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山顶,林间忽现一座精巧的殿宇。“茶圣殿”,殿内茶圣陆羽高座台上,面前贡案上香烟缭绕。这些贡品和烧香定是茶溪谷人奉上的,他们在为茶溪谷种茶人祈福吗?茶圣陆羽的表情似乎有些淡然——茶道本应平淡无奇,应是平静的心灵和大自然的勾通;应是大自然对心怀虔诚的馈赠。也许这是茶溪谷给我的第二份淡然吧。
淡然于茶溪谷是一种姿态,本无名无势,便以天然去雕饰去实惠游人。
淡然于茶溪谷是一种境界,弃掉无实虚名,以朴实无华去润泽游人的心。
望着将要离去的茶溪谷,你淡然吗?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三日
天使的叹息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家从学校搬到了城里新买的住房,那年儿子正读高中。
搬家是一件苦差事,幸好大型家具都没有搬,只是把铺笼罩被和家电等搬到了新家。妻子在新家里外拾掇,我就从楼底往五楼来回上下搬运东西。累得够呛但很兴奋,想到儿子不再骑车上学,心里一阵轻松。
所有的东西都搬完了,只剩下一台破旧的天使牌洗衣机。我用布带捆扎好背上往楼上搬,在四楼的转角处,踩滑了楼梯踉跄了两步。人虽然没有摔倒,但背上的洗衣机由于受冲击,外壳下边长期受腐蚀的地方撕开了一条缝。
望着眼前残破的洗衣机,总想不出一个让自己沮丧心情平复下来的理由。拿妻子的话说:都十几年的破洗衣机了,有啥舍不得丢嘛。说的也是,从一九八三年买起到一九九六年,整整用了十三年。但哪个又晓得这台破洗衣机,扎在我心里生成的那般难以割舍的情结呢……
一九八三年的倒春寒推迟了春天的到来,都三月初了依然冷飕飕的。上班时师兄们围着火烤,组长李阳普小声宣布:郫县花园铸造厂的活路说好了,十七张图纸,工钱四千五百块钱,一个星期做完。我们九个人分三组,两天一轮。厂里保持六个人上班好打掩护,谁都不要耽误请假。星期天全部到花园,收拾完活路好结账。
这是我们木模组第一次全体外出打野挣钱,足足让我兴奋了好几天。
星期一的早上天不见亮,我们师兄三人骑着自行车上路了。之所以选择早上六点上路,一是为了赶时间,最主要的还是怕别人看见。因为木工工具都是分多次,一点一点地从厂里悄悄带回家的。
当我们到了郫县花园的公社里时,还没有上班。那时还没有电话联系不上人,只好在公社里转悠傻等。都快九点了才听李阳普说人来了,果然看见公社大门口走来了几天前来过我们厂的老张。老张进门老远就打招呼,直说对不起来迟了。跟即把我们带到公社礼堂的舞台上,把制作木模的方料板材一起交给了我们。
在厂里上班制作模型不累,台式带锯、台式圆盘锯、台式压刨、台式钻床一应俱全。而这个充满哲理的舞台上什么也没有,空荡中唯有我们被生活压得有些变形的青春和活力。
我脱掉了棉衣在马凳上用锯子开始下料,起初还感觉有些冷,没几分钟浑身就发起热来。我又脱掉毛衣,只剩下空落落的衬衣,随我锯锯子的动作上下翻飞。这毕竟是个重体力活,不想发光发热都不行啊。不出半小时我便大汗淋漓,在厂里上班哪里遭过这种罪嘛。回想当年那种超乎常规的劳作,一定有一种原动力在驱使。那充满诱惑的心里预期,早就在我们身上上足了动能的发条:组长李阳普明确表态,所有工钱九个人平分。
用一个星期没命的劳动,能挣来近一年的工资收入,那是我做梦都会笑醒的事,你说我能不卖力吗?但是当晚十一点半收工,我们都累趴在鸡毛店里了。这件事在今天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当年却是一件大逆不道的大事。如果当年被厂里知道,一定会给我们严重处分。因为我们只用了工厂收费标准三分之一的价钱就给别人做完了工,而且还满足了用户短周期的要求。这次实实在在的“市场行为”,早早唤醒了我心里的创业意识。
在第二天午饭后的短暂休息中,我靠着一块木板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我拿着分得的四百多块钱,兴冲冲地来到厂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乐山东风电机厂在厂门口,以厂价在我厂推销他们的产品天使牌洗衣机。都快摆一个星期了依然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地在那里看、在那里选。我似乎早就选好了,交了四百多块钱,扛上洗衣机就回家。
插上电开始洗衣服了,工作服、工作裤、沙发套、沙发垫,把平常最难洗的都往洗衣机里装。洗衣机开始旋转了,洗衣桶里的水流正反都那么顺畅。洗衣桶里的水流发出的声音,是我从来就没有听见过的那种:流动时舒缓灵动唱吟,暂停时回头矜持凝望;动静间命运的浪潮反复被推高,旋转中循环往复拷问着曾被污浊的灵魂。
不知什么时候妻子笑盈盈地站在我的对面,向我伸出一双手指上缠满胶布条的手。她似乎在向我说,这双纤细的手不再因为洗衣而在冬天开裂了。忽然洗衣桶里发出光芒,随即砰的一声巨响!唉,李阳普绊倒了一块木板。
在那次干完活回家洗澡换衣服的时候,妻子看见了我红肿的右肩胛。她抱着三岁的儿子走过来,故意用儿子的小手摸我红肿的地方。嘴里虽然随便说着儿子你给爸爸吹一吹,但我看见眼泪就在她红红的眼眶里打转。妻子不知道木匠的戳子是用铁锤打,而木模工的戳子是用肩胛顶着削。只听见妻子抱着儿子转身一声声轻叹:咋个的嘛,咋会这样……
那台天使牌洗衣机早已经融进我的那段过往岁月,在与那段岁月的对话中,你总能感受到它的那份坚守。许是我在那段岁月里曾用血性的青春感染过它;许是我在用踏实的脚步丈量那段人生时获得了它的认同。它用超期服役回报了我的真情,它成为了我一生都怀念的朋友。以至于收荒匠从我身边拿走它时,仿佛还听见它一声怅怅的叹息。
二〇一五年二月一日
湘西行
车从边城过
过了桥我们就从湖南跨进了四川,这可是真正的边城。
停好车我们从四川这方去边城。公路下坎到小溪边,两三百米长的古道两旁,全是木结构的老房子。离水百余米的石梯路中间,建了一座丈余见方的六角亭。两层楼的亭子全用青砖砌成,亭子上下六面都有观察窗。不知道我该怎样思考这亭子在当年的用处:是出四川去远方签证盖章的地方;还是出入四川的货物在此纳税交钱的地方。抑或都不是,这民国时期的建筑,也许是川军和湘军边界镇守的瞭望楼吧。
小溪依然像沈从文先生《边城》里描写的那样,那么恬静、那么怡然、那么开阔。溪对面的崖壁上,雕刻着由沈从文先生手书的边城二字。渡船依然是《边城》里描述的那种方头船。不再是小说里的那根“废缆”,而是一根崭新的钢绳牵着方头渡船。船工不再用手“攀援废缆”拉动渡船前行,而是手执一根前端开了凹槽的木棒,用木棒凹槽撇着钢绳拉船前行。尽管有了一些变化,但渡船的方式和情景,依然与《边城》里描写的一样没变:站在船头的船工,用夹杂着湖南口音的川东话,招呼着来往过渡的乡邻。到了岸,船工依然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首先跳下船拉住船头,憨厚地叫大家:“慢点,慢点,别忘了东西。”
在一九九〇年代还没兴起旅游时,这里的民风依然那么淳朴,这里的自然环境依然那么美丽迷人。从沈从文先生《边城》小说里描写这一带环境来看,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比如小说里描述四川这边时,只说有一条“官道”,而后来形成了四川秀山县洪安镇,也包括小溪边的古街和瞭望楼。小说里描述过渡船上岸一里地便到了茶峒镇古城,现在上了岸就是茶峒镇的小街了。这些环境的变化,并没有破坏边城这幅画的结构,相反这些古香古色的街道和建筑,给这幅画添了不少色彩。在原有的清丽古朴上,增加了几分丰满和圆润。
从四川流到这里的酉水,和小溪汇流后向下称白河。“白河宽半里”,沈从文先生的估算是准确的。白河在茶峒折向东南,流向沅水流向洞庭湖。这里自古便是水陆码头交通要道。茶峒古城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繁华,可见一斑。
酉水和小溪汇流处并不宽,就五六十米。向下流四五百米,河面增宽至二三百米。由于有几米的高差,由窄变宽的河面就自然形成了滚水滩。“一滩青石”,是沈从文先生《边城》小说里描写的这里的情景。也是小说除了描写渡船情景之外的,重要情景之一。
青石滩的中间塑起了一座汉白玉的雕像,雕塑的是《边城》小说里的主角——翠翠和那条黄狗。他们坐在河滩上,背对着渡口,面朝白河的下游。
翠翠在等那曾经深深爱过她的天宝,那个勇敢豪爽、诚实善良的湘西男人。
翠翠在等那她深深爱着的老二傩送,那个轻利重义、守信自律的湘西汉子。
她从沈从文先生一九三五年的笔下诞生那天起,就在这里等:“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她会永远等下去,在这边城。
夜宿凤凰
推开宾馆的窗户,眼前一片灿烂。
我们住的宾馆,应该在眼前那湾碧水的东南面。远处浸润在晚霞里的城郭,便是凤凰古城了。窗外右边蜿蜒而至的河面,在眼前拉出一道宽大的弧,似要把霞光撒在水里的万千金箭,不断地射向水边苍翠润泽的竹林。宽阔的水面好像没有了流动,静谧的水边有一两个少女在洗菜浣衣。几只鸭鹅在泛金的水面扑腾,颤动着的涟漪试着把静晚的美传递开去。西北面的霞光越见暗沉,水面的杆杆竹影也渐渐模糊。或有几声鸟鸣会打破这里一时的宁静。
窗外左面清水流出视线的地方,一道古城墙临水依山而起。河岸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古城楼,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后来听服务员说,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在这里拍过很多镜头。
粉墙黛瓦的小街依山鳞次而建。离水面丈余的石阶,宽阔但略显陡峭。看来这里是城里人挑水洗衣洗菜的地方。最后一道晚霞,把深红的记忆悄悄地留在了这片水面。
楼下的餐馆因停电在暮色中越显昏暗。烛光里晃动着老板的笑脸:“三位吃点什么?”“老板,来个回锅肉,炒个醋溜白菜,再烧个煎蛋汤。”老赵没加思索就按四川的习惯叫菜。老板笑盈盈地走过来:“对不起,没弄过回锅肉,是不是……”没等他说完我就接过去:“我来炒,行不行?”老板依然笑盈盈地:“可以,那就麻烦你。”
这里由于没有郫县豆瓣和甜酱,炒出来的回锅肉,已与家里炒出来的味道相去甚远。
结账时老板高矮要少收钱,理由是我们照顾了他的生意,还教会了他炒四川回锅肉。那憨厚质朴的情感溢于言表。
一九九〇年代还没兴起旅游,我们来这里也只能算一个过客。凤凰城的灵魂已写进沈从文大师的小说里了;凤凰城的天然美景已走进黄永玉大师的画布里了。而我总希望那份淡淡的悠远的情,常常驻足我心里。
过乌江
车过遵义便调头向东,沿三二六国道前行。原计划车行至凤冈县,折向三零四省道,当天即可到贵州最东边的印江县。第二天就可达湘西的目的地。当车行至凤冈县岔路口,见公告才知道,三〇四省道因故不通需绕道。这一绕道就得多走一天。
傍晚时分我们绕行到了德江县。这是个怎样的袖珍偏远小县哦,我们住的政府招待所,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房间。隔壁住的广东商人,在那里骂了一句最具代表性的话:“在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谁来投资嘛。”
从德江县到乌江渡也就半小时路程,上午九点左右我们的车已来到码头。
由南向北流过来的乌江好像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江面忽然变得很宽。那七八百米的宽度和一两公里的长度,足以使这里成为天然良好的轮渡港。渡船正好停在这边码头,船上没见动静,好像是在等过渡的车辆和行人。
从公路到渡船边,是一条大约两百米宽四五百米长的下行坡道。全是用当地特有的红沙石墩铺成。由于坡道很缓,两边便有摆摊设担的人。我的车缓缓行至船边,对准跳板开了上去。车稳稳停在了船的前面,后面还留了有两个车位。
这时从码头上传来大声的喊叫:“车不要先上船,十一点才开,不然要罚款哦。”心神未定的我赶紧把车往岸上倒。由于没有经验,本该一鼓作气就退上岸,车速慢了一点,还没完全上岸车就开始打滑。车在原地磨蹭了一阵,不但没有后退一步,反而向下滑到了离江水不足一米的地方。紧张的我大喊老赵小张推车。这时码头上又传来刚才那大声的喊叫:“喂!你们那边几个过来一下,人家天远地远来帮我们建设,国家的财产我们要保护嘛!”循着声音过来几个彪形大汉,“一、二、三、起!”还是那洪亮的声音。说来也怪,就差那点力,车很快就退了几米。
车离开轮渡越走越远。后来渐渐走出了我的记忆。而那洪亮质朴的大声喊叫,却离我越来越近,有时会从梦里把我喊醒。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再次翻越娄山关
第一次翻越娄山关,是在一九六七年元旦。再次翻越娄山关,已是三十年后的一九九七年了。
一九六七年的元旦异常寒冷,我们十八个与共和国同龄的少年,走在异乡的冰天雪地里。从桐梓县出发,由于路面有冰,行走十分艰难。那时的公路是石子土路,走路边要好得多,于是一队人沿路边鱼贯而行。现在想起当年那些事都好笑,可当年是多神圣的事:“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的红卫兵”,“革命大串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