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鹏马上出去打电话给他的父亲,回来告诉我说,他父亲接到电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说他父亲一直对我父亲很感恩,这些年一直在想办法联系我们。原来,20世纪70年代,远在山东老家的奶奶因病瘫痪在床,父亲因为自己不能在母亲身边尽孝,十分痛心,省吃俭用,按月寄钱回家供养奶奶。当时,父亲的大侄子,也就是王月鹏的父亲,和奶奶一起生活,父亲也供着他的生活学习费用,并经常写信告诉他要好好学习,努力考上大学,承诺只要他读书,就会一直供着他。王月鹏读小学时,开始与我父亲通信,一直到父亲去世那一年。远方的二爷爷曾经给了那个在贫困中挣扎向上的少年多少关爱与鼓励,他珍藏着那些信件,也珍藏着那份深爱。
那天晚上,不会喝酒的王月鹏喝醉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醉,却彻夜未眠!
鲁院的夜很静很静,花园里偶尔传来的一声虫鸣,在无边的寂静中,往事纷至沓来。我出生在福建三明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明溪。我的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口音腔调完全南方化。母亲也是山东人,但她很小就到浙江读书,她的语音更多地带有江浙一带的腔调。家里最具山东范儿的就是父亲了。小时候,父亲就告诉我,我们是山东人,我们老家在山东海阳忠厚村,父亲是用山东腔告诉我这些的,他一生都保持着他浓郁的山东腔调,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一个人在外生活的时间远远超过他在家乡的时间,乡音却始终难以改变。他也始终保持着山东的饮食习惯,喜欢吃包子、水饺。他力图让我有点儿山东人的样子,经常包包子、水饺给我们吃,父亲包的水饺样子很好看,皮薄肚大。父亲还有一个本事就是他和的水饺面与他准备的水饺馅的数量总是恰到好处,一个也不差。他这本事总让母亲很惊叹。
那个年代,物质很紧张,买什么都得凭供应票。每年山东老家寄来的红彤彤的大苹果和饱满的花生仁是很难得的美味。那筐苹果,坐了几天的火车,到了我们那里,总会烂一些,父亲指挥着我和妹妹坐在家门前的空地里,把烂掉苹果一颗颗地拣出来,把好的苹果一家几颗地分给左邻右舍。父亲还有一项拿手好活就是炸花生,他用面粉加糖把花生仁包好,放进油锅里炸,炸好后,那一块块花生酥,金黄酥脆,香甜可口。每当父亲炸花生时,我和妹妹总是很激动,想围上去看,父亲总是喊,离远点,别让油给溅到了,刚出锅的也不让吃,怕上火。可我们总是等不及,他就先拿一小块让我们尝尝解解馋。儿时记忆里,苹果、花生就是山东的代名词,苹果的清香、炸花生脆甜的就是家乡的味道。
新茶上市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忙了,他要想办法买到许多的茶叶,拿回家摊在通风的地方晾好,然后一包两斤地分开,再用缝纫机车好一些白色的棉布袋子,用隶书在白袋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上山东老家亲人们的地址与名字,一边写一边念叨,这是给你大爸的,这是给你姑姑的,还有姨姨的和舅舅们的,每家都有,每家分量都一样。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他必须把给奶奶的生活费留出来寄回老家去。那时大家生活都不宽裕,记得我们每年开学时,为了几块钱的学费,母亲都很为难。有一年,老家写信来说,奶奶想要一件毛线衣,实在没钱了,母亲把父亲唯一的一件呢子衣服卖掉,买来了毛钱,织成一件厚实的毛衣寄了回去。无论生活有多艰难,他们都没有忘记那块土地上有自己的亲人,没有忘记对老人的赡养与孝顺。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亲情与爱却是那样丰盈充沛,滋养着人们的心灵。
父亲是个心中有大爱的人。他热爱他敬仰的革命事业,他把这份爱化作热忱投入在工作中。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放在了工作学习上,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就到办公室加班或学习。为了学好法律知识,他经常看书到深夜,经过学习,他拿到了华东政法学院函授大专文凭,撰写了大量的专业论文。他对事业的忠诚也表现为他对职业操守的坚持。正直清白是父亲一生的写照,父亲为人谦恭善良、质朴宽厚,印象中最深的是父亲拒贿的事。父亲曾任法院院长,却从不收礼,他说:“白天不收昧心钱,一夜才有好觉睡;一生不做亏心事,才有一世良心安。”在父亲的追悼会上,有人感慨地说:你父亲一生是真正做到了两袖清风,他最宝贵的财富是你们两个宝贝女儿。他对同事是关爱的。记着小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拥挤在两间平房里,条件很差,父亲几次把分到的好房子让给同事。当我抱怨时,父亲说“如果单位同志住房都很差,而你家住房最好,那说明什么?你该读过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吧,你应该好好学习诗人的胸襟。”
在别人眼里,威严的法官父亲对女儿的爱像春阳一样温润细腻。在我童年时代,商店里没有太多童装,为了让女儿穿上漂亮的裙子,父亲买来书,自己学着剪裁,所以六一儿童节那天,我总是全班最漂亮的,因为这天我总能穿上父亲亲手做的太阳裙。父亲热爱生活,懂得生活情趣,他会打太极拳,擅长书法,尤其是隶书,还能用纸折成几十种动物,他这些才艺很少示人,但希望我能学得一二,可惜我一样也没学会。长大后,父亲常教育我们要有真本事,要谦逊。父亲为人谦和,从不与人争是非,他说,饱满的稻穗总是低垂的,真正有学问的人总是谦逊的。
由于父亲的言传身教,我养成了爱读书、勤思考的好习惯。从小沉浸于文字的美丽与神奇。高中第一节作文课,老师布置作文《我的理想》,那时的我,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大大咧咧地在作文中写道,长大了我要当作家。我从1997开始发表文章,至今已在全国各级刊物上发表百万余字,出版专著三本。2014年3月,我有幸被中国金融作家协会推荐,走入了文学的殿堂——鲁迅文学院。
王月鹏也是从小热爱文学,爱得痴迷而执着,他自己说他是用生命在写作,为了写作他放弃了许多唾手可得的世俗眼里的好处,“他是那种如今已经很少的,怀是最原初和最深处的怕与爱跋涉在生命之旅的写作者。”(乔焕江语)经过不懈的努力,如今他在写作上取得了优秀的成绩,现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烟台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文学著作六部,作品入选各类年度选本,获泰山文艺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等奖项。2014年3月,他被山东省作协推荐到鲁迅文学院进修。
我来自福建,他来自山东,我们都走进了鲁院。那飘散了二十四年的血脉的丝线终于续上了。此时,春风和煦,阳光正暧,满院的玉兰灼灼怒放!
后来,我在王月鹏的身上找到许多父亲的影子,他们为人处世的风格与性格秉性有太多相像的地方,比如说,他对事业全身心投入的执着专注,他对朋友的热心与坦诚,他对父母的孝顺、对女儿的深爱。我更深刻地体会到,基因的密码与血脉的符号竟然是这样不可思议地绵延不断,代代相传。
生活在继续,家风在传承,爱的花朵开在我们前行的路上!
天堂里有没有广厦千万
树木返青,清明又至。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带上水饺、苹果等山东人爱吃的食物去祭奠父亲。清明时分,风凄凄、雨蒙蒙,飘忽的细雨中,黄色的纸钱在火光中旋转片刻便化成飞舞的黑蝶,飘散在风里。望着石碑上方身着法官制服的微笑着的父亲,我在心里对他说:女儿多想再次握住您温暖有力的大手,一如童年的冬日,把冰冷的小手放进您的掌心中取暖。细雨冰冷却提醒着我阴阳两界的无奈,泪水无声流下脸颊,回忆如潮涌上心头。
我父亲王忠亭1928年出生于山东省海阳县忠厚村,1947年6月,年仅19岁的父亲加入了华东野战军,先后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随部队一路到了福建。1950年转业到三明市的商业局,后调到明溪县公安局,最后一个工作单位是明溪县法院。1990年刚离休不久的父亲因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母亲常叹道:你爸爸吃了一辈子的苦,日子刚好过,他却走了!
在我的心中,父亲是一个可敬可爱的大男人。可敬是父亲为了他所信仰的革命事业,几十年如一日,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为官一生,清廉一世。可爱的是别人眼里威严的法官父亲对女儿的爱像春阳一样温润细腻。妈妈每每举例子说父亲是大男子主义,喜欢男孩,可是我总觉得父亲对我疼爱到了腻爱。小时候,对我来说,吃饭是件很困难的事,用母亲的话来说,我天生与食物有仇。母亲对吃饭时东张西望,还要边吃边唱的我很不耐烦,有时一个巴掌下来,是大人吼孩子哭,饭吃不成,一家人心情也不好。行伍出身的父亲总是笑着把碗接过去,极有耐心一口一口地喂我吃。有时,他还把饭堆成了小山、水井,然后让我把它们搬到肚子里,这样我就能在愉快的笑声中把吃饭的任务完成。在我童年时代,商店里没有太多童装,爸爸买来书,自己学着剪裁,为我做各种漂亮的衣服。“六一”节的这天,我总是全班最漂亮的,我总能穿上爸爸亲手做的太阳裙。业余时间,父亲会唱歌给我们听,他最常唱的是《松花江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至今还记得他吟唱的样子。他还教我打过长拳,写过毛笔字,可惜,我没常性没坚持。父亲的手很巧,他用纸折成的各式各样的小动物可以排成长长的一队。
我长大了,爸爸对我的教育方式改变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爸爸留给我最珍贵的“遗产”有二,一是要有正直清白的人品;二是要有真才实学。正直清白是爸爸一生的写照,爸爸为人谦恭善良、质朴宽厚。年轻时他就开始担任领导职务,少不了有人请客送礼,但父亲从不接受吃请,拒绝收礼。母亲曾说过父亲一件不近人情的事。那年,有人出于感恩从很远的乡镇拉了一板车的上好的木头送给我们做家具,父亲让人家顶着炎热的太阳把木头再拉回去,母亲看着对方累得满天头大汗的样子,于心不忍,在一边说:“要不,我们出钱买下?”父亲坚决不肯:“他们哪会真的收我们的钱,象征性地花点钱,是变相的受贿!”母亲说起这事总是说:“就是一块肉一条鱼,你爸爸也不会收的。有的领导常到员工家里吃吃喝喝,你爸爸从来不去,得罪人哦。他啊,正直了一辈子!”
父亲常说“白天不收昧心钱,一夜才有好觉睡;一生不做亏心事,才有一世良心安。”父亲是个言行一致的人,他在群众中的口碑很好,记得父亲去世的前几天,要从福州转院回来,那天夜里,法院宿舍大院里每家的灯都亮着,许多人都没睡,他们在等着父亲归来,人们用这种方式表达对父亲的尊敬。在父亲的追悼会上,父亲生前单位的一些人悄声议论父亲的遗产有多少。在人们的心目中,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先后在商业部门、公安部门、司法部门任过重要领导职务,必然会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给他深爱的女儿。谁也不会想到,在我们家既无高档的家具也没有进口的电器,更无存款。正如父亲的一位老朋友说:你父亲这一辈子真正做到了两袖清风,他留下的只有你们这两个宝贝女儿啊!
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单位外面的宿舍,是一个前后两间的小房子,每间不过十平方米,放一张双人床、一张桌子就满满当当了,各种生活用品只能堆放在床及房间的各个角落。房子年代久远,木地板很多地方都坏了,天花板上面有老鼠做窝,晚上老鼠在上面奔来跑去的,像在开运动会,吵得我们无法入睡。厨房是一间简陋的木头房,闽西北冬天很冷,寒风透过木板墙的缝隙吹进屋子,冰冷刺骨,夏天又热得像火炉,让人坐立不安。最让我苦恼的就是上厕所了。那是一间公共厕所,要经过一片菜地,菜地的周围长了许多野草,有的草高过我的腰,我时时担心会不会有蛇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木头搭建的厕所破旧不堪,有些地方已经腐烂变质,每次上厕所,我的心都突突跳,害怕它会突塌陷下去。
有一天,邻居阿姨对我说:“你们家要搬到大院去住了,以后可别忘了阿姨啊!”我高兴极了,父亲工作的法院,临街的五层楼是办公楼和审判庭,院内有一幢是七层的家属楼,两幢是独门独户的平房,有一个小院落,像今天的别墅,一直都是院领导在住,住在那不仅舒适而且是一种荣誉与地位的象征。我兴奋地跑去问妈妈,妈妈笑着点点头,原来随着父亲职位的升迁,我们真的要搬到那座神秘的院子去住了!妈妈开始收拾整理东西准备搬家,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父亲一直没有叫人来搬家。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又一次地把房子让给单位的老同志住了,我和妈妈把打包好的东西又一样样地放回原位,我心里别提有多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