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活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散文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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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伊犁河边的锡伯人

篝火的烈焰慢慢地弱下去,茫茫黑夜里,我们上了车。酒足饭饱,车里一股脑满肠肥的气息。群舞,猛吃,痛饮,大笑……察布查尔郊外的这个夜晚,过得热闹。这热闹一进到车里,便安静了下来。都有些倦了。但明天就要分别,就这么静下去似乎也是不对的,于是就有人提议唱歌。一车醉意里,有人叫嚷着阿苏的名字,让他唱。那个人也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走到车的最前面,拿起了话筒,说要唱一首《伊犁河》。

他说先用汉语试试看,但是只唱了两句就放弃了,说不是那个味儿。然后,他说还是用他的母语唱吧。唱了两句,车里就沉默了。——这真是有意思啊。他用汉语唱的时候,我都听得懂,却听不进去。但是他用他的母语一唱,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却仿佛听到了心里。仿佛我全都懂。每一句的每个音符,每个音符的每个拐弯,每个拐弯的每个颤音,都懂。

“你是什么族?”

“就是察布查尔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锡伯族。”

锡伯族,很惭愧,我对这个少数民族第一次有印象是在一九九九年,那一年是建国五十周年,邮政局发行了一套五十六个民族的大型邮票,作为一个集邮爱好者,我把这套邮票认认真真地欣赏了一遍,才知道有个锡伯族。没想到这次来到伊犁,就来到了锡伯族的家园。

阿苏的歌唱得真是好啊。这样的歌,听一遍肯定是不够的。但是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唱。回到河南之后,我在网上找到了这首歌,网友“笨毛驴”推荐说,这是一首锡伯族民歌。锡伯族聚居的察布查尔县就在伊犁河边,这条河是他们的母亲河。歌曲演唱者英刚,是位登山爱好者,也是位音乐爱好者,曾经站在海拔六千一百九十三米的高度拉着手风琴放声高歌。歌曲词曲作者就是英刚的舅舅——锡伯族学者吴扎拉·亚沙。

伊犁河,伊犁河

长流不息,波浪翻滚

像我这样,深爱着你

在这世界,没有别人

啊,伊犁河

啊,伊犁河

……

歌词就是这么地简单。仿佛是最一般的情歌。但是,一听到它的旋律,我就知道:它不一般。它不可能一般。当然,可以把它看成是情歌,是唱给情人的歌,但它也是唱给母亲的歌,唱给父亲的歌,唱给孩子的歌,或者是唱给自己的歌。

对锡伯族就这样慢慢关注起来,知道的也便越来越多。

锡伯人最初游牧于大兴安岭东麓,世代以狩猎、捕鱼为生,勤恳忠直,勇猛彪悍。十六世纪编入蒙古八旗,其生产方式便由游牧逐渐转变为农业,日趋稳定。乾隆二十九年(一七六四年),清政府为巩固西北边防,下令将部分锡伯族迁往新疆。

在一七六四年的农历四月十八日开始上路,那是一天早晨,据说是走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我们今天的人应该是很难想象的艰辛,你想他们是在整个一个漠北大草原,整个横着穿过了这个南北,那时候没有路的,全是茫茫大草原,而且罕无人迹。从北部一直走,走到乌里雅苏台的时候,由于劳碌,牲畜死了很多,而且包括人得了疟疾,完了之后在那儿过了一冬。第二年春天又翻过了阿尔泰山,穿越到了伊犁河。到了伊犁河畔,当时伊犁将军亲自去接这批部队,伊犁将军按照花名册点名,没有损失一个人。西迁完成了,人们就在伊犁河边扎下来了。

屏幕里正在诉说的人叫焦建成,央视记者。他曾经主持过大型电视系列节目《望长城》,锡伯族人。

其实西迁完成的时候,不仅没有人员损失,而且人还多了。因为有一部分亲人也跟着过来了,还有一部分是新生儿。这些生在路上的孩子,都用干草裹着。这一路走来,所有的人都是衣衫褴褛,但是见到伊犁将军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衣冠整齐,洁净尊严。因为他们把唯一的好衣服都留了下来,在这样的时刻,他们决不允许自己失仪。

这是锡伯民族博物院的讲解员所言。这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是锡伯族人,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她的神情严肃,从头到尾几乎都没有笑容,我们也被她的严肃震慑着,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她的讲解,不敢有丝毫轻慢的走神。讲到后来,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她肯定讲过无数次了吧,可是还能如此动情,可见有多么刻骨铭心——我觉得她真是好看极了。

由此,农历四月十八日便成为了锡伯族的“西迁节”,也由此,便有了一首《西迁歌》:

大江的水流,

想不到分成,

几条河(耶呐),

盛京城里的锡伯人,

想不到分离告别(耶呐)。

……

锡伯人来到了伊犁河谷,一住两百多年,一直到现在。

他们在这里狩猎:

雪飘如蝶飞,

驰骋共撒围,

踏遍千重山,

猎犬凯歌会。

他们在这里情爱:

织绳的牛皮熟放了

不知多久(耶呐),

小妹妹的诚心,

让我不知盼了多久(耶呐)。

他们还在这里祈神:

女神啊,女神,

求你赐福气。

我们有罪过,

求你多宽恕。

……

他们是如此谦卑,可我不知道他们罪过何在。他们在这里屯田,在这里开渠,在这里戍边。他们的身影飘动在阡陌的纵横里,树木的葱绿里,瓜果的芬芳里,——伊犁因了他们而丰腴美艳,因他们而得福了。

我所知道的锡伯族人很有限,只有这么几个:焦建成,那个讲解员,还有阿苏。可是他们每个人都让我过目难忘。尤其是焦建成。他在访谈里说每到西迁节这一天,生活在北京的三十多位锡伯族的后裔总会欢聚一堂:“……我记得小的时候,伊犁河是一个非常野性的河。你要走近伊犁河的时候,你先要走过一片像原始森林似的那种灌木丛,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在灌木丛里,我抬头看不见太阳,你想想就是那样的。就是还没到河边,离河边还有一二百米的时候,你就听见巨浪滔天的那种声音。那个水的流动,非常震撼。而我小的时候,游泳就是在伊犁河上学会的。当你第三次到伊犁河边的时候,就如同一个猎人家的孩子已经看见了第三次野猪,没错,你的胆子自然就壮了。……在我们小的时候,察布查尔的每个乡都是一个独立的城堡围起来的,城堡十几米高,锡伯语‘佛同克陈’,我还记得这个词,汉语翻译过来,实际上就是垛墙的意思。长城的垛墙这个意思。早晨门一打开以后,牛们羊们和人们就一起从城门里鱼贯而出,每家孩子们自己都赶着自己家的牛羊,赶到那个方向,牛羊一上了路,他再往学校的方向走。清晨的日出非常漂亮,撒在草场上,到处都是野性的荒蛮那种感觉。”

他还讲述了这样一种情形:“在我们小的时候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老人经常给孩子讲历史,而且到了晚上,那时候也没有灯,油灯,一点油灯以后,老人经常叹一个长气,就开始讲他们的过去,讲他们的狩猎生活,讲他们的西迁生活,那种非常悠远的感觉,不时地给我们烙下这样的一种印象,一种怀古之情,从老人的眼神和他慢慢的讲述中间,就让这一批军人的孩子、后代逐渐地长大了,所以这样长期以来以后,锡伯族的后代,像我们这些孩子个性也都有挺强悍的一种东西。这个我们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是当我们长大了后来又学习,到别的地方去跟别人接触的时候,别人说,这家伙身上有说不清楚的一股劲。”

记者:“是什么劲呢?”

焦建成:“我也说不清楚……比如我在那儿讲话的时候,动势非常大,很有感染力,说话也是很冲,就这种感觉。我自己意识不到,因为我们是从那儿出来的,到了北京,后来到了乌鲁木齐,那样逐渐地往外走,越往外走越给人的感觉就越强烈。这种环境对性格其实它有时候是起着非常关键的影响的。”

看到这里我就笑了。他不知道,其实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些锡伯族的孩子们,都是有大靠山和大背景的人,当然会有大的动势。——大靠山和大背景,就是他们锡伯族的血液和气脉。

他们都是有根的人——经过了几百年的分离,伊犁这边的锡伯族和沈阳那边的锡伯族的家谱,还是能够流畅地续在一起。而更有意思的是,伊犁的锡伯族对于语言和文化的保留还更加完整。这里的察布查尔锡伯族,从小学就开始教孩子们学习锡伯族文。他们对内都会使用锡伯族语交流,对外则都会使用汉语书写和用普通话交谈。这里的县机关发布公文、执行公务都是用锡伯族文字为主,县里还办有《察布查尔报》,是我国唯一的锡伯族文报纸。由邮局统一征订和发行,主要读者是新疆的锡伯族人和各地的语言研究学者。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的广播是用锡伯族语,电视台也有专用频道在固定的时间播出锡伯语电视节目。

这个世界上,有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有根且爱着自己的根,这样的人就更少。他们有根,也爱着这根,这根让他们有所信,有所依,有所守。所以他们走到哪里都有笃定的力量。

我非常羡慕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