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出现在球场坝的是端着小木凳小竹椅的孩子们,他们把银幕前最好的位子占子。稍后也有大人端椅子抬板凳占位子的,大多数人要等电影开始后,错落有致地找好位子站着看。
我一生仅有的一次坐在放映机旁的感觉十分异样:从黑暗中射出的好像被挤压得太久的强光,直扑前面的银幕,亟不可待地把生命用另一种形态演示;那每分钟十六帧画面胶片的长度,正好在平静地叙述我理想的一段岁月;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只有我悄悄地环顾四周,想从他们会心的那一瞬间,窥视到他们内心不曾多有的那一闪念。
在一阵叹息声中,灯亮了,单机换带了。
一九七九年和一九八〇年,这两年是最值得我记怀的时光。我开始写诗了,我已经恋爱了,我结婚了。
那时我和她的家境都困难,面对结婚的巨额花销,我俩都不愿乱花一分钱。中日建交后国内大量放映的日本电影,是我当年追求的唯一。我只好推着永久牌加重自行车,驮着我的她去看坝坝电影。
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以一分之差高考落榜,我和她瓜熟蒂落准备结婚。逢周末我就会去到她学校,晚饭后骑上自行车去看坝坝电影。最难忘的是在853信箱篮球场,看日本经典爱情故事片《生死恋》。
灿若云霞的樱花;白雪皑皑的富士山;湛蓝天空下的海港;变幻映衬着一个爱得死去活来的故事。都过去几十年了,现在想起来依然让人怦然心动。时值国门刚刚开启,对于一个热恋中的文学爱好青年,可想当年电影给我心灵的震撼有多强烈。记得电影散场后,我俩推着自行车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谁也不说话,任情泪满面。
我想,之所以这部电影让我记忆一生,是它在一个特殊的时点走进了我的心。反观“文革”中经历过的那些文艺形式,不难理解用心灵讲述生命故事为我们开启的那扇门。樱花盛开的花期短暂,但她盛开时美丽灿若仙人;白雪皑皑的清冷孤傲,她寓意着爱情的纯洁;湛蓝天空下的海港,放飞了影片女主人公夏子虽然短暂但却美丽动人的纯洁爱情。那时的我们虽然青一色的中山装工作服,还推着自行车去看坝坝电影,但是我们已经有了属于我们的爱情。
一九八〇年的夏天,我们已经结婚并盼着儿子的降临。她虽然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但我们依然推着自行车去青城纸厂看坝坝电影。那是日本最新出品的平民电影《远山的呼唤》,我指望能看到描写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的电影。整个故事都在平衡与不平衡中演绎着生命的进程,小人物的命运就在远山的呼唤中波澜不惊地走进我们的心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日本的经济发展高速增长达到顶峰,这样给日本带来了大的社会平衡。而地处偏僻的北海道的经济发展相对滞后,这样就形成了日本社会经济发展的相对不平衡。影片开始的滂沱大雨和雷鸣闪电,是大自然的不平衡。而屋里女主人公民子母子俩灯下温馨的晚餐,又显得那么平衡如常。这时窗外传来敲击声,高仓健饰演的男主人公田岛耕作敲开了房门,打破了这家如常的平衡。经过一夜的折腾,明媚的早晨、初生的牛犊、平静地分手,好像一切都又没有发生过一样的自然平衡。
记得还是在那个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我是一个人去水电十局球场坝看的日本经典故事片《追捕》。水电十局是36毫米双机,银幕又大,那次看得特别过瘾。也许是那年看得特别认真的缘故,几十年过去了依然记得一些情节。特别是那贯穿全剧的《杜丘之歌》,“哪呀哪,哪呀哪呀哪呀哪……”那旋律就从来没离开过我的记忆。
与其说《杜丘之歌》是一首歌,不如说它是贯穿全剧富于韵叹的主旋律。当一个低沉雄浑的男中音,在东京如林的现代建筑上空盘旋回环。简单的叹词“哪呀哪”,伴随着平静悠远、辽阔优美的音韵旋律,引出一个发生在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波澜壮阔悬念迭起的侦探推理故事。从那平静流畅还略带几分俏皮的歌声中,你完全感觉得到法治带给整个社会的定力和毋庸置疑的社会逻辑。这段旋律除了带给我们优美的视听,同时也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想。
那几年看坝坝电影,除了看过大量的日本电影;也看过南斯拉夫有代表性的电影《桥》;也看过阿尔巴尼亚有代表性的电影《宁死不屈》;也看过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看过的这些电影很快就把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样板戏覆盖了,并且让我们把许多美好的记忆和憧憬留在了那个看坝坝电影的年代。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飞往拉萨
十一点三十分飞机终于起飞了。
在飞机爬高飞行的过程中,心情有了几分轻松,但心里的忐忑并没有减少。从眼下算起到次日凌晨七点十五分返回成都的飞机,算来已不足二十小时。飞机到拉萨机场应该在两点左右,贡嘎机场到拉萨城里还有五六十公里,虽然是高速公路大巴车也要一个多小时。到下班关门留给我办事的时间也就两个小时左右,愿佛祖保佑不要出任何差错。
一周前我和儿子去订的这次往返拉萨的机票。本打算两人起个绝早坐凌晨六点的飞机,到拉萨也就中午时分。下午半天有足够的时间去办事,还可以在拉萨城里逛逛。人算不如天算,检了票排队都要登机了,广播传来飞机有故障晚点起飞。天渐明,停机坪上的飞机轮廓渐渐清晰。远处的跑道上不断有航班起飞,然而我的心情越见焦躁不安。
此去拉萨唯一办件事,到大昭寺莲花生大师塑像前还个心愿。
事由还得回到十多年前:在普照寺何洁大姐六十大寿的寿宴上,得到大姐赠送的大昭寺莲花生大师的画片。画片如汽车驾驶证大小,正好放在汽车驾驶证里可以随身携带。大姐说画片由大昭寺制作,还由大昭寺的主持开了光,随时放在身边祈佑吧。
何洁大姐是圈内出了名的宗教文化学者,她虽然没有口口声声宗教的经典教义,但她平常的表述总是充满了禅意和机智。对于宗教文化里的神秘部分,大姐有她独特的理解和领悟。宇宙间有许多不可知的世界,我们还是保持几分敬畏。
就这样这张莲花生大师画片一直伴随我身边。
此后不久我出了一次车祸,我开的奥拓车和一辆大农用车正面相撞。按常理应该是车毁人亡,奇怪的是我非但没受重伤,而且汽车受损也不严重。如按常理怎么也解释不通,也许这就是莲花生大师走进我心灵的直接原因。不管客观情况有一千种解释,或者仅仅只是一种心理暗示,我想我唯一能自圆其说的,就是承认自己是一种内心的认定。这次车祸后我默默许下一个心愿,来日有机会到拉萨,一定到大昭寺面谢莲花生大师。
二〇〇五年夏天我第一次到拉萨,办完事后选择了一个下午去参观大昭寺。游人如织我怕不得要领,便请了一位导游。所幸有导游引领我穿梭于信众的人潮,如果是我个人前来参观就很难找着北。人潮涌动中见缝插针草草即就,只是在莲花生大师塑像前我停留的时间稍长。面对这位把印度佛教传入西藏的始祖,我由衷地感激他把生活在现实苦难中的远古藏民族,以一种博大的人文情怀带进了极乐世界。我双手合十静心闭目,心中默念。
多年后不知什么原因,莲花生大师画片竟不知去向。心有失落,再次到青峰书院看望何洁大姐提起此事。大姐二话没说,再次拿出她珍藏多年的莲花生大师精美相框,还带上一盒檀香和一只精美的小香炉,“拿去常常焚香祈佑吧,也许你和大师有奇缘。善恶福报仅仅一说,重要的是让我们的心得到安宁。”
算来妻子在汶川大地震前一年做的癌症手术到今天已有九年,按医学理论已经痊愈。前不久再次做了原发性结肠癌手术(非转移),这次发病和手术的过程让我匪夷所思。
周末儿子从成都回来,一家人早早吃了晚饭。晚饭后不久,妻子呕吐不止瘫倒在地。急速送妻子到医院诊治,医院检查是结肠上的问题。没有扩散没有转移的早期,随即动了手术。同样的食物我们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她吐得一塌糊涂。是因为感冒或者呛了一口冷风?之前没有任何一点先兆。她平时也有焚香祈佑,由此我便动了去拉萨大昭寺还愿的念头。
不出所料到了大昭寺已是下午四点半,赶紧买门票和一保温瓶酥油进去。此时大昭寺里的游人信众已然退去,儿子一边参观,一边为佛像前的圣灯添酥油,我却直奔莲花生佛像大殿。看看前后无人,便按藏族人磕长头的方式行了三个大礼。怪怪的是当时我为什么要看看前后无人呢?其实用什么拜谒方式有那么重要吗?依然俗人一个。
从大昭寺里出来时的轻松和平静,和早上飞机晚点的焦躁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也许就是这样:由我们的理想目标出发,穿过为自己设定的理想通道,剩下的就是想不费分毫达到目的。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世事难料,形成虔诚的想法本该平静,因主观而酿成纷扰影响了心境。烧香拜佛是一种调节内心的方式,我们有这种心理需求,就能找到这种解决方法。此时我又想起了何洁大姐的那句话:善恶福报仅仅一说,重要的是让我们的心得到安宁。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黄土塬上的樱桃
十二月六日,是四川省三万五千名艺术类考生开考的日子。美术类考生的考题是:一张方桌上,放着盛满樱桃的竹篮,紫红色的樱桃在自然光的照耀下,明暗清晰晶莹剔透,桌面上还散落了几颗。这种同一考题的静物速写,显然是考察学生静物速写的准确度;考察静物观察角度的变化带来的光线变化和色彩变化。
考生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画樱桃的时候,我就站在萝卜寨的樱桃园里。时空的穿越,似乎让我看见了透亮在阳光里的满树大樱桃。它们用微醉的笑靥亲吻游人的嘴唇,一丝浸润灵魂的甘甜可以把你留在这云端的天堂。
站在这海拔两千米的高台黄土塬上,一千五六百亩有效的耕地面积让我吃惊。在岷江上游的峡谷地带,自然形成耕种条件如此优越的地方,恐怕绝无仅有。可见生活在这里的羌族的先人们,千百年来在这里繁衍生息,用勤劳和智慧给这片黄土塬留下了深厚的人文信息。所以我们才得见这里和其他羌寨截然不同的建筑;这里和其他羌寨不一样的农耕细节。
凤凰山上已然冰封雪漫,凤凰山下黄土塬暖阳如春。
我痴痴地望着无际的樱桃树林,希望能想象出春天繁花随风雪飘的情景。用眼观实景去印证台湾歌手周传雄《樱吹雪》中的那句歌词意境:粉色的樱花忽然间迎着风,回忆飘如雪……
冷清的空寂中,几片零落的枯叶在裸枝上摇曳,它们不愿意很快从五月留给山野的记忆中退去。阳光里樱桃树留给枯叶的深红,是它们要用满腔的热诚伴着羌楼上的风铃叮当,在冰冻雪封前为黄土塬唱最后一次颂歌。
我慢慢地走在樱桃林里,轻轻地抚摸着将要被修剪的枝条。吻着枝条上那一个个为来年孕育新绿的芽孢,默默地和樱桃树对话。既然要把黄土塬的生命修剪成羌家来年的幸福,请把修剪下的莘枝,燃烧在丰收台的火塘里。我要踏着羌家的舞步,旋转在羌家庆丰收的人群里。
这来自异国他乡的樱桃,漂洋过海来到萝卜寨的黄土塬。凤凰高山的泉水给了它晶莹剔透的灵魂,所以叫它水晶樱桃。高原艳阳给了它足够的日照,所以它们才有和羌家妹一样红扑扑的脸庞。黄土塬重新孕育了它的生命,这车厘子、这大樱桃才以丰厚的礼数,回馈了生存在黄土塬上的羌家人。
望着已长成碗口粗的樱桃树,望着像一把伞样的矮化修剪树形,很难再想象出当年引种时栽下的小苗样子。就像现在很难想象当年栽下小苗时,引种人那种忐忑不安无限期待的样子。好在日子永远不会照我们的吩咐过,小苗在磨磨叽叽中长成了树,樱桃也从最初挂几颗到后来挂满树。你要问萝卜寨黄土塬上的日子是什么时候变好的,可能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回答你。但你要问是什么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种上了樱桃。
我在樱桃林里遇上一个小伙子,他告诉了我他们过上好日子的秘密:过去黄土塬上只种玉米、土豆、花椒,年人均能有一千多块的收入已经算不错的了。现在不同了,仅每年夏天樱桃一项收入每户就有几千上万元,樱桃林还不影响间种玉米和土豆。再加上每家人搞的旅游收入,萝卜寨人均已达到四五千元的收入。小伙子还说,萝卜寨人上山采药外出挣钱还没算在内。我在小伙子采摘的菜堆里挑出一个青头萝卜,用他砍菜的刀削了皮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冰冷浸牙,但是却很甜。
我家有个亲戚的小孩今年也考美术,他也到萝卜寨黄土塬上吃过大樱桃。但愿他把静物速写,就画成他印象非常深的黄土塬上的樱桃。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十七日
茶溪谷的淡然
石碑岗下行百米便是茶溪谷了,溪水一湾绕流而去。
越桥,绕过前厅寻右拾阶而上,来到岔路口。右去,一条小径伸向远处的山林。细碎的阳光和绿意撒满一路,想来此去寻幽必得一份清凉。左去数步,蝉鸣中一隅茶厅便在眼前了。
泡上的绿茶在水温和时间的交替中,渐渐释放出她藏在心底的那份惬意。淡淡的,淡淡的,在你的口中,在你的心里牵绕出一丝淡淡的沁香。看来这便是茶溪谷给我的第一份淡然吧。
茶厅左边一条石阶路盘曲而上。当行至一段陡梯路时,便停下脚步四处寻望,静幽幽中除了蝉鸣就只有粗声的喘息。岁月无情啊!心里顿生些许悲哀。淡淡的,淡淡的,我那一丝淡淡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