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7月9日
晚7点44分,雷抒雁从哈尔滨归京途中路过沈阳,我去接站,安排到司令部三所301房间。我把前不久军区办的诗歌班六人——孙旭辉、胡宏伟、柳沄、安造计、宋曙春和我的诗作交给他,请他带回编辑部。他还没吃晚饭,我们出了招待所,到街上一看,饭店都关门了,他买了二两粮票的点心,回到招待所,没有开水,我们坐在值班室的沙发上,他边干吃点心,我们边谈,谈到很晚。
1980年7月10日
我请抒雁到家坐。晓凡从北京回来了,松涛也刚从抚顺回到沈阳两个小时,他们都来了,还有阿红、厉风、邓荫柯,在中午11点前都到了。雷谈到诗要有个性,要接近一般人的感情,要有真情。谈了几个小时。
我和抒雁走到机关,看了李晓桦、贾昭衡等。在办公室,接到赤峰守备区董文海的电话,他说浩然同志打电话找我。上午找我,我出去了。不一会儿,接通了赤峰宾馆105房间的电话,浩然说王栋12日去呼和浩特参加内蒙古文代会,月底或下月初回来,王栋让浩然等他。他把长弓也拉到赤峰来。浩然不同意。想去哈尔滨,了却去年没去哈尔滨的心愿。浩然去哈有两条路线,一是走齐齐哈尔,一是走沈阳。他征求我的意见,我当然让他走沈阳。他最近心情不大好,走齐齐哈尔,人生地不熟,且下车、上车时间不方便。我请他在沈阳转车。他原定星期日晚登车,我请他星期六晚就登车。他说他想好了再打电话或打电报给我。
张云晓部长用小车送我们到占恒家。占恒从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回来正写东西。他同我和雷谈了很多情况,谈到七八点钟。我送抒雁回三所,从301房间换到203,301的被单和床单均有虱子,换新房间,虽是两人间,但干净比什么都强。
1980年7月11日
一早同晓桦到三所接上抒雁,让司机从黄河大街走,以便让抒雁浏览一下沈阳市容。在劳动广场停下,我上楼去叫上晓凡,我们一同到北陵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陵园的工作人员破例打开遗物的展室,十几年来一直封闭来着。这里有邱少云的枪。这里的墓碑完全一样,没有个性。
游北陵公园,在公园内的冷食店,晓凡请我们喝啤酒。抒雁谈“机敏”,说晓凡就很机敏,三句话五句话就可看出来。一个诗人,是不是机敏,这很重要。
回到机关,抒雁见到机关花圃里全是一种花,但花色各异,有红、黄、白及三色互相结合的颜色,自然地说到诗的风格。他与创作组的白劳组长、靳洪副组长见面并谈了一会儿。与抒雁在机关食堂就餐。然后步行到我家,抒雁就在我家单人床上休息,他要读完文福发表在《收获》第三期上的《青春之歌》。陈广生科长拉我们到他家,备了酒菜,边吃边谈,很投缘。谈到刻苦与多写,自信与自谦,谈到诗的表象的东西与内在的东西。晓桦买车票回来,我们要了车送抒雁到招待所取东西,兆林和秋群已在此等候许久。我们一起把他送上火车。
1980年7月12日
早上到办公室,陈广生科长就告诉我:赤峰来电话,一位姓梁的同志明早上到沈阳,让我接站。我说:啊,老梁来了!我没有明确说老梁就是浩然。下午正开会,我正发言,通信员送来一封电报,来自赤峰,上面写着一行字:“梁(13)日晨到沈”。
1980年7月13日
今天是星期天,早上5点钟,我带小海泉到车队,拿了派车单,带车到沈阳北站,旅客正往外走。我在出站口张望着,不一会儿,一眼看到了浩然,同时看到祝乃杰,还有一位空军干部与他们同行。司机主动把老祝送到家,又折回来。这时是早上6点半,惠娟已上班走了,她先做好了大米小豆饭,炒了豆角,做了西红柿黄瓜汤,给我们留着。
饭后,我们从容地谈分别后的情况,他谈到我的组诗《鸟儿们的歌》,他说:我是“笼中鸟”,也是“惊弓鸟”。他说我的后三首写得更好些。我请他看了谢冕同志的信。他边看边不断称赞:“不愧是评论家!”“都说到我心里去了!”“都说到我心里去了!”“和我想要说的一样。”他希望我写下去,继续写“鸟儿们”,他说麻雀可以写,背了那么多年的罪名,又回来了,有的被当做“四害”消灭了。回来后仍然是益鸟,没有变成害鸟,有个生态平衡问题。他说,还可以写乌鸦,它反哺,现在许多人不养老子,人伦退化了。还可以写燕子,写燕子的角度更多了。可以去公园采访饲养工人,可以翻有关资料,可以访问生物学专家。表现方法不要一成不变,要变化多端。采取各种各样的方法和角度。有的像讲故事,然后点题;有的可以写鸟儿的对话……一成不变令人生厌,呆板。凤凰也可以写,它并不存在,画在墙上,戴在头上,写在书中,是不存在的鸟,人造出来的偶像,骗人的,要抨击它。他建议我给东三省的文艺丛刊和月刊分别寄去诗稿,“占领”东三省,写一批“鸟儿”,否则如天旱,来一点,地皮湿了,风一吹,又干了,要让人感到下雨了,留下印象。他说,要下两个工夫:一是要有新意,针对性地切中时代的弦。一是表现形式、角度、结构、语言,要变化多端。根据每个题材,找一个适合的表现形式。不要光是独白,可以借用电影、戏剧、相声的手法,也可以从人的眼睛看,让写过的鸟儿看,都是自白,多了,单调,也容易造作,有的鸟也可来点小情节,如猫头鹰和黄永玉,一只眼睛闭着,可以写雄鹰,写鸟中的霸,都是长羽毛的,残杀同类。要搞透一点,不要写表面的牵强的。拟人化的,找个好画家一插图,会很引人。
浩然谈到他的《渴求》和《浮云》。四川出一本爱情、婚姻和家庭为题材的短篇集,北京出一本儿童故事选,河北出一本短篇集,吉林小学生文库出一本,天津百花出了《山水情》。浩然说到金河的一个八万字的中篇,以柴春泽为模特儿写的。他谈到王栋艺术上还弱一点,以后要帮他搞上去一个东西,拍个电影,就会更好。
我们谈到9点半。我把浩然和海泉留家,到晶体管二厂找妹夫凤权,请他替我到火车站给浩然买票。我到晓凡家,晓凡买菜去了,我等了有二十分钟,一同骑车到我家。走前,他在门上给祝乃杰留了字条儿。凤权正帮我切黄瓜丝。浩然和晓凡帮我择香菜,掐豆角,打土豆皮,择木耳根。兆林带刘元举到我家来,坐了一会儿就走,我请兆林替我请陈广生和宫魁斌。陈、刘、宫和老祝脚前脚后来了。席间,浩然兴致很好,他谈了自己的不平凡经历。大家谈得挺晚。英宗和丽明来了,客人们起身走了。
浩然在我家的单人床上睡,睡前,他吃了安眠药。
1980年7月14日
早上,早早地做了锅面条汤。兆林背着《艳阳天》、《金光大道》和《春歌集》,请浩然签名题字。小宫带车来,我们一起送浩然到沈阳站,送他去了哈尔滨。
下午,中国作协通过总政请来的地方作家叶文玲、陈世旭、艾克拜尔·米吉堤来到沈阳,我们安排了一个座谈会,部里请他们在机关食堂吃了饭。饭后,我送他们回四所,与他们一见如故,谈得十分融洽。交谈中得知他们三位对浩然很敬佩。陈世旭说他写《小镇上的将军》获了全国奖,可他并未见过真正的将军。我把这个意思汇报给部长,部长说好,请示一下,让陈世旭见见真正的将军,李德生司令员同意会见几位来访的地方作家。
1980年7月15日
一早去四所,陪同叶文玲等去剧场观看《花好月圆》,看得艾克拜尔哈哈大笑。我发现他们三人都很机敏。
黑龙江省军区的孙成武来电话,告诉我,浩然平安到达哈尔滨,原来与他联系的省出版社的肖沉同志突然病逝,所以出版社不知道他来的这回事。多亏我打过去电话了。浩然为肖沉逝世心情哀伤,孙劝他化悲痛为力量,把老肖约的稿子写出来。
松涛来电话,说领导准他一个月休假。他说起陆明友组织诗人去北戴河参加河北诗会的事,松涛说:如果我去,就设法通知他,一起去;如果我不去,就不必告诉他了,他也不去。
1980年7月17日
上午浩然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在那儿吃、住条件都不错,只是窗户下面是广场,总有汽车启动声和卖冰棍儿的叫喊声。他说出版社的谢树等负责人来看望他,约他在龙江多住些时日,出版局局长准备陪同他去兴凯湖和伊春林区看看。
晚上我在部里值班,又打电话给浩然,恰孙成武在他处,他们刚刚遛弯儿回来。浩然说他不准备回沈阳了,让我转告春风文艺出版社,他打算在龙江住上一个月,下一个“蛋”,然后回北京。龙江这里很“热”,立即走不好。这样他一年到东北一个省,去年在吉林,今年在龙江,明年在辽宁。浩然还让我告诉晓凡,让他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等他回沈阳了,不要耽误了他。
1980年7月18日
上午去晓凡处,转达了浩然的话。晓凡是昨天读到我的《鸟儿们的歌》的,他非常兴奋,立即写信给阿红,请阿红写一篇文章给《文艺报》,关于这组诗,晓凡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他建议我一阶段只办这一件事,写鸟儿们的续歌。他说这一组诗胜过一百首!《延边行》那样的诗,写得再多,也是八股,而这鸟儿是独辟蹊径,是一条属于自己的小溪。
打电话给祝乃杰,请他把浩然在龙江的情况转告王大学,争取明年春节到辽宁来。
1980年7月21日
省作协召开座谈会,去了以后才知道,北京来了几位作家,有王蒙、谌容、从维熙、刘心武。方冰向大家介绍了这几位作家,说他们在中国的文坛上都是闪烁着耀眼光芒的作家。
王蒙是文坛闻名的幽默诙谐的作家,他的发言机智敏锐。他说我们四个有分工,从维熙重点发言,其他两位补充。但他没有把自己“择”干净,还是讲了一些。他首先讲创作不能太受外界干扰。他说西线平静无事,没有地震和台风感。我们似乎很“麻木”,一切照常,写你的小说。今天一位领导讲个什么,明天文件说个什么,没这个感觉。习惯于别人骂。一个人写很多作品,没有骂,是个很寂寞的事情。灾祸多了,也就比较麻木。他还讲了让文学成为文学。他说,文学作品毕竟不是直接的政治文件,对政治生活不是直接发生作用的。感染人而后发生作用。不是一首诗可以亡国,一篇小说可以兴邦。不能说人们精神面貌不怎么好是唱歌唱的。唱一首邓丽君的歌就变成港澳同胞了?唱一首美国歌,就变成美籍华人了?听柴可夫斯基就变成沙皇臣民了?不是呻吟变成肝炎,而是肝炎而后呻吟,不是一呻吟转氨酶就上升了!有一些青年的信仰发生问题,面临一系列社会问题,政治工作不切合实际,人消极了,就喜欢听消极歌。关键问题是精神面貌不好,唱消极歌。以为开列多少高昂的歌曲就把精神面貌变过来了,不是那么回事。文学毕竟是文学,官僚主义、房子、人事制度等问题,排队买菜问题,不是小说能解决的。直接解决社会问题就是夸大了文学的作用。有点作用,替群众说说话,舆论上多少起点谴责作用,社会效果不是一句话能判断清楚的。
王蒙说外国电影如意大利的《警察局长对政府检察官的自白》,美国的《恶梦》,日本的《金环蚀》等,写上层的腐败和罪恶,没人去计较它,不会影响到社会的稳定,而是有利于社会的稳定。一进电影院,喘不过气来。一出电影院,蛮好,阳光灿烂,上帝保佑,没被关进去,晚上觉睡得更好了。他说:我写《说客盈门》,我怀疑能纠正多少不正之风,让群众和好的干部出口气也好。同样的,《乔厂长上任记》,对改变工厂的生产总值有什么影响?不会的。他说,我们可以放松一点,对人生,对社会,对政治,文学有无作用,有,分清是非善恶,表明态度。面向生活,揭露矛盾,也揭消极的东西,但从爱护党和国家出发,不要过分紧张。他说,我们的天地无比宽广,去年以来出现多样化的趋势,不再是写伤痕都写伤痕,写官僚主义都写官僚主义。他希望大家找出自己来。按自己对生活的见解、真切的感受来写。生活无处不是小说,无处不是诗歌,无处不是心灵的表现。晚上有梦,无梦,星光,月光,灯光,从你脸上掠过。一天二十六个小时也写不完。要忠于自己对生活的感受。只有时间不够,水平不高,而“没的写了”的现象永远不会发生,你与人民在一起就永远也写不完。
从维熙说自己是最不能表达自己感情的人。他说:我国经常刮风,文艺界,一会儿放了,一会儿收了,下面搞创作的人无所适从。三中全会后,经常见放的文章,今年年初,剧本会后,似乎有收的趋向。无论放,无论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如果总像蜗牛一样,把头探出来,看看风头,很难写出为人民所喜欢的作品。他说:我的《大墙下的红玉兰》,《收获》收到稿子半个月就回信说发头条。有人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示范作品”,有人说是“解冻文学”的翻版,作者应“绞死”。
从维熙说:我和我爱人1957年一起被划为“右派”下去劳动,又因南斯拉夫问题变成劳教。我见了大墙,因此写了大墙。生活中时时刻刻拎一根棍子准备打的人还是有的。文艺界中不乏这种人。他说1962年春节,文艺界举行化装迎春舞会,有个诗人给最高领导写信,说中国文艺界到了裴多菲俱乐部的边缘,换来了两条批示。文艺界不是西线无战事,有看不见的电波。他说:我在某省几个劳改大队劳动过。某省公安局自动对号。今年1月,省公安政治会议形成文件,对我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声讨,上报到公安部。说八百名犯人看了这小说有一百二十人不认罪,这完全是造谣。刊物是传不进去的,传进去也不可能全看了,说多少劳改干部看了,工作不安心,想退休、转业的多了。似乎一篇《大墙》可以把无产阶级专政掀翻。公安部负责同志懂文艺,懂政治,没有理睬他们。他们把小说当成公安业务了。最可怕的是文艺界内部,不大不小制造事端。看不见的流弹在文艺界射击。要加强警惕性,警惕花丛中的小人。他们以咬伤花木、让百花凋零为最高使命。
刘心武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思想解放的勇士,我是一个中学语文教师,胆子小,“文革”时走路都靠墙边走,守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写《班主任》也不是想当弄潮儿。新作者层出不穷,人们快把我忘记了。有人批一下,又让人们想起我了,很感谢。第二次世界大战,打了六七年,直到现在,各国不断重复其题材,是一个题材源。我们的“文革”对我们本民族,这个题材源不在“二战”以下。学校生活太平淡了,我在学校打深井,写出各行各业共同的东西,甚至是人类共同的东西。学校天地非常狭窄,人物非常之平庸,小人物,小命运,我开掘到人性和阶级性怎么统一到一起。《如愿》写的就是一个学校和周围几条街,打更老头和糊纸盒子的。开深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