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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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顺着湄江河的波流

那天,船在湄江河上缓缓地行着。船下是碧波清流,两岸是峰林茶坡,不时有白色的黔式民居闪现出来。看到我们的船渐近,三三两两的乡民停下了手中的劳作,立在河边默默观看,神情既庄重又闲适。那一刻,我忽然想,年年岁岁河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湄潭这个翠润的域名上,除了土地,还有什么事物能和这湄江河的河水一样长久呢?如果有的话,也许只有湄潭的那些民歌了吧。

第一次听说到湄潭民歌,是从湄潭作家肖勤口中。作为东道主,她嘴巴不停地向我们历数湄潭的宝贝:茅贡米,湄窖酒,翠芽茶……说起采茶时人们唱的民歌,她引了几句歌词,一下子就把我震住了。其一《糠兜跳到米兜来》:“太阳落坡又落崖,丈夫赶场不回来。但愿丈夫摔崖死,糠兜跳到米兜来。”其二《不要死我的野男人》:“凉风绕绕天要暗,老鸹叫唤要死人。要死就死我的毛老公,不要死我的野男人。”毛老公,即亲老公,也是丈夫。即便肖勤解释说这种歌都是解放前包办婚姻女人没地位、和老公没感情、被老公欺凌才会有此怨毒之言,但是,如此赤裸裸地诅咒丈夫,这也实在是够狠。当然,也实在是直率得可爱。可爱的程度可与陕北民歌《兰花花》里的某个段落媲美:“兰花花我下轿来,东望西照,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你要死来你早早的死,前晌你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

湄潭几天逛下来,才知道还有更狠的,如《生要连来死要连》:“生要连来死要连,不怕雷打火烧天。火烧芭蕉心不死,阳间打死阴间玩。”又如《生一堆来死一堆》:“昨晚和哥住一堆,今天有人说是非。咬儿咬女任他咬,生一堆来死一堆。”“咬儿咬女”这个句子把我吓坏了,以为要拿儿女拼命,有多少灭多少。后来听肖勤解释说“咬”是诽谤之意,“生一堆来死一堆”的意思就是说要生死在一起,才稍微释然。

有多狠就有多爱,有多爱就有多柔。所以就有了这些甜蜜的比喻:“哥喜欢来妹喜欢,哥妹年纪是一般。妹是金鸡才开口,哥是小马才配鞍。”又有如此绵绵的询问:“月出东山明又明,情哥坐在斑竹林。学声猫叫来通信,要妹出来吐真情。”且有了这样软软的应答:“金竹篾条打提兜,提兜好打口难收。哥要情妹说实话,叫妹怎么不害羞……”还有如此坏坏的调子:“妹子生得嫩又娇,胸前鼓起两个包。哪天落到我的手,只见肿来不见消。”

如此宽阔的世界,当然不仅是男女情爱,还有如此单纯优美的抒情:《半夜起来望小星》:“半夜起来望小星,小星还在半天云。小星还在云中走,哥们还在路上行。”《恐防青苔顺水来》:“好久没到这方来,这方凉水起青苔。心想捧口凉水吃,恐防青苔顺水来。”还有如《栽葱要栽四季葱》般简洁的俗理:“栽葱要栽四季葱,栽花要栽月月红。四季葱来不怕冷,月月红花过得冬。”更有如《人别世间永不还》般的苍凉感叹:“人道老年一天天,好比日头落西山,日落西山明东起,人别世间永不还。”

后来得了一本《湄潭县民间歌谣、谚语集》,一九八九年出版,隶属于“中国民间歌谣谚语集成”书系里的“贵州卷”,我最先看的是书后所附的湄潭民间歌手小传。我是多么喜欢如此风格的简介啊,文理虽然不尽通顺,其中的赞美却充满诚意:“张福清,男,一九二三年生,不识字,洗马乡老水泉村民组农民,能唱上百首山歌,是村里远近闻名的闹师。”——春夏时节,湄潭的农民在田间坡头干活儿的时候习惯请人打锣鼓唱山歌用来鼓劲,打鼓唱歌的人,就是闹师。还有这个:“黄大军,男,一九三三年生。黄是道教的掌坛师,讲民间故事能手,也是著名的花灯手,是本地车车灯缺一不可的法海最佳人选。唱花灯和山歌更是见籽打籽,即兴创作,并会对歌。”该是多么英俊的男人,才会是缺一不可的法海最佳人选?该是多么智慧的歌者,才会见籽打籽,即兴创作?

集子分了好几辑。除了劳动生产、男女情爱,以及用在婚礼、建房、丧葬等仪式上的民歌,还有一辑是“时政歌谣”,当头一首是《清清流水一满沟》:“妹家当门一条沟,十多年来无人修。政府领导修水利,清清流水一满沟”。还有《毛主席指示合作化》:“毛主席指示合作化,天下农民笑哈哈。贫农带头朝前走,中农随后也跟他。”再往后就是《责任制来好处多》:“责任制来好处多,不计工分不啰嗦。出工不用干部喊,责任田里各做各。”——歌颂合作化之后又歌颂责任制,对比得有趣。也有批评的。如《在斗大队当权派》:“那边开会站排排,在斗大队当权派。心想说句公道话,又说我是保皇派。”还有针对上世纪五十年代“大跃进”时期“共产主义大食堂”的《一进食堂门》:“一进食堂门,稀饭几大盆。边边起波浪,中间淹死人。”还有那些几乎可以读出跳皮筋般的节奏感的儿歌。如《一朵红花红又红》:“一朵红花红又红,刘胡兰姐姐真英雄。过去是个穷孩子,现在是个女英雄。乒乒叉!”又如《一把抓住周扒皮》:“周扒皮,五十一,深更半夜去学鸡。小朋友,做游戏,一把抓住周扒皮。乒乒叉!”

而最年轻的时政民歌,自然当属《十谢共产党》。这是兴隆镇龙凤村田家沟农民自编自演的花灯戏,在湄潭广为传唱,几乎人尽皆知。在田家沟的那个夜晚,就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我看着舞台上的乡民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唱着《十谢共产党》:“一谢共产党,翻身把你想,以前我们做牛马,现在人人把家当。二谢共产党,吃饭把你想,以前忍饥又挨饿,现在温饱奔小康;三谢共产党,穿衣把你想,以前穿的蓑草衣,现在毛料新时装……六谢共产党,照明把你想,以前照的桐油灯,现在电灯亮堂堂……八谢共产党,看病把你想,以前有病无钱医,现在医药能报账……十谢共产党,养老把你想,以前抚儿来防老,现在丢心政府养……”丢心,湄潭方言,放心之意。

他们淳朴到近乎笨拙的表演让我莫名难过,几欲堕泪。说实话,无论新旧还是褒贬,这些时政民歌我都不喜欢。在我的心目中,这些都是伪民歌,都是“丢心”的民歌——把心丢了的民歌。一直觉得真正的民歌不应该有政治的影子,它应该是生活于土地最根部的人们在吟唱劳动,吟唱情爱,吟唱天气,吟唱岁月,吟唱人生,它应该如这湄江河一样,是一泓清水,政治的介入仿佛是一股异流,让它的成分和气味变得可疑……但是,且慢,难道政治不是这些人生活的一部分么?我怎么可以用自己单薄狭隘的喜好来做框定呢?——《诗经》中的“风雅颂”,“风”,就是民间歌谣。“颂”,套用当下的词语,应当就是所谓的主旋律。“风”漫漫而行,至四野八荒,凭什么就不能刮到“颂”呢?把“颂”从“风”里剔除干净,“风”难道就是最纯粹的“风”了么?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矫情么?

所以,还是让这些民歌就这样存在吧。哪怕它们真是所谓的伪民歌,也是这里的人经历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历史,与其他民歌参差交杂在一起,成为印证。正如集子的序言里所说:“……反映了解放以来各个历史时期的社会原貌,是难得的社会风情化石。”

风行水上,风声猎猎。船行河上,河水无声。肖勤介绍说,湄江河属长江流域乌江水系,发源于遵义市绥阳县的小关乡山羊口,全长151.7公里,自北向南几乎流经了湄潭县全境,是湄潭的母亲河。——至柔至刚的河流,是大地上一切生灵的母亲,也是这些湄潭民歌的母亲。这些湄潭民歌顺着湄江河的波流,已经唱了不知多少年,更不知还将被唱多少年……渐渐地,似乎有粗粝劲道的吟唱飘至耳中:“你一声来我一声,好比先生教学生。先生教学皆有本,山歌无本句句真。”

我微笑。山歌怎么会无本呢?山歌有本。本就是世道。世道过处,秋波有痕。那痕就是这些民歌啊。那么世道的“道”又是什么呢?我家表哥是个老师,他曾如此对我说:“‘道’也就是真理,在天地间默然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