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也看风景也读书
22009800000032

第32章 绍兴三记(1)

孔乙己的艳遇

到了绍兴,就要去看看大先生的故居,到大先生的学堂“三味书屋”拜拜。没想到入住的酒店竟然叫咸亨酒店,无形中有一种怀旧感、亲切感。

古老的咸亨酒店鲁迅先生没少去,小孩子看大人们喝酒也是一种乐趣。那小小的酒店中有社会,有文化,有时代,有人的悲欢离合,有唯一一位穿着长衫站着喝酒的人——孔乙己。孔乙己用手慌忙罩住仅存几颗茴香豆的小碟,弯下腰,对孩子们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那情那景让鲁迅先生一辈子都难忘,也让我们这些读过大先生书的人难忘。到了绍兴,不去去咸亨酒店,不会会孔乙己,岂能了得?

大先生笔下的咸亨酒店就在我住的咸亨酒店旁边。绍兴人会做生意,借名扬威,在绍兴,叫咸亨酒店的何止三五十家?

那酒店还真老模老样,铺面朝街,一览无余,木板桌凳,原色梁椽。迎面一张曲尺形酒柜台,上面摆满装着各种酒的瓷坛。最有意思的是柜台上还真挂着一张粉板,上写:“孔乙己欠十九钱。”那酒柜上还真有茴香豆,就是被鲁迅先生描述得让孩子吃不够又盯着孔乙己碟中尚存的几颗的茴香豆。大先生说的茴香豆其实就是五香水煮蚕豆,北方人爱吃的不多,老北京人爱吃“铁蚕豆”,练牙口。老舍先生笔下绝对无茴香豆,老北京人一提茴香豆就和茴香苗联系起来,吃的是茴香苗、茴香菜。

我要了盘茴香豆,并未坐回去,只是在看那曲尺形柜台内的摆设,瞧他们摆置得正宗不正宗。这时站在柜台内的“我”问我,请先生坐回去喝酒。我随口应了声,穿长衫的就不能站着喝酒吗?没想到曲尺形柜台中的“我”说,穿长衫的当坐,短衣帮的也都坐下喝酒了。咸亨酒店的“小二”也不一般。

绍兴这地方自古出师爷。“师爷”是尊称,在“爷”的面前加“师”,那就了不得了,是读书人中的能人,智慧型人才。怎么就出了一位像孔乙己这样的读书人呢?酒影里,孔乙己慢慢走过来,大个儿细瘦,青白脸,花白的胡子,蓬乱的长发,穿着又脏又破的大褂,仿佛十多年没补,十多年没洗,又破又旧又脏又味儿的大褂就是不下身,要的就是读书人的架子。那大褂是象征,代表着本爷是位读书人,天底下把读书人看得那么有地位,那么重要,那么“角儿”,唯孔乙己。自孔乙己之后,再无人像孔乙己那么傻,那么呆,那么不开窍,那么一根筋,书不如权,书不如钱了。孔乙己死了,背着一屁股债走了。大先生是想告诉人,读书人死了。

孔乙己够惨的。他是从这家咸亨酒店走的。他这一生除了读书就是喜酒了。他绝望了书,但没绝望了酒。一生最后一碗酒是靠在门槛上喝的,他从破衣烂衫中掏出了四大文钱,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的钱财了,喝完“我”放在门槛上的酒,用手撑着地一挪一步地慢慢走了。想想孔乙己也挺凄苦难受的。探出头去望,咸亨酒店外有一尊孔乙己的雕像,凄苦沧桑的脸上苦笑着,手里托着一碟茴香豆,仿佛正弯腰在和孩子们说话。没想到从街里走来一群穿着艳丽的美女,走到孔乙己像旁后大悦,纷纷跑过去要和孔乙己合影,有的和孔乙己勾肩搭背,有的和孔乙己相拥相抱,有的和孔乙己亲密无间。她们都穿得那么时髦,那么前卫,那么性感,那么裸露。最后美女们又都嘻嘻哈哈地团团锦簇这孔乙己合影。然后在孔乙己小眼贼亮亮的目送下,美女们一摇一摆地走了。酒桌上有人说,孔乙己真有艳福,他绝对想不到。我想何止孔乙己没想到,想必大先生也始料未及。谁能料到孔乙己有此艳福?我仿佛看见,大先生坐在那张旧藤椅上,一言不发地抽着香烟,在青烟后面,分明能看清楚大先生两眼沉沉郁郁的……

大先生原来有原配

沿着大先生不知走过多少遍的石板路往前走,去踏访我们从小就熟悉的三味书屋和百草园。

我上小学时就像大先生在三味书屋读书一样放大嗓门儿,跟着老师一字一句地念着大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拖着长腔,操着童音,有板有眼地朗诵着,那悦耳的读书声能传得很远很远,那才叫琅琅的读书声。现在好像听不见了。

没想到从咸亨酒店到百草园那条本该十分幽静清雅的小街巷,竟然变成了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十里洋场”。生意挤着生意,买卖挨着买卖,吆喝声此起彼伏,虚伪而热情的迎客声不绝于耳。尤其是那炸臭豆腐的味道,弥漫整个街市,炸臭豆腐的油锅几乎摆到了街巷中央,那难闻的腥臭味却被冠之以“十里飘香”,称之为鲁迅家乡的名特产,尝一尝才能品味出鲁迅家乡的味道。更要命的是一会儿就碰见一位孔乙己站在店铺门前卑躬屈膝地做着揽客状,虽然衣着不同,但那卑微的表情真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大先生如地下有灵,会投出“匕首”和“投枪”的。

鲁迅先生说百草园“却是我的乐园”。我站在百草园内仔细回忆着大先生当时的儿童乐趣。《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是背过的,虽然已然过去半个世纪,但小时候下过硬功夫背的书竟然还能背出个大概:“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

但一个旅游团接一个旅游团不断拥来,好几个电喇叭一齐播放着导游的解说,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然后是拥挤着排队等照相,嘻嘻闹闹仿佛是在游乐场。现在的百草园还能找到大先生当年的乐子吗?好在大先生说过那园子“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不过即使如此,大先生在天有灵也会伤心的。

一进三味书屋,就看见那只很肥大很漂亮也很悠闲的梅花鹿卧在古树下,匾上的大字也不知是谁题写的,那字写得是有些功夫的。鲁迅先生的小课桌摆在最里边,离坐堂先生距离最远,也最得劲偷闲。不过鲁迅先生小时候也真够大胆的,先生坐在堂上,戒尺就放在桌上,他们竟敢偷偷地溜出去玩儿。我们小时候可没这个胆儿,老师不在也驯服得猫一样,谁还敢溜出教室?因为班长在,一丁点儿违反课堂纪律的事他都打报告。朋友们说,所以我们出不了鲁迅。

大先生的老宅是旧屋,到他们周家搬进去恐怕也已经有个三朝两代了,现在看来旧屋老墙,灰瓦墨砖,高梁长檐,石基木窗,那宅子修建得实在结实,再住上个几朝几代怕也无妨,这就是我们京城里说的子孙房。墙上挂着许多老照片,都是大先生一家人的昔日照。我方知大先生的爷爷曾经因为科举考试作弊被拿住受到了严重惩罚,判斩监候,其父秀才功名因此被剥去,从此心灰意冷,吸鸦片,抽到三十六岁中毒而死。周家家境也就日非一日,大先生所说百草园连同房子都卖了恐怕与此有关。我想这种变故不会不对少年时的鲁迅产生影响,我似乎明白了鲁迅为什么那么仇恨王朝时代的科举制度,为什么那么鄙视那些落第的秀才。

在鲁迅先生的屋里,我看见一张陌生女子的相片。狭长脸,高颧骨,大额头,细眉,小眼,两耳靠山,小鼻子薄嘴唇,端庄慈祥,和善细柔,眼睛不是直视镜头,而是向前下方看着,穿着那种老式的掩襟衣服。典型的江南女人,像大先生曾经描写过的绍兴农民,平常但很本分、内敛、自持,不很漂亮但决不谄媚、表现、装扮。我离照片较远,但端详得很仔细,因为她就是鲁迅先生的原配,为大先生苦苦守了一辈子的女人。而大先生从没有多看她一眼,多和她说一句话。难道这女人就该这么苦命?难道他们的婚姻就该如此?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沉甸甸的。讲一句心里话,大先生愧对这位女人,愧对他的原配夫人朱安。

大先生的婚姻是不幸的,不幸来自习俗,来自强迫。1906年,正在上海念书的鲁迅接到家中“母病速回”的电报,鲁迅是个孝子,放下一切,匆匆赶回家中,赶回这座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