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赶到家中的大先生,没见到卧病在床的母亲,却见家中一片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惊愕之余他很快明白了,这是在为他张罗喜事。他没有反对,甚至家里人给他戴假辫子,他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不快。他就像一个木偶任人摆布,他知道这个时候,一切反对都已于事无补。而朱安,命中注定就是他老婆的那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绍兴女人,矮小,瘦弱,狭长脸,一点儿都不漂亮,还有一双裹成粽子一样的小脚。大先生彻底失望了,完全心寒如冰了。他做梦也想不到母亲会为他娶这么一房媳妇,说似一盆冷水灌顶也恰如其分。所以当朋友向鲁迅打听成婚的事时,他自嘲地说:“是母亲娶媳妇,没有我的事。”婚后第二天晚上,他在母亲房里磨蹭,不想回去睡觉,后来干脆躺在书房里。婚后第五天,就借口“不能荒废学业”,带着二弟周作人去日本了。
不知道大先生为他刚刚娶过门,已经成为他媳妇的那个家乡女人想过没有?你一走了之,朱安怎么办?让朱安陪着你做一辈子牺牲吗?朱安这个女人,嫁给大先生实在是天大的不幸。朱安信命,你不让她信命让她信什么?她如果嫁给一个普通的男人,哪怕是村夫莽汉,也比嫁给大先生幸福。再穷再难再苦的日子总是两口子过,总是患难的夫妻,而朱安和大先生根本就算不上夫妻。这真太残酷了,太不公平了。朱安曾向人诉苦道:“老太太嫌我没有儿子,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说话,怎么会生儿子呢?”一个妇人对外人说出这样的话,内心的凄楚可以想见。她日常生活的中心就是侍候鲁迅的母亲,也真应了鲁迅当年的话:“是母亲娶媳妇。”与鲁迅相比,朱安更加不幸。鲁迅忍受了漫长的煎熬,最终还是等到了他的“月亮”许广平。而朱安,却真的“做一世的牺牲”,陪伴她的,只有年迈的鲁老太太,迟迟的日光,夜夜的空房……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那个女人的照片,她真是个苦命的女人。当她得知鲁迅和许广平在上海同居并生下海婴时,是受到了多么大的打击。房东的妹妹俞芳问她以后怎么办,她凄凉地说:“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读了这朴实而悲惨的言辞,是爷们儿、是汉子的岂能不掉泪?
不知为什么,我站在朱安照片前想起***来。***娶的也是家乡一个小脚女人,且比他大十六岁,而且是文盲,一字不识。***在北大任教后,是北大首屈一指的金牌教授,一个月的工资是五百大洋。***在北京买了座四合院,把夫人从老家接来,因为夫人在农村睡惯了火炕,***专门请匠人在屋里盘了一通火炕。看着朱安的遗像,我有点儿心酸,***的老婆是幸福的!
鲁迅死时,朱安在北京的宅院里设立灵堂,一身孝服为鲁迅守灵。
朱安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人。在遗嘱中,朱安说:“灵柩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
这个愿望显然是无法实现的。她被葬在北京西直门外保福寺村,仍然陪伴她侍候了一生的鲁老太太。
何须马革裹尸还
大先生笔下不乏清末科举制度下的知识分子,但他们几乎都是科举制度的殉难者、挣扎者、痴迷者、幻想者,几乎都鄙微卑琐得很,几乎都可怜可恨得很,几乎都邪恶自卑得很,却从来没有一个家乡汉子、知识分子敢一腔热血,冲锋陷阵,上刀山下火海,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哪怕是刀砍斧剁,五马分尸,眉头都不皱,谈笑之间把一腔热血倒给你。
其实大先生家乡就有,就有这么一个铮铮铁骨的热血硬汉。在离大先生老宅院不远的东浦镇街上,站着一位长衫大褂的年轻先生,他该让天下所有热血硬汉称服。
他就是徐锡麟。
从大先生家出来,东拐西行,穿桥走巷,仿佛一下子摆脱了大先生家门前那股浓烈的商业气味。小桥流水人家,大先生当年生活的恐怕该是这个环境。进东浦镇一渠清水过桥,白墙黛瓦之下,高高大大、正气凛然地站着一个人,看他堂堂正正,一身傲骨,怒目远眺,积愁积怒。风吹得他长衫后摆,但没有一丝乱发,脸上的表情如困龙望日。
徐锡麟故居不显眼,藏在小巷深处,石门石墙,老式旧房,白墙黑瓦,白已然不是正白,黑也不是青黑。瓦砖墙道之间岁月的积累,竟然长出一排青青的小草;江南梅雨的侵蚀,已使木制的楼板蚀处斑斑,屋梁门窗的木料上也已是老朽之处可见。黑门青窗,有些阴森,堂前的一棵曲曲弯弯的小叶古树,我看着像黄杨木,它们该见过徐先生。一切都静悄悄的,和鲁迅的故居形成鲜明对比。唯有梁间竟有一窝新筑巢的雨燕,正飞进飞出,看得见一窝雏燕张着金黄的嘴在喳喳叫,给这个平时连一点儿声响都没有的古宅院带来新生活力。
正堂上挂着徐锡麟的画像,完全是一派江南学子的派势,瘦弱且文质彬彬,单薄得绝没有烈汉硬汉大男人的架子。两边有孙中山先生亲题的悼念楹联:丹心一点祭余肉,白骨死后三年香。
徐家房前是水,房后是河,深宅高墙,锦衣肥食,培养出的该是温文尔雅的唐寅似的儒士。谁能想到,像徐锡麟这样的革命斗士竟然是从这座宅院中走出来的。
徐锡麟不是壮烈牺牲在绍兴,他是惨死在安徽安庆大堂上。
徐锡麟热衷于革命,投身于革命,忠贞于革命。他下决心舍命也要为推翻清王朝的统治而革命。作为光复会的骨干,他是一位纯粹而高尚的职业革命家。他和秋瑾约定在皖、浙同时举行反清武装起义,用武力夺取政权,拥戴革命。但他们毕竟是秀才造反,他们不缺少热情和热血,不缺少勇气和生命,他们缺乏武装斗争的经历和对敌斗争的经验。在他们约定的起义日子到来之前,光复会的一名成员被捕,供出了武装起义的时间和计划,甚至还有参加武装起义的人员。而这份被送到安徽巡抚手上的名单中就有徐锡麟,好在他们的名字都用的是暗语,起义不得不仓促提前。起义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安庆城内城外连成一片,城内起义,城外光复会组织的武装人员要外合,但由于是提前起义,城内外联系失灵,造成城内起义军孤军作战,孤立无援。按照计划,在安徽巡抚恩铭检阅巡警学校毕业生时,徐锡麟的战友向恩铭投掷炸弹,徐锡麟负责击毙其他清军头领。谁都没有想到,当那颗炸弹正巧扔到恩铭脚下,全场都惊呆时,炸弹竟然没有爆炸,难道真是天不灭恩?一片慌忙中,徐锡麟不得不从靴筒里抽出两支手枪,左右开弓,连连射击。恩铭虽然被击中,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但四个小时以后,起义被镇压了,七个小时以后徐锡麟被捕了。
悲壮的一幕也就开始了。
当徐锡麟被押到安庆衙门大堂时,满堂上下充满杀意和仇恨,谁都没想到徐锡麟竟然镇静得近乎自然,他不下跪,更没有被那群凶神恶煞的人所吓倒,盘腿坐在当堂,理直气壮地讲述自己要革命要推翻清王朝的道理。当审讯官说要挖他的心,剜他的肝时,他坦然地笑了,说我为革命已经把命都舍了,还在乎心肝吗?拿去吧。他义正词严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武装起义与被捕的学生没有任何关系,至于我,要杀要剐随你去。我留活到现在正是想光明磊落地死,深明大义地去死。见过视死如归的,而像徐锡麟这样置生命于不顾的不多,不多!当他看见有人拍照时,提醒人家说,你拍照时我没注意,现在你拍吧,我要面带微笑地去死,为推翻清王朝而死!
徐锡麟死得太悲壮了。恐怕中国辛亥革命以后像他这样死得如此惨烈的不多,不多!刽子手们扒光他的衣服,先用大铁锤击碎他的睾丸,据说那是所有刑罚中最剧痛的,能把人活活疼死。他被救醒以后,又被当堂活着大开膛,从腹中把他还跳动的心脏取出来祭奠恩铭,然后又把那颗心脏炒了由恩铭的卫士们当下酒菜吃了,他们要解恨……
值得敬佩的徐锡麟。
徐锡麟不愧是革命男儿,热血汉子!
他在临刑前呼之:“功名富贵,非所快意,今日得此,死且不悔矣!”
柳亚子先生曾为徐锡麟英勇就义写下一首诗,就挂在徐故居的展室里:
慷慨告天下,灭虏志无渝。
长啸赴东市,剖心奚足辞!
徐锡麟该不该杀恩铭至今仍有争论,但他为他追求的事业,追求的革命,置生死于不顾,击卵剖心不皱眉,堪称大丈夫!
请记住徐锡麟的一首诗:
军歌应唱大刀环,誓灭胡奴出玉关。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豪气,真豪气!
以后到了绍兴,别忘了到那条背巷子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