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说,自卫反击战的伟大实践,一定能出好作品的。过去写红军、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一批一批的好作品出现。这次战争有个特点,只打了十八天,连撤军才二十天。从没打过这么短的战争,抗日战争八年,解放战争三年,红军时期十年。这次战争有特殊意义,是从井冈山有我们这支队伍起,第一次现代化的战争,多兵种联合作战,这是大规模的战争。我读了些通讯报道,干部战士可歌可泣,虽然只有十八天,确是惊天地,泣鬼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读一条新闻很感人,一个叫王杰的战士,十九岁,去年11月份参军,今年2月份牺牲,留下的信在笔记本里,很感人,这样的例子很多。我们的战士是有文化的战士,他的精神生活状态,与过去不同了。他要求高质量的作品,他有丰富情感,他读契诃夫。我写了短文推荐,写了战士的爱情。过去写战争搞得很狭窄,落后脑袋瓜也不能写,这也不能写,那也不能写,这条条框框要完全打破。战士的思想是很活跃的,我的公务员读唐诗,读古文选,高中毕业,还写诗呢!你的作品还写大老粗,跟不上形势了,不符合实际了,要写有文化的勇敢的又继承了革命传统的新型一代军人。
白羽说:我跟张文苑同志讲了,是不是把我们部队战争小说编一套上、下集,或上、中、下集,上海出版的外国短篇小说选,很好,很有用,很受欢迎。地方短篇很活跃,部队还没达到这种活跃程度,要研究。我们要结合真理标准的讨论,深入地批《纪要》,要考虑新时期《解放军文艺》怎样办得更好,写出更好的作品来。要能促进四化,起作用,不是简单的说教作用,要有艺术感染力,光明和黑暗,歌颂与暴露,这是事物的两个方面,缺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就不存在了。我们的传统是写光明,但如果不写光明的对立面,怎么能把光明写出来?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就是在光明与黑暗搏斗的交叉点上突出出来的,惊心动魄。我们写得平平静静,人物怎么能突出?最近我看了《向前,向前》,我赞成,我觉得可以拿到部队去巡回演出。“四人帮”头上长角,是要打倒老干部,现在写一些老干部,成了向四化前进中的阻力,指挥员指挥不了,不胜任,换了个人,指挥打胜了。《前线》对苏联反法西斯战争起了很大的作用,《向前,向前》还不够。
白羽回忆自己战争年代写小说很大胆,在《政治委员》里写营教导员怕死,他说想起来后怕。在比较典型的现象抓住之后我敢于写。老实说,如不写这个教导员,那个政治委员就出不来。我觉得可以写,据说现在写书记也害怕。严重的问题就在这里。一个长篇,一个电影,一个短篇,写英雄人物,不能是孤立、天生的,我们要写千百万群众中涌现出来的有血有肉的人物,英雄人物也有缺点。有的作品把英雄的缺点隐去。《夏伯阳》写了他严重的缺点,赶走政治委员,不服政委,由于缺点死掉了,但并不影响夏伯阳感人的力量。没有鲜明人物个性的人物,不能成为文学艺术作品。夏伯阳是活生生的人物,有极大的说服力。我们写军队,写战争题材,要大胆尝试,要写人,写人的命运,悲欢离合,人,生活,没有那么简单、单纯的!
在谈到深入生活还要善于研究时,白羽说,要从生活挖掘深刻的主题出来,要讲究情节,我觉得我们的作品往往不注意情节,缺一峰突起的一鸣惊人的情节。他说,张天民并不熟悉战争,他构思很巧妙。白羽细说了张天民《战士通过雷区》的一些情节和细节后说,里面有没有歌颂?军长和他的儿子代表了传统,代表了大多数。我们要善于从各个侧面去写,要有巧妙的构思,人物要有鲜明的个性,有独特的语言,要有莎士比亚的警句。一个话剧让人看过后,要有几句打动人心的,作者要设计在哪一点上打动观众,使观众的心弦为之颤动。
说到想象力,白羽说,黑格尔美学对想象很重视,你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材料收集一大堆,还是材料。一个作者,生活,酝酿,创作,每个阶段都重要。生活的过程就有酝酿,酝酿,构思,经过想象,把材料结构成更为感人的东西。创作之所以被称为创作,不叫别的,就有想象力在里面。抗美援朝出一个英雄都去抢,我说不用抢,都可以去,不怕抢。要提高作者本身的艺术水平,观察生活能力、想象力、创造能力,要下艰苦的工夫。歌德是个了不起的杰出作家,他在晚年,再也写不出《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样的作品了,没有旺盛的精力了。也有的作家到晚年还能写出好作品,出现第二青春。海明威参加西班牙战争,到巴黎,写出战地新作品,轰动了,以后一直写不出好作品,又到巴黎,还是写不出。后来到古巴,写出了《老人与海》,使他的艺术作品达到纯熟地步。他是写战争的,写得引人入胜。有些不适于我们,可以吸取其经验教训。
白羽说,一个人的才能,离开生活和创作实践,离开观察人、研究人,就写不出有鲜明个性的作品。可以讲,毛主席说政治第一,艺术第二。主席从全党全局利益这样说。另一方面,作为文艺的存在,哲学说,一个事物以其特点而存在。没有艺术性的艺术,就不成其为艺术。艺术感染人的力量是极敏感的,黑格尔写四大卷美学来研究。要大胆写,不局限口头争论,敢于研究生活,作者有自由的权利。你去研究生活,研究人,研究四化课题,抓住,敢于提出问题,赋予适合的形式,去打动人心。歌颂为主,可以有批判;暴露为主,也可以有歌颂。不要打破旧框框,产生新框框。没有对立面怎么办?你看,包公戏都有对立面,没对立面就没有包公。甚至对立面就是他叔伯侄子,还有嫂娘。法制面前不得不杀侄子。艺术构思完成了,包公出来了。我觉得,我们写指挥员还不够大胆。英雄人物也要有思想发展过程,这才能有情节,才有戏,才能感动人。我们要从公式化、概念化中解放出来,十二个军区十二个戏十二样,否则剧团要赔本,演戏没人看。
说到《解放军文艺》的评论工作,白羽说,觉得没把部队作家团结起来,相当大数量的作品流到外面去了。这个不能垄断,不能由总政文化部下命令。献礼电影,八一厂外,好多好作品是地方电影厂拍的。这就发生了竞赛。不能靠几百万军队来保证刊物的销路。指这个不行。有好作品,评论要跟上。评论家,一要研究生活实际,二要研究创作实际,三要研究读者实际。要了解群众的呼声。一个理论家应是思想家,要参与这个时代的搏斗。别林斯基开辟了一代作家的道路,出了果戈理、屠格涅夫。别林斯基评了果戈理的中年、晚年。当果戈理创作出现高峰时,评论讲出了道理;当他创作下降时,一封信给予尖锐的批评。我和胡奇同志说,确有好的评论文章就把它放在头题,敢于大胆说作品的优缺点,这样的文章才泼辣,读了之后才有所促进。
说到“伤痕文学”,白羽说,《伤痕》有优点,它较早提出了“四人帮”的问题,缺点是环境不典型,人物不典型。白羽说,我不反对“伤痕文学”,我住三○一医院,《人民文学》问我对《伤痕》有两种意见,选还是不选?我说选。它是1978年有影响的作品。在自卫反击战中,几个月的新兵有多少政治工作?就是上去前看了《董存瑞》。《人民文学》选上是一回事,但反击战打响了,让我拿它上前线给战士们读我不干。具体作品具体分析。黑格尔讲一棵树上没有一片叶子相同。要百花齐放。揭“四人帮”的作品,我说不是多了,而是不够。我去剧团讲,要组织力量写《难忘的一九七六》,要比《难忘的一九一九》更激动人心。《人民日报》编丙辰清明纪事,让我写序,我写了。天安门广场第一个花圈是二炮的,是部队献的。1976这一年,其悲壮如写出,不亚于莎士比亚。大地震,总理逝世,老总逝世,主席逝世。我那时摔坏了,骨头断了。主席逝世,让我休养去,我跟黄副主任讲,我不能走。我们清楚,要发生重大事件,日夜不能睡,然后粉碎“四人帮”,多么富有戏剧性!广州军区把“四人帮”搬上了舞台。《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遇刺,生命危险,电影上人民群众激愤。难忘的1976,是伟大的题材,有没有勇气写?想起来非常激动。“四五”运动是以后一切更伟大事件的开端,粉碎“四人帮”更伟大,它是“四五”运动的继续和发展。自卫反击战,同样是悲壮的。我说悲壮,不含悲哀。多少年轻人牺牲,多少年轻人当了英雄。力量从哪里来?我在医院里思考。我研究了《第二次握手》,这个手抄本流传全国。据我知道,全国很少地方没有这个手抄本。多少青年人向我推荐。它有那么大的艺术魅力啊!否则谁花六个通宵去抄它?它突破了写长篇的框框,二十五万字,从1928年写到1968年,跨度那么大,精练,紧凑,如果搞一百万字,怎么手抄?我悟出一个道理,今天讲这篇话:要有艺术!我们部队的创作要在艺术上有大的突破。
说到刊物,白羽说,我总觉得《解放军文艺》老一样,老差不多。刊物要不断改变,包括封面、封底,这期拿到手是这一期,下一期就是下一期。现在有个刊物叫《读书》,五个人编的,编得那么精彩!五个人还自己发行。他们有声明,你们买不到刊物,到我们这来买。白羽问张文苑:你们多少人?张答:二十多人。白羽感慨地说,我们到死也要不断研究,不断前进。否则要落后,落后就要被淘汰!
张文苑说,白羽的讲话是会议的结束语,也是开场白。
我问白羽对我们军区话剧《回师北上》的意见。他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后天。他说,哎呀,抽个时间谈谈对这个戏的意见,和胡可副部长一起。
晚在军博小礼堂观看苏联彩色故事片《第四十一个》。
1979年10月8月
军区建国三十周年举办了文艺创作评奖,评奖后,召开了军区文艺创作骨干座谈会,在会上,孙俊然谈了他的长篇小说《安图的后代》创作体会,他的资料积累是从1964年开始的,资料少说有一千万字,他不午睡,不打扑克,不下象棋,多乱嘈的环境也能写,小孩小,背着孩子也能写。冷言冷语,讽刺,打击,挖苦,都当耳旁风。李景堂谈了写十四万字长篇小说《百草滩》的体会。孙旭辉、唐洪忱等都讲了讲。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于别人的创作道路,但刻苦勤奋对于任何人都是不可少的。
上午罗继仁打来电话,告诉我,叶文福来沈阳了,住东北旅社。我电话约了李松涛同去看望叶文福,并在太原街一个饮食部一块儿吃了午饭。
1979年10月9日
松涛携文福到我家做客。在我仅九平方米的小屋放上小炕桌,倒上茶水,说了半天的话。下午4点,我们一起去晓凡家看了晓凡,又去厉风家,遇锁。我们又转去看阿红,在阿红处说了一会儿话,又去看厉风,厉风夫人告诉我们厉风去了本溪。我和松涛把文福送到旅社即告别了。
1979年10月10日
下午参加《芒种》杂志的座谈会。文福在会上谈《将军不能这样做》一诗的创作经过时,说了一些在这种场合不该说的话,事先,我和松涛曾叮嘱过他,有些话不该说的。他没有听我们的,好像什么赶劲就讲什么。我和松涛就坐在他的对面,他照讲不误。松涛的手心全是冷汗,而且吐了血。我和松涛在他讲话中间休息时退场了。
1979年10月11日
一早,在旅社同文福谈起他在座谈会上的讲话,谈到松涛为此吐血的情况。文福拿出给《鸭绿江》杂志的一篇稿子给我看,我建议他删去两处。
下午,《芒种》召开诗歌作者座谈会,我和松涛到会。文福结合《山恋》谈创作体会,讲得深刻而又生动。
1979年10月12日
中午我接松涛和文福到机关,陈广生科长、李晓桦和我三人,请两位客人在晓桦的宿舍吃了饭。
1979年10月13日
中午到旅社,文福给阿红赶写稿子,早上和中午都没吃饭,我带去了四个冷馒头、一点肥肠,他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馒头。下午,市文联小吉普车来接我们同去沈空接松涛和笑源,一起去抚顺。松涛家简陋而狭小,其父亲气管炎很严重,母亲有病。其妹是姨母家的孩子。全家忙着搞了一桌子菜,全家人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向荣也下班赶来了。晚上,三面糊了报纸的屋子小炕,让给了我们三个加上笑源,我们兴奋地谈了大半夜。
1979年10月14日
阴雨不开。早上4点半我们全醒了,于是开灯谈心。包了饺子,又热了昨晚的剩菜,喝了一点酒。松涛从旧书箱里倒腾出许多藏书给我们看,文福看中一本泰戈尔的《我的童年》。
乘电车去市里。到抚顺矿工报社找到陈庆斌和小郑,松涛又找到张名河。我们一起上街,在一家照相馆照了张相,留字题为“秋雨在抚顺沉思”;又在一家很近的饭店里吃了饭。席间,不断读文福红笔记本中抄清的未发表的诗作,我最喜欢的是《致火山》和《旗鼓垴》,前者写了徒有虚名的火山,如今,他死了,“只留下一池平静的雪水,于是人们来泛舟,来消暑,来滑冰……”后者,小小的山丘,成了八十三万人马不可一世曹操抛却旗鼓号角的地方,“往往一滴泪水,就成了他一生的句号”。
松涛因等单位看房子的同志来抚顺,我和文福乘长途公交车回了沈阳。下了车,遇罗继仁和李广泽,把我们拉到了厨师进修班,那里有乔魁才、王守勋、丁晓翁、姚莹、郎恩才、刘文超等共十一人等着。
1979年10月15日
下了班,我去找文福,他正在沈河饭店,与一诗社的诗友们见面。辽宁电台的刘宝祥也在。刘给我一盘电台播出的录音带,上面有文福的《将军不能这样做》和我发表于《诗刊》的纪念周恩来总理的诗。之后,我和李广泽把文福送回旅社。
1979年10月17日
松涛从抚顺回来了,我们一早一同去旅社看文福,恰李广泽和刘文超在,便一起去园路餐厅西餐厅就餐。
我和松涛到春风文艺出版社,见到厉风,他各送我们一本霍满生的《铁牛传》,封面、装帧极好。我们同去方冰家。方冰正午休。我们谈到省里办诗刊的事,谈到刘镇调回沈阳的事。当谈到叶文福来沈阳时,方冰立即提出去见他。我们说他今天回北京。方冰问他走了没有,我们说晚上8点45分的车。他立即说,晚上去车站见他。忽然又问:叶文福现在在哪儿?我们说在罗继仁家。他提出立即要车去看看。我们坐上他的上海牌小轿车,到了市文联,拉上刘英男同志,拐弯抹角,找到老罗家。叶文福非常感动。方冰说:我读到一首好诗(指《将军不能这样做》)。叶文福说:我见到一个好人。方冰说:我们希望多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年轻诗人。叶文福说:我们太需要像您这样的老前辈了!他二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久久不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