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研究
2530000000014

第14章 误入尘世的人(3)

这个短篇被离开人世前的卡夫卡极为珍视,我们似乎在跳出他塑造的艺术形象的同时,也发现他其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饥饿艺术家”。他年轻时就对一切非文学化的见面和谈话感到不安和愤怒,这与那个艺术家是何等的相似。艺术家以死来表现了他自己所钟爱的艺术的爱和无条件的献身精神,以肉体的饥饿和灭亡来换取艺术的追求,从而达到那种永恒的艺术境界,完成艺术的升华。这种美的价值观主宰了他,也“消灭”了他。卡夫卡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对文学的追求在我们看来,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尽管他或许没意识到他对文学的态度并不明确,他对人生的态度似乎也不那么透明,他生前并没被人承认为伟大的文学家,人们知道得最多的还是那个保险公司的职员,一个中产阶级资本家的儿子,一个醉心于通过文字、文学形象和无休止的恐惧和不安来研究和思考社会的肺结核患者,一个又高又瘦、有一双大大而忧郁的眼睛、表面上大声说话哈哈大笑骨子里却极为内向的男人,但一个事实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他始终如一地在进行创作,经常和文学界评论界的朋友在一起聊天,或者接受他们的采访,某些谈话录其实就是他和朋友在文学创作和社会研究,以及家庭关系,甚至爱情婚姻,甚至关于犹太人生存环境的热切探讨,比如,他在一九二0年认识的一个叫古斯塔夫·雅诺施的十七岁年青人,此人是他同事的儿子,后来成了德国一个较有名气的作家和音乐家。这个虽然只有十七岁的青年,却又一双敏锐得如同伯乐的眼光,也就是说,他认定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家伙是一个有着深邃思想和独到文学见解的男人,甚至被他给迷住了,便主动和他接触。更重要的是,这个小伙子非常留心与卡夫卡的每次接触和谈话,并将那些谈话记录了下来,为世界文学史留下了一笔不可估量的文学财富,也是卡夫卡本人所没有想到的。后来,小伙子将他与卡夫卡的所有谈话记录整理出来,合成一本书,这无疑是研究卡夫卡人生世界、文学追求的重要文献,它有时比任何已经成型的研究卡夫卡的成果还有价值,因为那是卡夫卡心灵的图景,生命的轨迹,信仰的声音,探索的悲乐,深邃的思索,它不仅是一部思想的著作,也是一部文学的著作,甚至是卡夫卡在那一阶段的心灵史。感谢雅诺施,当然,我们也要感谢卡夫卡,只有他的心与雅诺施的心相同,才有可能让我们的心向他那颗被尘世伤害得如此厉害的心靠近,从而获得更强大的心灵力量。而强大的心灵力量是卡夫卡进行文学创作和哲学思考的内在动力,因此,他才全力“塑造”出了饥饿艺术家这样感人的文学形象,或许,那个饥饿艺术家就是他的影子,或者这么说吧,他就是那个饥饿艺术家本身。一九二四年四月的一天,卡夫卡在意识到自己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的情况下,再次全文阅读了这个小说,然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潸然泪下,场景十分凄凉和感人。

或许很多人还是以为卡夫卡具有超人的力量在一生中极力控制自己,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都能做到以外在的自然平静或欢喜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和痛苦,也相信我在前面提到的强大的心灵力量来推动他的文学事业,而且一切看来,他似乎都是一个人在世上与这个冰冷的世界和人情战斗。但我并不这么认为,至少死亡和家庭等原因的摧残成了他内心最大的阴影,他势单力薄,毫无指望地活着,文学和思想才是他最亲密的爱情、婚姻、友情和亲人,他不可能让自己成为能克制任何欲望和痛苦的超人,他的所谓“克制”,一方面是一种极不情愿的规避,或忍让,最终也就成了沉默和失望,另一方面只不过是他性格的真实体现,怯懦,多疑,善感,过敏,不安,恐惧,无论哪一样,他都不家修饰地展现出来,我们才见到了一个真实的、立体的、感人的卡夫卡。在读完《饥饿艺术家》后的痛哭,意味着他在完全了解了自己的身体和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之后,将自己彻底地当成了自己“虚构”的形象——饥饿艺术家。死亡是有意义的,卡夫卡就是在这个物质极为丰富,却时时处处潜伏着危险,无情无义的又具有异常诱惑力的尘世给“饿”死的,说到底,他是一个被彻底抛弃了的可怜之人。他可以为出版社修改这份最后的清样,却无法,也永远没有为自己修改一下人生,他确实是死了,成了一堆灰烬,一阵气流,然后全然消失。他终于完成了尘世的劳作,要在精神和灵魂方面带着自己离开,在更高的、类似于“饥饿艺术家”的方式在生命的最高境界与另一个自己合为一体,但他却无法承受这种肉体瞬间消亡之前的清醒和文学上的“复习”(生死的联结,两个卡夫卡终于复位),极度惶惑,极度紧张,极度惊恐,极度绝望,像他孩子时代或青年时代在性情迸发时的号哭一样,泪如雨下。这终究是一个多情的、细腻的、脆弱的、不甘心的卡夫卡,他一生都是这样,从来就没有真正克制和隐藏过自己。

在《致马克斯·勃罗德》中,卡夫卡写道:

“……一个这样的作家持续不断地实现着这一愿望,他正在死亡(或者说不是活着),不停地哭泣。……对此不妨这样说:命运交给大家了,却没有任何人接到过它。……但除此以外,为什么我在这样的不眠之也会得出的结论始终是:我能活而不活。……作为作家的我当然马上就要死去,因为这一觉得是没有地盘,没有生存权利的,连一粒尘埃都不配;只有在最疯狂的尘世里生活才有一点点可能;那仅仅是一种享受欲望的幻想。这是作家。但我自己却不能继续生活下去却,因为我没有活过,我始终是粘土,我没有火星变成火焰,而仅仅是利用它来照亮我的尸首。……在彻底的忘我(不是清醒,而是忘我才是作家生活的首要前提)情况下所有感觉器官来享受这种殡仪,或者说想要叙说这种殡仪,在这个意义上说,我是一个道地的作家。不过这事不会再发生了。但是为什么我只讲真正的死。在生活中它同生是同一回事。我以作家的舒适姿势坐在这里,准备写一切美好的事情,不得不无所事事地思考着——因为除了写作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的真实的‘我’,这个可怜的、毫无防卫能力的‘我’……被魔鬼搓拧,鞭打,差点儿被磨掉……”

这种对死亡的恐惧和思索自然严重影响了作为作家的卡夫卡,他没有存在的权利和生存的地盘,死亡即是最后而又是最好的归宿。这种情绪甚至使他在亲人中间,都感到紧张,局促不安和极端的陌生。

“‘这些只是表面现象,’我说,‘他(指卡夫卡的舅舅阿尔弗雷德。作者注)对于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他完全误解了我,他不知道我想什么,要什么,我同他毫不相干。’——‘那么谁也不理解你了,’母亲说,‘我对于你大概也是陌生的,父亲也是。我们大家都希望你日子难过。’——‘当然,你们大家对于我都是陌生的,存在的只有血缘,但它不表现自己。不过你们当然没有使我日子难过。”(见《卡夫卡集》1913年8月15日 日记)

好一个“存在的只是血缘,但它不表现自己”。这种陌生的感觉和强烈的感应能力是卡夫卡始终觉得自己游离于尘世之外,没有人熟悉他,了解他,理解他,懂得他,解读他,任何人,任何事,连同这个他生活着的世界,都与他毫不相干,他的本质就是:孤独,永恒的孤独!

在1913年8月21日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

“现在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们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上二十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有时彼此寒暄几句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同年的11月19日,他在日记中写道:

“……一切在我看来皆属虚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不知如何是好,能感觉到的只有生活的强大力量。我心中遗篇空虚迷茫,活像一只失群的羊,在夜里,在大山中;或者像一只跟着这么一只羊跑的羊。如此失落孤独,却又没有诉苦的力量。”

他还在同年12月15日的日记中写道:

“现在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读到了那处与我的‘不幸存在’如此相像的地方。”

这一系列的文字,一切对生存本身的认知或超越了生存的思索,不管是一只迷途的羊,还是一个在家庭中陌生异常的瘦高个子,卡夫卡都一而再地强调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他确实是一个不属于尘世的人,他的本质还是:孤独,永恒的孤独!

这种孤独寂寞的情形在他的生命里继续延伸,越来越强烈,几乎已成他生命的“顽症”。这样的人怎么不会受到伤害呢?不管是来自于外界的,还是自我的伤害,都使卡夫卡伤痕累累。或许孤独和寂寞本身就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它一刀一刀地,从童年割到死亡,捅了无数次,在这个最瘦的人身上留下了无数“伤口”。于是,我们很快就发现,这个“误入世界”的人,一直在极力捂着“伤口”,舔净到处流淌的鲜血,又孤独地往前行进。于是,“伤口”就成了卡夫卡生命和文学意义上的一个象征和隐喻。他就躲避在自己的“伤口”里,忧愁地望着纷乱的尘世;他又让伤口暴露在阳光下面,,他就像伤口上的一朵花,或者纯粹的一个舞者。他以死亡告诉人们,他的肉体和心灵都布满了伤口,死亡将它们带走,是因为它们永不愈合,是一朵朵永远也不会凋谢的花朵。

“如果真如你所断言,肺部的伤口只是一个象征,伤口的象征,F.(卡夫卡的情侣菲莉斯)是它的炎症,辩护是它的深处,那么医生的建议也就是象征了。正视这个象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