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真的贴近了这个时代了么?他对世界的冰冷异常的体验,不正是一种毫无意义但始终在进行的斗争么?这种斗争,其实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对社会的思索和研究,更明显的是当然是作为文学家的卡夫卡最擅长的工作——文学创作了。他笔下的人物,不管是被我们的评论者津津乐道的异化现象(包括自身的),还是那些作为他深沉而敏感的内心世界真实外化的现象,都无一不在控诉命运的多舛,具体地讲来,就是在永生的孤独景况之中,面对着被摧残、被抛弃、被迫害、被侮辱和被毁灭的命运。这是孤独异常的、不被世界接纳的卡夫卡对文学世界做出的巨大贡献。当我们在他的文字里,以客观的、旁观者的视角阅读和看待他塑造的人物时,仿佛就在布拉格的某家咖啡馆里,面对他深灰色忧郁的眼神,一同沉默,以这种方式阅读世界和心灵,但最终这个自称是误入尘世,被抛弃了的人,最终并没有接纳我们,或者以相处的方式离开了我们,抛弃了我们。或许,因为我们所急于和他进行心灵交谈并解剖的人物形象,完全是他自己,我们已经通过文字进行过交流和问候,现在我们在咖啡的香味中看到的,面对的,是跳出文字和世界的“另一个”卡夫卡。是的,是一个文学化和另一个生活化的卡夫卡,但又是共同的一个卡夫卡;或者说,那些被驱逐和抛弃的人,组成了另一性格和心理的卡夫卡,现实中的这个脆弱和怯懦的卡夫卡,是外在性情的卡夫卡。内在心理上的寂寞感,才是最致命的。但究竟哪个卡夫卡最贴近这个内在心理上孤寂的卡夫卡呢?其实这个答案就是卡夫卡外在情态之外的那个卡夫卡,也就是隐藏在表象之后的那个神秘而黑暗的卡夫卡。那些人物形象,就是从神秘而黑暗的内在性情和心理中提炼出来的“卡夫卡”。
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城堡》被公认为是描写主人公的孤独境地写得最好的作品。著名评论家勃罗德在论述《城堡》时,有过这样精辟的见解:“卡夫卡的主人公走过了孤独的生活道路。因此正是我们身上的孤独成份才赋予这部小说以超自然的深度。后者以惊人的明晰性出现在我们面前。另外,这仍然是一种非常确定的、比较微妙的孤独之感,一种深深地埋藏在我们心中的孤独之感,一种安静的时刻就会涌上表面的东西。因为卡夫卡的主人公究竟还是一个充满善意的人,他既不追求孤独,也不以次为荣。正好相反,孤独是别人有意加在他身沙锅的;因为就他的愿望来说,他渴望得到的莫过于成为社会的一个有活力的成员,循规蹈矩,按照惯例与别人合作;他追求一种游泳的职业,打算结婚和建立家庭。但是这一切失败了。人们更加明确地认识到把K.包围起来,使他陷入孤独的那层冰冷的外壁决不是暂时的现象。”
我们知道,卡夫卡的小说大多是带有自传体的特点,《城堡》也不例外。作品中的主人公叫K.包含了深远了意义。这个土地测量员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并不需要孤独,但却是一个在村子中不受欢迎的“异乡人”。“异乡人”境遇是卡夫卡内心中最大,也是最无奈的元素,他生活在布拉格,却不是捷克人;他是犹太人,却说的是德语,而布拉格的人绝大多数说的却是捷克语;而犹太人的主要语言是希伯来语,可身为犹太人的卡夫卡却不能用这种历史悠久的母语与正统的犹太人进行交谈;他虽然是奥地利人,却永远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祖国,没有身份的浪者。这种强烈的反差是成为卡夫卡笔下“异乡人”形象的内在因素,他们与他一样,孤独,寂寞,失落和忧郁。而这些性格因素在《城堡》中的K.身上得到了最为充分的体现。如果说“有家难回”毕竟还有一个向往的东西——家的存在,那“无家可归”就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现实了。那个叫K.的土地测量员,某天到城堡中衙门里述职,必须在村子里住住宿,当然,存在是城堡所管辖的一个区域,但事与愿违,由于他没有居住证件,被告知无法在村子里住宿。他只得去城堡里办这个居住证,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他不甘心,继续尝试,不懈地努力着,但仍然被拒绝居住,仿佛他不是人,或者是永远被城堡所不接纳不欢迎的人物一样。由于小说没有结尾,实际上是卡夫卡没有把这个小说写完,于是,勃德罗根据他对这个作品的理解,尤其是根据他与死之前的卡夫卡谈论写作计划时,回忆起了这个小说的结尾而而补写的,那就是:尽管土地测量员不懈的努力着,但仍然没有成功,直到他死的时候,城堡当局才通知他,准许他在村子里住下。显然,这份迟来的准许已经于事无补,也成了讽刺,从而使《城堡》的主题得到了升华,也就是说,卡夫卡通过土地测量员这个犹太人的在城堡的遭遇,极为深刻地反映了犹太人没有家园,没有地位的尴尬、痛苦、无助和失落,这也正是“异乡人”主题的深刻内涵,也是卡夫卡一直耿耿于怀的犹太人命运的“全写真”,尽管这个故事并不复杂,但作者和主人公,以及任何读者的心思都被撩拨起来了,复杂起来,因为犹太人,寻找家园却永远失落的犹太人。在《致密伦娜书简》中,他痛苦万分地写道:
“这种欲望有点永恒的犹太人的性质,他们被莫名其妙地拖着,拽着,莫名其妙地流浪在一个莫名其妙的、肮脏的世界上。”
这样的人物形象我们还可以在卡夫卡的其他作品中见到。
短篇小说《乡村医生》中,对那个乡村医生遭遇的描写,实际上也就是在表现人物强烈的孤独感,而文中那句“坐着尘世的车,套着非尘世的马,迷途难返”的医生,或许就是卡夫卡式的孤独人的真实写照,但情节描写却像是一个幻觉,或一个在某人醒后依旧能回忆起来的那场梦境,人物的内心感受,也就是现实人生的真实感受。医生是孤独的,虽然是一个医生,一个自由职业者,有着良好的医德和做人的基本准则,尤其是在占有姑娘的肉体和救人的选择中,他选择了救人。但他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彻底的被社会所抛却的人,在一个物质至上,人心不古,传统的道德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已经不被重视的现实社会里,他的那种乐于助人,自我牺牲和甘于奉献的精神和操守,已经被世人所不屑,而身当其境的医生,自然也就成了一个被人不信任、被嘲笑的多余的人,边缘的人,可笑而又可怜的人。他那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不被人认可和尊重的痛苦,却又不愿意屈服于物欲横流的社会的尴尬,是一种深层次的社会矛盾和道德沦丧的体现,卡夫卡的深刻性就是借助这些所谓的落伍者和不被人尊重的孤独的人的描写刻画,将社会矛盾和现实社会的堕落表现得淋漓尽致,令人不得不扼腕,不得不进行深刻的反省和思考。
《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尔,也是一个被读者高度赞扬的艺术形象,这个身患绝症的男人,在某天清晨醒来,想起床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这种“变异”的情形,也正是卡夫卡内心某种心理阴影或病态心理的真实写照,有着深刻的意义。于是这个变成甲虫的年轻人很快就失去了工作,丢掉了饭碗。开始家里人还感到痛苦和惊慌,心疼他,时不时还关心他,邻居也是如此,但很快,家人和邻居都万般厌恶他,视他为怪物,被残酷无情地驱逐出了以前属于他的那个具有人味的温暖世界,寂寞而无奈地,过着虫豕一般的生活,最后在孤独和凄凉中默默死去。读完全篇,人的心都被冷透了,被变异的世界和人情给撕成了碎片。而在这个惟利是图和无情无义的世界上,仿佛卡夫卡和我们都是那个变成了甲虫的格里高尔,都将在被抛弃的情形下孤寂地死去,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又是什么呢?社会,异常竞争的世界,冰冷而自私的人情,堕落的人性,还是我们自身无法解脱的“病症”和无以解脱的孤独境地?
《饥饿艺术家》是卡夫卡晚年极为重要的一个短篇小说,也可以看成是他晚年心境和思想的一个重要参照。一个自称为“艺术家”的艺人,以饥饿作为自己的表演手段,成为一道独特的城市和艺术“景观”。这种饥饿表演形式主要表现为:以四十天为一期,在此期间他将自己锁在一只铁笼子里,除了饮水以外,不吃任何食物。这种带着强烈自残或魔术形式的表演方式,与今天世界各国的魔术家及行为艺术家们的表演极为相似,比如,为挑战吉尼斯世界纪录,有人裸体在冰冻的空间里呆上几十个小说。但卡夫卡笔下的这个艺术家,却并不以制造或打破什么世界纪录为目的,他更多的似乎是带着修炼自己的艺术境界而来的。所以,每次四十天期满,经理带着隆重的鼓乐队迎接他走出铁笼子时,他却表现得让人大跌眼镜,不是失望,就是极度的愤怒,原因就是他以为他的艺术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距离他以为的最高境界还远,而他始终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肯定能达到那个境界,而他抵抗饥饿的能力还有的是,每一次他都没有展现最大的能量,状态始终保持的相当地好,可是,这个可恶的经理却经常在他修炼快到最高境界的时候,用嘈杂的鼓乐队打破了他宁静的心境,要迎接他走出这个见证他毕生艺术功力的铁笼子,完全是对他能力的亵渎,对他艺术家行为的破坏,将他的努力在最后阶段给抹杀了。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会对饥饿艺术如此着迷,更不明白即使这种艺术境界达到了他所说的最高的高度,又什么用呢?谁会在乎一个傻乎乎的艺术在一只铁笼子里所忍受的饥饿,他们的关注多半是好奇,或者是嘲笑。艺术家并不在乎这个,他在乎是自己的表演形式和境界,在乎的是为什么要打断他对饥饿艺术的追求。但现实永远是现实,他的强大和无情是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无法抵抗的。这种看起来很吸引人的饥饿艺术很快就不再被人关注,它的潮流成了过去和一个并不十分重要的记忆,艺术家似乎走到了他艺术生命的尽头。不过。一个马戏团看上了他,将他招聘了去,让他暂时有了生存的着落,也可以尽情展示他“永恒”的饥饿艺术,可是,在马戏团所有的演员和节目之中,他和他的艺术的观众是最少的,而且一天比一天少,少得让他都感到绝望。没有观众,任何表演都将永远“结束”,这个艺术家的饥饿艺术是这样,不管这样那样的艺术有什么价值,现实社会最大的,也是最直接的,最后的评判杠杆就是观众,我们的学术者最喜欢称为“受众”。观众的稀少,直接影响了经济收入,马戏团自然不可能为这个可怜虫和他的艺术在买单,他被变相地赶了出去,最后他怀着对他的艺术毕生的信念和梦想,在真正的现实的“饥饿”、寂寞、孤独和悲愤中默默地离开了人世,即使当初欣赏他艺术形式的人,都很快将他忘记得干干净净。这似乎又让我们依稀看到了卡夫卡众多被抛弃的艺术形象的影子,而这次,这个影子显得更为突出。小说中还写到了这个情景,在艺术家死之前,在一堆杂乱的稻草中,马戏团的一个管事无意中看见了他,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其实,这个不吃东西究竟指的是他的饥饿艺术,还是指生活中的他真的很少吃东西,在管事和艺术家之间,是两个问题,但艺术家却愿意追求前者,而后者,仅仅是俗人的问题),已经奄奄一息的艺术家说:“因为我无法找到适合我胃口的东西。”也许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合艺术家的胃口,这个世界不仅没有吸引力,而且很肮脏,很龌龊,引申开去,艺术家其实指的是他不可能找到生存的地方,找不到家园,找不到让他发挥其艺术创造里的任何条件,没有人懂得他,欣赏他,更可悲的是没有人接纳他和他的艺术,只有一死,在极端的孤独中离开尘世,死亡,在那一刻似乎也成了艺术,意义,或许死亡就是他的饥饿艺术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