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把彩色小生命往鱼池里倾倒那一瞬间,我的心释然了。它们并没因为我的担心而改变它们的生命形态,在入水那一刹那,水便还原了这群小精灵的自然生命。它们头咬尾、尾跟头地做线型运动:时而大红袍斑在前面领头,绕着池里的假山脚呈6字形或8字形游走;时而虎皮斑在前面领头,绕鱼池外圈做环形游走;时而又无规则地穿行。也许它们在狭小的空间里待久了吧,一旦来到这宽阔的大池里,它们就会把生命的精彩演绎到极致。
二
其实我家的后院早就有鱼池和花园,只是毁于“5·12”大地震。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大地震的当天下午,我冒着频繁余震可能带来的生命危险,回到家里看见那幅惨不忍睹的场景。楼房建筑质量好并无大碍,房内设施却一片狼藉。客厅里的损失尤为惨重:五十七寸的等离子彩电倒在台下,屏幕摔得粉碎。柜式空调倒下来,压在了彩电上。倒下来的热水器把储存的水,全部泡在了客厅里。
饭厅展示柜里的酒类,全部倾覆在餐桌旁。我还真没想到它们的消失,就那么简单而富有诗意。它们虽不能为我在亲朋好友面前,挣得一份应有的赞许,但却为我们敬畏大自然的神力,提前敬献了一份应有的诚意。只是它们为了给我留下一份念想,屋里弥漫的美酒醇香、久久都没有散去。
书房里的书柜倒在地上,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玻璃器皿、陶瓷花瓶均体无完肤,各类书籍散落一地。所幸的是书是摔不坏的,有书在,我们就有了希望,就有了未来。
当时在屋里不敢多待一秒,拿上必备的东西就往外跑。屋里的情况只是扫几眼罢了,更谈不上到后院去看一下鱼池和花草。
再次,回到家里已经是大地震后的第三天。前两天的大雨和频繁的余震,惊魂未定的我哪敢轻易回家。到了第三天,从正面媒体获得信息,确认地震的震度和频率在减弱,我方才心情忐忑地回到家中。
回家后的第一时间我便冲向后院,后院虽然完好,但是院墙已有几条大的裂缝。后院我最关心的仍然是那鱼池,因为鱼池里有十几条已经融入我生活的小生命。
鱼池被地震撕裂了,一群小生命赖以生存的池水已荡然无存。唯有低于池底面的抽水窝里还有一瓢水,十几条小生命在水窝里挣扎着。地震后的太阳显得格外的毒辣,再有半天那泥水不分的抽水窝将会干涸。那一群已经融进我生活的小生命,将以我断然不能接受的死亡形式呈现;将再在地震带给我创伤的心灵上,新增一道不能承受的痛。我的心不再忐忑,不再犹豫,我知道家里已经断电断水,我知道将要去到很远的大河里提水,走上一条艰苦的救赎路。
往往一个下意识的行为,会打开心里的许多心结。当我再次看见一群小生命在有限的水里撒欢时,累得不行的我,却从心底洋溢出多日不见的舒心的笑。我似乎突然找到了面临大难,应该怎样调节心理的方法。
小生命的救赎路依然在我的生活里延续。我用水泥封住了池盆上撕裂的口子,在池底和池盆的交接处,用水泥做了一圈厚厚的三角带。这样看来暂时解决了鱼池渗水的问题,但我却不知道强烈的余震,又该发生在将来的哪一天。这种潜藏在我们生命中的忐忑,随时都在考验着我们的智慧和忍耐力。就像我们解一道数学难题,明知道有解,在解题的过程中,我们需要为之付出的智慧和忍耐力是可想而知的。
此后这鱼池在我的修修补补、赖赖磨磨中,维持了两三年。这群小生命也继续维持着和我做超然的交流,因为地震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地震前我三五天未必就去看一看鱼池和那群小生命,可地震后每天早晚,看鱼池和鱼的生命状态成了我的必修课。鱼池的渗漏与否,鱼群的生存如何,随时都牵动着我那根纠结、敏感和忐忑的神经。以致有一天我面对无法再修复的鱼池时,心里呈现出的那种酸楚、那种无奈,好像不断在咀嚼着我的生命。我无颜再面对依赖着我的那群小生命,我要把它们送给能善待它们的人家,我要为它们做最后一次实质意义上的救赎。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它们游进了我的梦里。
三
后院的改造和翻修开工的日子,定在今年的“5·12”。只有定在这个日子,才可以打开我郁积多年的心结;才可以随着翻开新的一页,让六年前那撕心裂肺的痛变成真正的记忆。
后院新建的饭厅是光照通透的阳光房,白天可以看蓝天白云,晚上可以看月明星稀。面对满铺地砖墙砖的鱼池、花台和院落,我纠结多年的心似乎轻松了许多。那棵已经长大的桂花树,被我移植到了鱼池旁边。我总是想象着坐在香袭的桂花树下,看着鱼池里几条鱼嬉戏时的情景。
后院除去鱼池和被圈进花台的桂花树所占去的几个平方米外。其余的几十个平方米面积,我用满铺地砖为自己建立了一个空阔的空间。这和以前后院的芜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只想用这空阔去换取更多的光照。
后院空阔是空阔了,难免显得有些单调。除了鱼池里的假山和那棵桂花树,余下的便是空空的花台、宽宽的院落。盆栽花,盆栽花,院里需要盆栽花来调剂。
选择再三,买进门的第一盆花是紫色的三角梅。真是孤陋寡闻,平时少有摆弄花草,根本就不知道三角梅长成什么样。一旦碰面还真让我吃惊,三片紫色的花瓣构成三角形的花朵。一棵不足一米的花树上,竟然开出了一百多朵花,只见花不见树叶。梅花也是这样,花季时只见花朵不见树叶。也许就因为这种现象,人们把跟梅花毫不搭边的一种藤蔓花卉,也称作梅花。
梅花开在冬春交首时,在天寒地冻中给了我们一线生的希望。故人们给了梅花很高的评价:顶霜傲雪,不畏严寒的君子气度。梅花这种高品格形象,已经深深刻在了中国人的心里。三角梅原产南美洲,十九世纪后才在欧洲和亚洲引种。这种原产于热带的花卉,自然喜好夏天的光照和热度。据说三角梅的花期很长,在我们南方,从初春即可开到深秋。说实话,花已经买回来一月有余,而我依然心存疑虑,它的花期真的有那么长吗?
花买回来的整个下午,我都在和三角梅做交流。换好盆,培好土,浇透水。我知道紫红色三角梅的花语是:保持嫣然的微笑,释放浪漫的情怀。我还真喜欢这人为的情愫,因为它随时在提醒我们发现身边的美好。
事与愿违,花买回来的第三天,遇上了今年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一夜的风雨击碎了我多日来的花痴梦;那一地的零落和颓丧,恰好是我此时目击现状的心境。希望这盆花带给我的愉悦可以无限延长,这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幼稚的。我们应该遵循无常则是自然的法则,用心去感受花期的轮回。
买回来的红玫瑰,是我最看重的盆栽花。在一株上开出十来朵艳红的鲜花,那暗暗的香味让你不忍离去。在换盆培土的过程中,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用四川话说就是当了一盘假精灵。我在培的土中掺了很大比例的肥料,想一次就把花肥上够。第二天早上我去看花,发现全部花朵都蔫了。开始我还以为是水没有浇透,就再浇了一遍水。第三天早上一看,吓了一大跳,不但所有的花朵更蔫了,而且花株下边的花叶已经发黄。无奈的我只好去花市又买了一株,并诚恳地请教了卖花人:肥施多了,想成功的心太急了,欲速则不达。
后院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我在新的一页上沉静地读着过去。
二〇一四年六月三十日
一封米花糖
妻子的同学从蒲江来看她,带来了一大包蒲江特产米花糖。我撕开一封尝了尝,依然是多年前的老味道,脆香甜润。妻子也边尝边夸:还是咱成都蒲江的米花糖有名,比泸州的米花糖好哈。
其实,泸州产不产米花糖、好不好,我历来都不知道。只是一段尘封在我记忆里的悠远的小故事,和泸州的米花糖有关。
一九六六年“文革”大串联结束时,我从北京返回四川先没有回家,径直坐火车去泸州找我姐。哪知凌晨三点不知好歹的我却在内江下车了,下车一问才晓得应该在隆昌下站转车。跟即我便爬货车到隆昌,到了隆昌天已大亮。出站一问到泸州还有四五十公里,这一下傻眼了。我又不是泸州的学生不能办返程票,又没有钱,只好走路了。还好走了一程遇上了几个回泸州的红卫兵,和他们一起拦车很快就到了泸州。
到了泸州市红卫兵接待站,软磨硬泡吃了一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过了长江轮渡,来到泸州小市,准备在这里赶车去纳溪县。找了几辆车都不行,最后看见远处路边还停了一辆货车,上面站了许多戴了红袖套的红卫兵。我赶紧跑过去,和一位女同学说了我的情况,希望能搭她们的车到泸州天然气化工厂。那位女同学去到前边和她们的头儿在说,我在这里焦急万分。车已经启动,迟迟不见女同学到后边来。过了一会儿,车上有人在喊走了。才见旁边不远处的屋里,跑出两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同学,他们跑到车后就往上爬。我心痒痒的,真想和他们一起往上爬。
此时才看见那位女同学踟蹰地走到后车厢板前,俯下身来对我说:“对不起同学,我尽力了,我们队长不同意。”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搭她们的车走。车开动那一瞬间我才回过神来,女同学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什么我没在意。我在意地看清楚了她那张清秀的脸;我在意地看清楚了她充满歉意的眼神;我在意地感觉到了她滴在我手上的那滴眼泪。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我回过神来才看见她塞给我的是一封米花糖。
快半个世纪了,那封米花糖依然温润在我手心、依然温润在我心里。
二〇一四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