、柳青、赵树理。孙犁的优美、抒情,柳青的深沉,赵树理的故事性。不是套他那个,套是没有出息的,好比都画虾,你能画过齐白石吗?有选择,有侧重,不是不搞别的了。没有主次,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主次,就都是零。人体也有主次,心脏、大脑是主,其余的是次。锯个胳膊,行;锯个脑袋就不行。

浩然到楼下接待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许显卿同志。春水和秋川都拿他们自己写的诗给我看。

1976年1月25日

今天是周日,我到北太平庄总政宿舍去,下午4点多回到报社,李春成告诉我,浩然同志下午两点来电话,让我去一趟,说有几个人等着我呢!我赶到月坛,见有北京装甲兵部队的马贵民等四人在,另有北京文化局的方南。浩然见到我来了就笑着说:“你再不来,大伙要骂你了!”他们等着我来共进晚餐,有白酒、葡萄酒,菜和水饺。又说到学习周总理,浩然说他从不到百货公司逛,没那个时间,也不知道什么季节该穿什么衣服,捡一件就穿上,人家说这是夏天的衣服!再脱下来换上一件。他说,搞事业的人就该这样。他说:原来觉得自己没有特殊的地方,实际上有许多特殊。比如不习惯坐公共汽车。文化局党组织开会还和他商量,说,下午过组织生活,看你有时间没有?他说,这不应该商量,只要他在家,都要参加!写出作品来,连出版社的编辑都不给提意见,听到一点意见可难了。下乡不坐轿车,坐吉普车,而且到村头挺远就打发车子回去,走到村子里头。你又不是领导干部,坐轿车去,人家支部书记怎么和你谈话?他说,为人要正直,凡能在背后议论的,当面也同样讲,时间长了大家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不抱粗腿,他写的书,传达室的,车库的,管收发信件的,他都送了,领导干部很少送。“文革”中,戚本禹正红,他和他都在红旗杂志社当编辑,找他很容易,他不去找。就是现在的领导干部,除了工作关系,没有私人来往。吴德同志很关心他,但他没去过他家,不知他家住哪儿。他家的生活很俭朴,不要求存款,不赊账就行了。在文化局,工资是最低的,但交的党费多。有人以为他拿稿费多,还不得存万把的。《艳阳天》的稿费,出版社扣除了给他书以及他在出版社用的稿纸钱,全部让他交了党费。他告诉出版社直接转账,不要经过他的手。他也不想让人家知道交了多少党费。“文革”中,有人来揪斗他,因为他不同意他们揪斗批判杨沫同志,他们就冲他来了。以为一揪他就害怕了。他们揪他的脖领子,他也揪他们的脖领子。他们骂他一句,他也骂他们一句。他们骂他什么,他骂他们什么。他们吓坏了,没见过这样的作家。在这之前,他真的没骂过人。他说:“小子,咱们把骨灰烧出来,扒拉扒拉,看看谁干净?你就是工人了?我不相信,你代表不了工人。他寻思我拿多少稿费存了一大笔钱呢,说我是‘稿费资本家’。他吵吵的时候,我们‘对立面’的人就扯他,提醒他‘别提这个’。‘对立面’也知道我这个底。”浩然说,这次到蓟县坦克部队去,二十五天里,用一周时间写出了小说《三把火》,用半个月时间,拉出了《金光大道》第三部的初稿。最近准备出国到日本访问,是一个艺术家代表团,有画家关山月,还有几个演员。大约出去一个月。浩然让我帮他看看几篇讲话稿的打印稿,让我大胆勾一勾,共五篇。

1976年3月14日

早8点,与王栋同志会齐乘地铁到五棵松,到三○一医院高干病房13病室24号床看望浩然。他身穿病号服,在走廊迎上我们。房间里两张床只住他一人。桌上堆满了书刊材料,其中有一本厚厚的《唐诗》,铺开的大稿纸上只有“第六十八章”的字样儿。这是写《金光大道》第三部的末尾。一张沙发,两把椅子。我们坐下。浩然给王栋拿烟,给我拿糖果。

浩然讲了住院经过。春节前,北京市评剧团改编了浩然的《三把火》,请他去审查讨论。当时他就觉得不好受,头晕。评剧团恳请他多留了一个小时,结果他愈发不好受了。被送进朝阳区医院一量血压,高压193,低压130,非常危险,弄不好就血管破裂,得脑溢血了,诊断为“高血压”和“高血压性心脏病”。当时给他安排在一个有八张床的病房里,有一个单间是给一个干部留着的。这个干部回家过春节去了,别人不准住。浩然坚决回家,在这儿根本休息不好。回家后,冰心大姐知道后,派儿子、女儿、媳妇来看望,并帮助联系住院。

浩然说有三件事让他心绪不宁,瘦了下来,一是让他去搞井冈山的电影,这个组有王树元,又把陆柱国拉上了。长征组有王愿坚等,赤水组有马烽、张永枚。他说《金光大道》只要给半个月时间就搞完了,可是就是没有这个时间。《三把火》和《勇敢的草原》等都需要好好改一改,但坐不下来。二是二儿子蓝天去当兵,走时他在医院,没送上,本来想让我代劳的,我不在北京。蓝天一走,他妈妈想得厉害,把他从小到大的照片全拿出来一张张看,边看边掉泪。蓝天来信,调子悲哀,环境不如愿,周围人都是南方人,口音不同,兴趣不一样。三是约稿多,费心不少,怕写不好。

说起一次到小山沟躲着写东西,浩然化名为“梁同志”,他本名叫梁金广嘛。有一次市里有急事打长途电话找他,公社说浩然没来呀!有一个梁同志在这儿。市里说梁同志就是他。公社就用大喇叭找到了他,弄得全公社都知道浩然来了,许多小青年连夜顶雨跑十几里路来看他……

浩然告诉我,《金光大道》第三部的校样已出来三百页了,还有二百页就完了。他说“三把火”这个书名不好,征求我意见,想改为“百花川”,里面的“梨园”因与犯忌的“桃园”相像,全改为“百花川”了。他把将译成六种文字的外文版的《艳阳天》的序和为北京大学中文系七三届工农兵学员散文集《北京抒情》写的序,两个打印稿交给我,让我给“过”一遍。另外还送给我一套连载《三把火》的《北京文艺》。

1976年3月22日

去西苑宾馆九号楼看望郭澄清同志,他来京参加国家文化部召开的创作座谈会。我与他谈了两个小时。这位写出了三卷《大刀记》的山东作者,外表很壮实,其实身体很弱。主要是他干什么太拼命了。他谈到他原来做教师时的一些事情。

1976年3月27日

今天从下午4点半到浩然家,直待到晚上9点15分。他老伴儿杨朴桥大嫂和春水、秋川都在家,后来红野下了班也回来了。说到蓝天当兵的部队要移至包头,是空军地勤。浩然不赞成他学开车。说到蓝天一走,朴桥大嫂神经受到很大刺激,病得不轻,头总是晕的。浩然拿血压计给老伴儿量了量,80至110,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