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3月6日
来京在解放军文艺社帮助工作,因在军里几次参与张绍文处长组织的给《人民日报》和《解放军报》撰写评论文章的工作,就把我安排在评论组,组长是韩瑞亭。分管评论工作的张文苑副社长给我一个任务,就是协助浩然同志整理几篇理论文章。浩然同志是著名作家,写出了人人皆知的《艳阳天》,以我的水平很难胜任这个工作。张副社长说:这对你也是一个学习机会,去吧!这样,我就找到月坛北街浩然同志那栋楼那个单元那间住宅。
浩然同志和他一家人对我的到来都特别热情,一见如故,可我仍很拘束,不敢多说话,只听浩然同志谈。
今天上午,与浩然同志谈了三小时零五十分钟。
浩然同志说到:第一个问题要承认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他说,一个作者和生活的关系,也是和人民群众的关系,和时代的关系。他说,不能认识生活就不能表现生活。要尽力扩大生活面。要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也要努力熟悉自己应当写的生活。文学不是照搬生活,而是要艺术地概括生活。
浩然同志说:什么叫“熟悉”?我七岁没了父亲,十二岁没了母亲,成了孤儿,十六岁包办婚姻。一般的农村生活,人情往来,赶集,上店,娶媳妇,送殡,盖房子……人与人关系,卖地,买地,各种生活,我都经历过,这算不算熟悉呢?光经历了,还不能说“熟悉”,只能是“了解”。对一个事物了解了,并且理解了,抓住了本质,这才叫“熟悉”。现在让我写农村,我还比较熟,但也有不熟的,让我写拖拉机手,我写不了,因为不熟、不懂。个人的认识总是有限的。
时到中午,我要告辞,浩然同志坚持留我吃饭,我只好从命。全家人一起吃。吃饭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浩然同志夹一个油炸花生米掉到地板上了,他弯腰去找到了,拿上来,用手捏碎了皮,脱了皮后,他把这粒花生米吃了。
1975年3月7日
晚上到浩然同志家。从晚6时半到8时半,与他继续交谈。
浩然说到他开始写诗,写歌谣。他说,年轻的同志写作,接触文学,往往从此开始。因为年轻人有激情。他说他曾在《河北日报》、《河北文学》上发表一些诗和歌谣。他说开始创作时应该尝试多种形式,到一定时候再有所侧重。一个人可能在这方面也可能在那方面发挥其特长。初学写作,只搞一种形式,别的都不写,也不看,这路子就越走越窄了。最好是各种形式都试试,摸一摸,自己在哪个方面更有特长,写起来更自如些。写小说的会写诗不好吗?使小说具有诗的节奏;写小说的会写戏不好吗?使小说具有戏剧的结构。他说他年轻时,关心诗,买了许多诗集,看了许多诗集,也写了不少的诗。
浩然说,一个作家的成熟与否,成熟的程度,其他方面抛开,可以从生活直接提炼出来的和间接提炼出来的比例看。比较成熟的作家,能够摆脱各种间接的束缚,直接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比较多。
说到借鉴和吸收,浩然说,他开始学写小说,喜欢孙犁的优美,以后又喜欢上柳青的深沉,后来把他们二位的风格糅合一下,兼取孙犁的优美和柳青的深沉,效果比较好。
说到读书,浩然说,要广泛浏览,重点钻研。重点读自己喜欢的两三个作家的作品,全面了解他们,熟悉他们。主要是学他们怎么观察生活和怎么表现生活,学规律性的东西,不是学几个句子,怎么描写,怎么结构。他说,写《艳阳天》以前,他只看过四本外国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百万富翁》、《收获》、《只不过是爱情》,什么莫泊桑、巴尔扎克,全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是哪国人。他的体会头一条是看中国的,从当代往现代看,从现代往古代看。看当代人之作,容易理解,容易吸收,不管其怎样粗糙,总是经作者提炼一番了,总比你采访来的东西要细吧。解放后的作家,哪个人出了几本什么书,他全知道,第一本、第二本,到最新之作,出来他就买着看。
浩然称赞柳青的《创业史》,他说,他与柳青没有深谈过,但看得出,柳青受到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如果说这部书的不足,就是他的人物是一眼眼井,一个水井群,每个人都有深度,但没有形成波澜壮阔的长流。梁生宝、郭振山、姚世杰,不见面,各干各的。但这本书能流传下去。柳青对农民是同情的、欣赏的、喜欢的。他写农民居高临下:“我要歌颂你们!”“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他不是站在农民群众中间,还不是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赵树理也是熟悉农民的,他基本上是批判现实主义,他写的是农村中典型的中间人物,只有《套不住的手》冒了个火星,一闪就没了。在《卖烟叶》里有浪漫主义。
浩然说,写长的东西,要善于“埋线”。他说,我在《金光大道》里,为英雄人物的胜利埋下了十八条线,不是一条线。他写一个妇女,至今人们不大注意她有什么用,到第三部就要用这条线了。
1975年3月14日
上午到浩然同志家,与他接着畅谈,从9点钟到11点钟,谈了两个小时。
说到文艺作品的典型化问题,浩然说:二十年前,我采访过一个农村信用合作社,当时是为了堵塞高利贷的。我想写一写这个信用合作社的成绩,它带来的变化,它的优越性。一天,我和信用合作社主任谈话,合作社对面就是乡政府。恰好来了一对小两口儿,闹离婚。两个人都二十来岁,不到三十岁。为什么要离婚?因为他们分得的几亩地,让虫子咬了,秋收收不上来,生活困难,日子过不下去,两人一商量,各过各的,离婚吧!各奔前程吧!信用社借他们点钱,他们买了点米,就回去了,不离婚了,把小两口儿成全了。搞创作的人碰到这件事,高兴得不得了。我就写了一篇小说,写信用社主任的热情,歌颂农村信用社的优越性。写完后,我拿给区干部看了,他回了一句,很妙的:“这两口子真怪,要叫我,两个人感情上没什么别扭,没有信用社,宁可借高利贷去,我干吗离婚啊!”我听了,不大服气,觉得他不懂“眼”。回来,我给几个搞创作的同志看了,大家说,这个不典型,也不真实。明明是真事怎么不真实呢?他们说,即使没有信用合作社,仅仅因为生活上遇到一时的困难,就妻离子散,这典型?二十年了,我一想起这事就好笑。典型化的问题不是说说就可以解决的。为什么现在作品雷同的多?主要问题是不能在典型化原则下提炼和概括。
浩然说:“文革”前,我发表短篇小说一百多个,没发的也有一倍。没有这一百个短篇的练笔,我没有把握写《艳阳天》。那时我写得很多,有人说我“粗制滥造”,我当时没有接受。没有那个时期的“粗制滥造”,就闯不出经验和教训来。初学写作者不多写多练,怎么出“真知”?
1975年3月15日
我来解放军文艺社帮助工作,第一件事就是参与筹备部队青年作者座谈会。这个会今天终于召开了。由胡奇社长和张文苑副社长主持。文艺社的编辑人员有纪鹏、韩瑞亭、吴之楠、范咏戈、黄浪华。来自各部队的有方全林、韩作荣、李本深、贺茂芝、穆静、杜志民、陈淀国、张勤、林玉华、史国世、常贵田、王树和、张发良、高红、陶泰忠、崔洪昌、冯福嘉、胡昕、王彤华、曾凡华。
会议中间,张文苑副社长说已经请浩然同志来给会议讲一讲,让大家提出希望他讲点什么问题,有什么要求。穆静希望他谈谈对散文的理解;张勤希望他谈谈理论对创作的指导意义;高红希望他谈谈从生活到创作形成文字时如何传达得更真切些;陈淀国希望他谈自己如何坚持创作,如何刻苦与勤奋。张副社长让我把这些问题整理一下,通报给浩然同志,让他讲得更有的放矢一些。
1975年3月18日
上午,浩然来到总政西直门招待所小会议室,与部队青年作者座谈会的同志们见面并讲了话。他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但并不是一切生活现象都能放在作品里。说到散文创作,浩然说他没有发言权,他说小说酝酿时间长,所以有些东西他用散文来写。他说散文也可深刻反映时代。他说柳宗元的散文就是对时代的概括,今天更需要及时反映新生活的散文作品。
1975年4月10日
浩然同志来电话,他说在西直门总政招待所与部队中青年作者的谈话,当时觉得谈得还可以的,怎么一看校样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他说早上范咏戈同志送来了校样,当时他急着去二七厂,回来才看样子,有几处需要改动。他具体说了他要改动的意见。他还说到人民日报的杨扬来约他写一篇文章,谈《金光大道》的创作体会。他让我帮助他考虑一下提纲,明天,后天,或星期天,在一起研究一下。
1975年4月12日
晚上应邀到浩然同志家,从5时谈到8时45分。
浩然谈到做歌手和做战士的问题。谈到“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问题,他说这句话是个褒词,也不全是,因为还有个无知,不知道老虎能吃人呢。他说到雷锋,既不是堵枪眼的,又不是扑炸药的。星期天给人家补鞋,做好事,看人家有病去帮忙,与人为善。这种典型是经久不衰的。人们发自内心地觉得他好,永远不会过时。
说到一个作者的东西是有规律性的。他说,写一个人,写他的一天、一年,要了解他的一生。他说:我一直讲这个观点。我写马连福,写他被抓兵,那个烙印。他为什么能被拉过去?金钱美女利诱,甚至烈属的抚恤金他都给花了。
浩然回忆起当年他在中苏友好协会办的《友好报》当记者,在《红旗》杂志当编辑时,北京日报文艺部的编辑田藏申给他在报上开“北京街头”专栏。他工作的报社头头见他在别的报上发了很多东西就不满,说:“你有两个脑袋?一个脑袋当记者,一个脑袋写小说?”浩然说:“按你这么说,不是就等于没有业余创作了吗?”那个时候,他天天晚上在灯底下写作。上班时,别人迟到没事,他晚几分钟都不行。他总是提前到办公室。别的记者写一篇稿,他写两三篇稿,有一点毛病就往他搞创作上推。他说那可真是“泰山压顶”啊!1961年,有人评他的小说《中秋佳节》;1962年《人民日报》发一篇一整版的评论文章评浩然短篇小说集《珍珠》和《蜜月》。在写《艳阳天》前,这是一种鼓舞力量。《艳阳天》最早发在上海《收获》上,是在上海大陆饭店改写的。“文革”前,读鲁迅的作品,感到遇到知音了。《艳阳天》第一部出来时,韦君宜握着浩然的手说:“祝贺你!我代表读者感谢你写出了好作品!”
浩然说,作品标题很重要,写《金光大道》时,从酝酿到写完,一直想的是这个标题,很顺畅。写《艳阳天》开始叫“云水录”,根据扉页上两句谚语:“乌云遮不住太阳”,“真金不怕火炼”起的,后来改为“艳阳天”了。
1975年6月15日
又到月坛北街浩然家与他交谈。与他一起吃了他家自己包的绿豆红枣沙糖粽子。我们谈了一个上午。
见浩然桌子上放着日本作家上个月赠送给他的七八本书,
浩然谈到前一段经杨啸建议到河南辉县去了,去“燃烧燃烧”,结果在那里大病一场,患了重感冒。省委宣传部有三个人陪着,《河南文艺》约写散文,接见作者,讲话。本来带着写电影剧本的任务去的,可是从早上6点到晚上12点,访问者络绎不绝,脱不开身。又不好不接待,说让他参加一个座谈会,说只有几个作者,到会上一看,一百多!回北京不给买火车票,不让走!后来还是电影制片厂的同志给买了票,这才脱了身。回到北京,河南还有两个同志追到北京呢!电影架子搞出来。在辉县,两三个电影制片厂在那里搞剧本,题材内容大体上差不多。半年过去了,也没整出来。电影剧本作废了,可改成小说,已写十四万字,名叫《闯将》。这个小说和《西沙儿女》风格上有所不同,尽力通俗,故事性强,改改就能说评书。《西沙儿女》是散文诗风格,有的地方有点意思,但时间太紧,没有很好打磨。
浩然说自己搞东西主张拼,要快,一鼓作气把它搞出来。《西沙儿女》从采访到完成八个月,写的时间只有三个星期。《艳阳天》也是,从1963年到1965年12月26日全写完了,刚刚出版就遇上了“文革”。到现在出版已十年了,出版社出了精装插图本,里面有二十多幅彩色插图,作者是画《毛竹丰收》、《颗颗皆辛苦》和《故事员》的方增先,画得非常好。出版社说从没有过这样好的插图,但印出来就不及原画了。可是看了还是很好的。昨天他们送来给他看,很不错。浩然指着墙上挂的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毛竹》,告诉我说这就是方增先的作品。他说计划6月底电影剧本脱稿,然后把儿童文学中篇《草原》和这个《闯将》改出来,今年算有个交代了。
接着,浩然谈到上海工人作家胡万春,刚刚收到胡万春的一篇小说,发在《朝霞》丛刊上,征求他的意见,还没看呢。
浩然回顾了从1955年发第一个短篇《喜鹊登枝》到1965年出版《艳阳天》,十年间写了一百万字。大部分作品是业余创作,只有写《艳阳天》请了创作假。从1965年到1975年,又是十年。浩然说:“文革”初期,那些大字报给我贴的,但心里有底,一是我的作品打不成“毒草”,二是我没有生活作风问题,三是历史上找不出我什么。只是说我“骄傲”,有“自来红”思想,说我是周扬的“亲信”、“宠儿”,真是怪了!从1971年到现在的四年里,我写了一百五十万字,两部长篇,两个中篇,一个儿童中篇,一个短篇集,一个散文集。比起前一个十年,写得不算少,但那时我是业余啊,而现在是干专业了。他说:我的体会是,往往是搞得越快越顺利时,质量也越好,相反,那些很费时费劲搞出来的东西,质量往往也不大好,这就是个激情问题。写《艳阳天》和《西沙儿女》都很快,《西沙儿女》一天写七到八千字。他说:写《金光大道》给我两个月就够了。我问:“够吗?”他肯定地回答:“足够了。没有别的干扰的话,一天一章,有时一天可以写两章。时间长主要在酝酿时,酝酿好了,写就快了。电影剧本的挫折让我的情绪受到影响,血压都上来了,170到120。”
北京一个创作会议让他去讲,他说:我实在不愿意去讲,老讲老讲,没有新东西。特别是现在我自己正处在“难产”阶段,好比一个牙疼病人去卖消炎片,说能治牙疼,这不是笑话吗?往往出东西时,再累兴致也高,也好讲。一个作者最重要的还是老老实实拿作品。天津编了我一个创作谈话集,北京出了一个散文集。在南京师院学报上发了一个“通信”。《杨柳风》以后,编第二个短篇集就难了。
浩然和我谈话时,他的三个儿子红野、蓝天、秋川都在屋。
1975年6月19日
我就要外出去黑龙江省,到浩然家告诉一声。恰好李学鳌征求浩然对他长诗的意见,浩然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没的可说。浩然说他要去写《金光大道》,到密云一个公社,找个山区“猫”起来写。
他告诉我到了龙江给他写封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