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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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误入尘世的人(1)

无论是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还是一只鸟在寻找一只笼子,或者一只鸟成了自己的笼子,卡夫卡都是不幸的,这样那样的不幸从最瘦的人到存在的不安,到对自己的痛苦和过敏神经的思索和无奈,都意味着他似乎与这个强大和莫名其妙的物质世界无关,他说过,除非逃到这个世界,否则怎么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高兴呢?他当然没有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幸福只是梦想。这个世界,成了一个文学性和哲学性的双重隐喻,与他一贯的并不健康的身体和并不快活的心灵,成了他无法承受的精神负担,梦境一般,局外人一般,在他的隐喻空间里,创作,谈论,做梦,痛苦,寂寞,恋爱。人类本身就是一种疾病,人类也仅仅是一个隐喻,而他,卡夫卡也是一种疾病,他和一切人类都被疾病控制,被城市和像他父亲一样的强者控制,但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都没有家,人类是误打误撞地来到这个世界的。至少,他以为他是这样的不幸者,他所能感觉或用文学,其实是哲学的方式进行研究、思索和“拯救”的世界,那片狭小得令人窒息的空间限制和决定了他全部的生命,而那个空间原本也不属于他。

卡夫卡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作为犹太人的悲剧性命运,这首先决定了他看待世界的心是悲凉的,人们给予犹太人的各种伤害和打击,从童年的卡夫卡一直到死亡时的卡夫卡,都是那么深刻而久远。他所看见的世界,其实就是虚无的,是与他没有关联却又息息相关的虚空。

“是否因为现在我没有了丝毫的自信?对我而言一切似乎都是虚构。别人的每一个看法、每一次偶然目光,都会把我内心搅得方寸大乱,哪怕已经忘记了的事情,哪怕完全无足轻重的事情,都会叫我深深地不安。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缺少安全感,我现在之感到生活的压力。我看不到意义,一片虚空。”

这种极为深重的存在性不安,占据了卡夫卡全部的生活。作为犹太人,他确实看不到作为犹太人的意义,也看不到作为个体的卡夫卡的意义,眼见的一切,都是虚空。尽管的短篇小说《司炉》的发表得到了年青人的青睐,使他们为他而着迷,尽管这个小说里充满了温暖的阳光,格调也较高,而且充满了爱和对幸福的感激之情,是卡夫卡小说中难得一见的比较明朗的作品,但他并不为此而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和感受到它的温暖,虽然他以为青年是幸福的,因为他们能看到美,但是,一旦看见和发现美的能力失去,毫无慰藉的老年就开始了,衰落和不幸就开始了。那时,卡夫卡还不老,但他已经决然地以为“幸福排除老年”。说这话的时候,卡夫卡的深灰色大眼睛已经充满了哀伤。

他说:

“我们最好谈遥远的事情,遥远的事看得最清楚。《司炉》是梦呓,是对也许永远也不会成为现实的什么东西的回忆。卡尔·罗斯曼不是犹太人。我们犹太人生下来就是老人。”(见《卡夫卡集》中的《谈话录》第319页,上海远东出版社)

所以幸福排除犹太人,排除了他,无论是最瘦的人的那个卡夫卡,还是眼前这个作为作家的卡夫卡。这种没有幸福,也不再看到或发现美的老人形象和心态,决定了卡夫卡和他一样的犹太人的命运。即使他们看到了美,有发现美和审美的能力,情形又会怎么样呢?不怎么样!与生俱来的悲剧命运,其实不管卡夫卡们是青年还是老年,他们在没来到人世的时候就已经被剥夺了生存权,“我们犹太人一生下来就是老人”与布拉格、与疾病、与存在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隐喻。而这个尘世,同一堵水泥墙一样,“只是一种假象,迟早要坍塌的。内与外属于一体。它们互相分开时是一个秘密的两个令人迷惘的外貌,这个秘密我们只能忍受,而无法解开。”(卡夫卡,《谈话录》第321页,上海远东出版社)而更让这个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更痛心于人们对犹太历史的不理解或者是不愿意读犹太历史,他说:“犹太人的历史蒙上了童话色彩,人一旦长大,就把它和童年一起抛进遗忘的角落。”这种情形加深了他的忧郁和恐惧,因为他看到了强权意志“只想占有,只想通知,而理解通常只能是占有和统治的一种障碍。不认识他人,就能更好地压迫他人。这时没有良心的谴责。正因为如此,没有人了解犹太人的历史。”(见卡夫卡《谈话录》第342页)德国研究卡夫卡的巩特尔·安德尔斯曾这样评价卡夫卡:“作为犹太人,他在基督徒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不介入犹太人(最初他确实如此),他在犹太人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操德语的人,他在捷克人当中不是自己人。作为波希米亚人,他不完全属于奥地利人。作为劳工工伤保险公司的职员,他不完全属于资产者。作为资产者的儿子,他又不完全属于劳动者。但他也不是公务员,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作家。而就作家来说,他也不是,因为他把精力耗费在家庭方面。可‘在自己家庭里,我比陌生的人还要陌生。’”这就想当初的犹太人一样,说着德语,却不完全是德国人,甚至根本上被德意志当权者排除或迫害,而身在布拉格,却又不完全是捷克人,身在欧洲,却几乎不被欧洲主流人群和主流文化,记忆宗教所承认,幸亏他们有自己的宗教,那就是犹太教。卡夫卡和所有的犹太人一样,几乎成了什么身份都不是的世界的多余人一样,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情形,或许仅仅是一些符号,一道道背影。别人可以获得幸福,可他们即使拼掉了一生,仍然痛苦和可怜,他们只有做梦,只有躲避在偏僻的黑暗角落里,朝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张望,或在黑暗中如蝙蝠一样飞出来,在无穷的黑暗中寻找他们的祖先,幸福和快乐,但他们失落了,绝望了,只有深深地将自己隐藏起来,即使如此,他们还是觉得自己在永世漂泊,无家可归,因为,所有作为犹太人的卡夫卡们,因为是犹太人而被世人看成是什么都不是的人。

同时,作为个体,卡夫卡也感到自己不被人认可,更不会注意到他的内心,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连身份都已经失落了的“行尸走肉”,说得好听一点,就是极端孤独和脆弱的精神流浪者,他不可能以通常的审美标准来看待生活和美,也没有与常人一样的心态来认识世界和解剖自己。由此带来的就是对这个世界极度的陌生感,甚至包括他的亲人。在1913年8月21日的日记中写道:

“现在,我自己的家庭里,在那些最亲近的、最充满爱抚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到二十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几句空洞的大话以外几乎没别的话可说;和我那两位已经结婚的妹妹和妹夫根本就没有话要谈。原因很简单,我跟他们没有最细小的事情可谈。”

这种深入骨髓的陌生感和与亲人的生疏与淡漠情绪,必然会严重影响他做外在世界的看法,从而深刻地影响到他的内心,从而成为他理解社会和省察内心的巨大的桎梏,进一步加深他的孤独和寂寞,从而使他对社会的抵触情绪将越来越严重。而作为个体,一个人最容易在内心和外在世界脱节或对峙的情形下,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言行,制约他的判断力、决断力和审美能力。遗憾的是,这正好在卡夫卡的时间和空间里成了现实,它们真的、无法阻挡地包围了他,他没有出逃的机会,他在世界的旋转轮回中,与自我厮守,与世界背道而驰。是的,世界是黑暗的,冰冷的,生活是空虚的,虚假的,他感觉不到存在的实在和对真理的渴求。在他看来,生活,真理,上帝,都只不过是同一件事实的不同名字,但人类真正能理解的只能是神秘,是黑暗。这种认识生活和真理的方式,自然不会受到日常生活中人的欢迎,也就很难引起共鸣。没有共鸣,没有现实和精神上的“知音”,加上自身的敏感,,他感到了刻骨的寂寞和孤独。

在1912年2月5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从外部看,我是硬的,但我的内心却是冷的。”

是的,单从外部去解读一个人,获得的解读信息往往是错误的。卡夫卡自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冰冷,其实是个这个毫无温暖可言的世界是一致的,外在的冰冷只是表象。这种内在的坚硬和冰冷,永远来自于孤独。

“孤独现在是完全明确无误了,并且在走向极端。这孤独绝大部分从来就是强加于我的,部分是我自找的——然而即使没有强迫又会是别的什么呢?现在,这孤独在向哪里发展呢?它可以(这看来是最迫不得已的)导致发疯,对此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追赶在我身上进行,并且撕裂着我。但或者我能——我能吗?哪怕最微笑的一部分——维护住自己,因而让追赶者驮着我走。然后我去哪里呢?‘追赶’只是一个图,我也可以说‘朝最后的尘世边缘冲击’,而且是从下面,从人类这方面往上冲击,而由于这也只是一个图,所以它也可以由从上往下对我的冲击的图来替代。”

尽管我们由于卡夫卡自身的性情对于他对人世的绝望和痛苦,孤独和寂寞,很大程度上是自找的,咎由自取,但对于一个灵魂的磨难者和较为清醒的一个企图研究社会人生的人来说,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孤独寂寞,被强加的成分是很大的。他来到着世界,是被抛弃了的,或者说是误入人群的,他身不由己,没有人是他的熟人,他也不是谁的熟悉之极的朋友和爱人,是一个永远只能靠边站的边缘人。

“我被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与一切事物隔开,我没有一次不碰到过它的边界。”

在1922年1月24日的日记中,他写道:

“出生前的踌躇。假如有轮回转世的话,那么我连最底下一级台阶都还没踏上。我的生活是出生前的踌躇。”

“说你抛弃了我,也许很不公道。但我处于被抛弃状态,有时处于可怕的被抛弃状态,却是真的。”

在卡夫卡上小学时候,即使作为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儿童,他也过早读感觉到了生活着的蹊跷,自我的感觉不仅卑微,而且无助,这是他最初的孤独的体验,但正是这份体验,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就深深地埋下了被世人不容,自己仿佛不是尘世中人的种子。这在他所有的读书生涯中,卑微感、孤独感和时时处于被抛弃被排斥的忧虑和郁闷之中。即使是老师和他们的关注,都会激起他的不安和恐惧,因为他无法取得和老师一致的意见,无法让自己进去老师的内心,他只觉得老师,连同跟读书有关的一切都实实在在地威胁着他,排斥着他,嘲笑着他。即使面对下层下,比如一个卖煤炭的小商贩,或者家中的一个厨子,或者商店里的职工,或者一个扫大街的清洁工,他都无法获得与人为友的快乐,也没有对自己任何一点的自信,他们永远是他们,与自己毫无关系。即使他的第一个妹妹哇哇坠地,结束了他在家中的孤独局面,而这种“独来独往”的生活长达六年,他的生存景况也并没有因为妹妹的到来而得到改变,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孤独与日俱增,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我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人的内心状况与我相似,可是我能够想象这样的人的存在;但如果说有一只神秘的乌鸦不停地围绕着他们的脑袋飞旋,就像它围绕着我的脑袋飞旋一样,那我就连想象就办不到了。”(见卡夫卡日记 第553页)

强烈的孤独感和自卑心理,使他渐渐地与常人拉开了距离,他们无法找到与别人一样的内心状态,即使他能够想象,但说穿了,那也只是想象。当想象让位于垮下去的身体,他的意志也被一点点地磨损,与世界慢慢失去了联系。在这些心态的影响下,他觉得自己没学到半点有用的东西,换句话说,他自己成了一个没有半点用的“行尸走肉”,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似乎没有干扰这个世界,世界也没有干扰他,一切都是因为他是一个没有用的废人,即使疾病和绝望也丝毫不能改变他什么,婚姻和爱情也不在人的世界里存在,他是不想让这一切在世界存在,还是不敢,还是真的在有意无意中挣脱世界的羁绊?真的是没有人的内心状况与他相似,还是他故意标新立异,将旁人,将世界一把推开,来寻找到文学创作和哲学思考与社会研究的另一种内在心理的调整?

他说他是一个孩子,在成人的世界里游荡。

其实,可以这么说,世界的成人性,永远不能进入他孩子的心境,只能永远在罪孽和无趣的尘世里游荡。生的时候是这样,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心态积极的时候,是如此,心灵消极的时候也是如此。孩子和成人,只不过是一中相互对立,又相互映照的年龄符号,他们组成了生活不同年龄阶段和不同情趣的“蒙太奇”,也组成了生活需要的方方面面,虽然孤独的他,永远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我从生活的需求方面压根儿什么都没有带来,就我所知,我与生俱来拥有的仅仅是人类的普遍弱点。我用这种弱点(从这一点上说,那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时代的消极的东西狠狠地吸收进来。这个时代与我可贴近呢,我从未与之斗争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倒是有资格代表它。对于这个时代的那微不足道的的积极东西,以及对于那成为另一极端、反而变成积极的消极事物,我一份遗产也没有。)(见卡夫卡日记 第5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