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实,吃鱼是次要的,哪里不能吃鱼呢?重要的是去黄河边。
一直看见黄河,因在黄河边生长。有时候打开自来水,会想:这是黄河里的水。但是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自来水的水是如此清透,被过滤过无数次,还被放过消毒粉……这水,和黏稠得似乎流不动的黄河水,不仅无法消毒还经常被排毒进去的黄河水,是两码事。
无数次从大桥上看过黄河。仅仅郑州市境内的黄河桥就有两座,一座称作黄河大桥,一座称作黄河二桥,简称大桥和二桥。大桥旧,二桥新。我经常过的是大桥。每次车从大桥上飞一般地过,我都有些微紧张,会控制不住地畅想:这桥上要是出了事,车是躲也没处躲的。只有撞向桥栏杆,只有掉进黄河里去。这黄河……
黄河水看起来总是不大的,十里长桥,总是走着走着就会疑惑:怎么还看不见河水呢?待要觉得桥快走完的时候才会看见河水:那亮白亮白的一大缕光闪进了眼睛,越靠近,光越强,光带越宽。然而看见的时候,河水也很快就过去了。本来就不宽的河面还被泥沙淤出来的小滩涂分解得三岔两股,简直不成个体统,毫无威势可言。
但是有一次,过黄河桥的时候,车有小问题,下车查看,依着桥栏站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了桥的柔软和孤单,似乎在风中摇荡的长桥只是一个不扎实的飘带,这流淌的河水倒是雷打不动的万年基业……那时候,看着黄河,微微觉出了异样。知道这黄河,和我平日里过桥看的黄河,不一样。
二
从市里出发,开车不过三十分钟就到了赫赫有名的花园口,上了辅道,我们便往堤岸深处走,走,再走。我总是有些担心,一遍遍地问带路的朋友:“那饭店是在黄河上吗?不是在滩地上吧?我不要在滩地上。也不是在小支流上吧?我不要在小支流上。”朋友一遍遍耐心地回答我:“是在黄河上。放心,是在黄河上。”
因是大雨初过,一路的树叶十分清新。在清新里,终于到了黄河岸边。几艘红红蓝蓝的渔船远远地立在河里,“张三渔家乐”、“刘四渔家乐”、“张铁蛋渔家乐”……每一家都挂着俗艳的招牌。
已经黄昏了。想来在别的地方应当都是一寸光阴一寸灰的,但在这黄河岸边,天色仿佛被凝固了一样,就那么亮着。坦白地,大大地亮着。
在船和滩地之间,搭着窄窄的过板。滩地很泥泞,大约是刚下过了雨的缘故。一脚踩下去,却也并不滑,只是深深地陷了下去。我穿的是布鞋,鞋帮周围霎时镶上了一道厚厚的黄边儿。脚也感觉润泽起来。这是黄河的泥呢。这么想着,飘飘然地欢喜起来。
三
上了船,我便只做一件事:看河。
河边宽得超出了想象,对岸的树像一圈矮矮的蕾丝花边儿。黄河水在船下无声地流着,却让我止不住地心惊:非常快,且有无数漩涡。浩浩汤汤,向东而去。不时夹杂着树枝之类的杂物。虽是极快,但河水却也是非常从容地、悠然地向东而去,只向那水天连接处——从地理方位上,我知道这河水会先到山东,然后是大海,但是,此刻,那河水只到的是水天连接处。
此时才觉得黄河有些黄河的意思了。
忽然想,要是跳进黄河里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说的是黄河的浊。但黄河,它是用来洗澡的么?
黄河,母亲。黄河,是母亲河——这些我当然早就知道。虽然早已经对动辄就把什么和母亲联系起来比喻的句式审美疲劳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但此时,此刻,看着黄河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比喻真是传神。
——为什么黄河是母亲河,长江不是?我问朋友,朋友顺嘴说了很俗套的一些话,什么古代黄河流域的气候比现在暖和湿润得多,加上黄土质地疏松,利于耕种,十分适宜人类居住之类的话,说仰韶遗址,二里岗遗址,殷墟遗址,说同恶劣气候和洪水泛滥的斗争,使得中国人的治水,历算,土地测量以及农业耕作,饲养家畜制陶冶炼等等技术,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因此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中华文明的发祥地……
这些官话,不听也罢。其实我更想提的话头是:这是一个怎样的母亲。——那些官话如果是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我心里想的黄河,则是一个粗布跣足的自然之妇。她是如此家常,宛如天地里最一般的母亲——
她当然不是一个最一般的母亲。
她气性大,甚至可以说是暴戾得很。不用查任何资料,口口相传的关于黄河的民间桥段我听了不知道有多少:蚩尤炎黄大战、大禹治水是最古老的版本,但我听到的大都是很残酷的,是开玩笑的那种残酷:黄河发大水,开封是钦定的黄泛区,现在的开封城下还有三层城,城摞城,城叠城。黄河水淹开封的时候,那里只剩下开封铁塔的塔尖。周口也是黄河亲密的泄洪区,那里的人以前都不养鸡鸭,房子都盖得极度简陋,衣服都没有装柜的习惯,随时准备着黄河发水抽身走人。而在与郑州遥遥相对的黄河北岸,有一座黄河第一道观,叫做“嘉应观”,就是为了镇水而建。黄河的水是滚地龙,河道变换无数,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这里,几十里几百里都是她的地盘。黄河里的滩地都是看黄河高兴不高兴,高兴了就让人收粮食,不高兴了她就自己把粮食吞掉,因此滩地从来免交一切税费……当然,她也用她的水喂养了两岸的无数土地,一代代人。
这就是母亲河。
看了很久,很久。看不够。
四
去挑鱼。有条非常大的鱼从池里蹦了出来,鳞片闪闪发光,美极了,也有力量极了。
做好之后,有黄河的土味儿。
忽然明白:跳不跳黄河,都是洗不清的。因为一生下来,我就在黄河里了。我的血液和心脏,全都是黄河的基因。
已经八点多了,照片里的黄河依然很亮。
想起那个小说《深河》。
——靠近那条河,走进那条河,被那河接纳,成为那河的一部分。我是多么,多么想。
而其实,不用想,我已经是了。在黄河边吃鱼的我,在生下来就已经是黄河里的一条鱼了。
现在,我吃的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