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秦淮洞开凿于秦始皇时代，源头在深水县东北，过方山然后人金陵，贯穿全城，西出三山水门沿城西入长江。比之洒洒大江，它不过是一条小小的渠流，在这条小小的秦淮河上，却演出了许多妖冶的、风骚的、激扬的，甚至是悲壮的故事。
秦淮河上的第一大景观是，贡院与妓院隔河相对，近在咫尺：
l曰院（妓院）与贡院（科举考场）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逢秋风桂子之年，四方应举者毕集。结lJrt连骑，选色征歌，转车子之喉，接阳阿之撵。院本之笙歌合奏，回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欢，或计百年之约。蒲桃架下，戏掷金钱；苟药栏边，闲抛玉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战之外篇。（《板桥杂记》上卷）
贡院与妓院隔何相对的情况，朱泉居士的《续板桥杂记》说得更为详细：
前明河房，为文人宴游之所。伎家则鳞次旧院，在钞库街南，与贡院隔河遥对。今日利涉桥至武定桥，两岸河房丽妹柿比。俗称本地者曰本帮……虽其中新蜡各别，而芬芳罗琦嚎亮笙歌，皆足使裙展少年，迷魂荡志也。
…南院与学宫毗连，院墙外为街，街以南皆河房，每值宾兴之岁，多士如云，豪华者挟重货择丽妹侨寓焉。寒悻之士，时亦李伴闲游，寻莲访藕，好风引梦，仙路迷人，求其独清独醒，殆十元二三也。
贡院，是科举考试的考场，本是流布道统的学府，又与夫子紧紧结为一体，是供奉老夫子的圣地。只要提起这位号称天下文官祖的孔夫子，文人士子谁不肃然而立！妓院是什么地方？是簸弄风月、调情卖笑的欢场，是攀花折柳、骚情淫靡的秽地。从本质上说，二者是水火不相容的，怎么会紧紧靠在一起，对门而居呢？而且这一“居”就是上千年！
唐人传奇中，进京赶考的举子们总是流连妓院。如《李娃传》中的郑生，迷恋美伎李娃以至于讨饭行乞，倒卧街头。《霍小玉传》中的李益，大致也是如此。可见贡院与妓院相距不会太远。
一般说来，伎家卖笑逐欢，醉生梦死，除了金钱之外，没有什么人生追求。肩负国运的志士清流所执拗坚持的崇尚气节、抱道件时，更与她们无缘。正如《金瓶梅》中美伎李桂姐对李娇儿所说，“你我院中人家，弃旧迎新为本，趋炎附势为强，不可错过了时光。”伎家的本质就是趋炎附势，向权力和金钱献媚。如果非要在她们身上抉发什么气节风标、人格力量，元异于缘木求鱼，定要闹出笑话。出人意料的是，晚明时期，以秦淮诸艳为代表的江南名伎，一个个高标独立，卓尔不群，成了匡世救国、节行瑰奇的女丈夫。她们的品格操守，远远在一般士子清流之上。这是舍生取义的儒学道统，在政乱国危的大背景下，第一次在众多名伎身上，如电光石火般地显现。这种近乎群体造型般的显现，在中国历史上是首次，也是最后一次。追索源流，与晚明时期东林学人的悲壮英风是密不可分的。
有人说，整个明王朝就没出几个好皇帝，这话有一定的道理。朱元璋以农民革命的手段登上了天子宝座，他阴险暴庚，一方面命更夫深夜在谣楼“画角吹难”，一方面在“献俘养尊处优阙”下大开杀戒。大诗人袁凯被逼得假装疯癫，趴在篱下吞嚼狗屎，才得以活命。朱元璋的子孙们，一个比一个混蛋。万历十四年开始，皇帝就不上朝了，将朝政交给了受宠信的太监掌管。天启元年（1621），十六岁的小皇帝朱由校继位，号天启，大权落在阉官头子魏忠贤手里。魏忠贤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无赖，他大字不识几个，却阴险毒辣，弄权有术。他借重皇帝的天戚，横征暴敛，卖官曹爵，网罗奸馁，结党营私，残害忠良，欺压百姓。一时间兵连祸接，饿拜塞道，举国上下一片乌烟痒气。与阉党对抗的就是东林学人，又称东林党。
万历三十二年（1604），罢官回乡的顾宪戚，在无锡东门苏家巷开办了一座书院，名曰东林书院。顾宪成家住无锡东乡的张泾，距无锡四十里。每天凌晨，青衫小帽站在乌篷船头，兜一襟冷风向书院进友，谁也不会想到，乌篷船上这一条孤单的身影，二十年后在晚明阴疆的天空下，会掀起一片触目惊心的宏波巨澜。
东林书院的门上贴着一幅后人颇为熟悉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人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幅语词并不深奥的对联，就是顾宪成及其同道们的行动指南。他们以书院为讲坛，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指陈时弊，在风雨飘摇中为一片曦光而呼号。他们躬行实践，高标独立，研讨经世致用之学，于万马齐暗中开启了明清实学思潮的先坷，片纸尺牍，凸现出的是强烈的忧患意识。一时间，抱道件时者纷纷退居林野，闻风归附，小小书院几乎不能容纳。不少土子清流，乘一叶扁舟，餐风饮露，历时数月皆到东林书院赴会。似乎全中国的政治中心不在京城，不在金牵殿前，而在无锡苏家巷的熙熙学馆。
夭启四年（1624），东林学人周宗建，上书究论权阉魏忠贤，这是东林与权阉决战的发端，奏疏中“千人所指，一丁不识”八个大字，赫然醒目。直指一个目不识丁的流氓阿浑，怎么能左右朝政、指挥满腹经纶的六部丸卿？周宗建之后，左副都御史杨涟开列魏忠贤二十四条罪状。一时间东林势盛，正义盈朝，数月之内，竟有一百余疏。
专制统治者大都爱的是奴才，罪的是人才。奴才会谙媚，会逢迎拍马，会揣测主子的心思，能使主子舒服自在、为所欲为，主子不能不爱。人才喉间有骨，身上有刺，往往不昕招呼，不识时务，有时还会以逆龙鳞为能事。在天启皇帝的纵容下，阉党掀起了一场绞杀东林的恶浪。
天启五年（1625），杨涟、左光斗、周朝瑞、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等六人，被阉党拘捕，由北镇抚司收审。北镇抚司是魏忠贤控制的杀人魔场，司刑的都是魏忠贤的爪牙，各种酷刑闻所未闻，火烧、水烫、掺指、锥脚、锦袋勒死、土囊压死……北镇抚司血肉横飞，整个中国在酷刑下呻吟。杨涟被打死时土囊压身，铁钉贯耳，盛夏暑热，尸体溃烂，收尸时仅得血衣数片，残骨数根。魏大中死后拖了六天才从牢中抬出，尸体已骨肉分离，臭遍街衙，尸虫粘连尺许……杨涟等六人与后来的周顺昌等六人，史称前后六君子，数月之内，惨遭魏忠贤一党毒手。更残忍的是魏忠贤还命打手将前后六君子的喉骨剔割下来，各个封人匣内，供魏忠贤及党徒们下酒。文人这片小小的喉骨，竟使奸馁们如此痛恨，如此恐惧，真是不可思议！其实道理很简单，喉骨虽小，发音颇大，它能议论纷纷，抉发真理；它能慷慨陈词，激起民愤；它能明辨是非，去伪存真；它能言之凿凿，揭穿阴谋……这块小小的喉骨，有时会闹出伏阙槌鼓宫门请愿的轩然大波，弄得当权者躁躁宫廷，咬牙切齿。屈原、司马迁，鼓动学潮的太学士陈东，不都因为这块喉骨，结果身罹磨难，九死一生吗！文人最可贵的有两种骨头，一是脊骨，一是喉骨，这两种骨头合起来叫骨气。
逮捕杨涟时，当地数万民众奋起援救，打得提骑（锦衣卫）四处逃生。逮捕周顺昌时，苏州市爆发了惊天动地的“开读之变”，十几万百姓白发地行动起来，声援东林。带头闹事的颜佩韦等五人，被残害身死，砍下脑袋挂在城门上。苏州民众花50两银子将他们的头颅买下来，与尸身合葬于虎丘山塘，复社魁首张溥写了墓志铭《五人墓碑记》，后人收进清代吴楚材等所编著《古文观止》里。
窄窄的苏家巷里一座小小的东林书院，算得了什么呢？皇帝老子一个阴冷的眼色，足可以使它灰飞烟灭、片瓦无存。可就是这座小小的东林书院，在中国的文化思想史上留下了一个耀眼的坐标，它显示的是人类进步的道义和良知，是高标独立的人格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在腥风血雨中鞭霆掣电，在乌云压城时气冲斗牛，激励着明末清初一大群倔强睁睐的伟丈夫和英姿勃发的奇女子。
这种道德的力量如同激光原子，有极强的穿透力，有极大的传袭性，专制者的暴力往往是无法阻挡的。左光斗的节操影响了他的学生史可法，史可法在扬州殉难的壮举又极大地震撼了东林才俊，松江的陈子龙便是其中一个。陈子龙是几社的领袖人物，他与烟花女子柳如是的热恋，不但是才子佳人的一段艳事，更使名伎柳如是获得了伟大的人格力量，舍生取义，完成了思想升华！郑成功从崇明誓师入江时，柳如是以蒲柳之躯，亲自到常熟白卵港迎候，站在冷风中苦苦眺望邦国的蓝旗，这位美妹名伎，热切地希望自己像梁红五那样，梓鼓军前，报效于抗清救国的战场。
1628年，崇祯皇帝即位，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诛灭阉党。天下人心大快，东林复社，意气舒张，声誉日隆，东林才俊，威望较之当年陡增百倍。他们“交游日广，声气通朝右，所品题甲乙，颇能为荣辱。”（《明史·张溥传》）如果哪位美伎得到了东林人物的揄扬，即刻身价倍增，车马盈门。为此，曲中佳丽，争着与复社清流来往，爱清流之所爱，习清流之所习，耳濡目染，心慕清流的人品，崇尚东林的气节。金陵是复社、几社活动的重镇，他们的文酒诗会，每次都有众多的美伎参加。
东林气韵，激励着明末清初一大批英姿勃发的奇女子
晚明时期，以秦淮佳丽为代表的江南美伎与党社清流交往甚密。或辑缮情切，或同声共气，种种纠葛缠绵徘恻，择其要者简介如：
李十娘，与复社人物江如须、方以智交好。与余怀、孙克咸情笃甚深。方以智为复社四公子之一。
下赛，与东林名士吴伟业、钱谦益交好。
下敏，与名士申绍芳、许誉卿交好。申氏为宰相申时行之孙，官居户部左侍郎，诗文名海内。许誉卿宇公实，东林人物，崇祯朝工科都给事中。
顿文，与清流名士余怀、王生交好。
沙嫩，与士子高简交好。高氏宇淡游，吴中名流，能诗善画山水。马娇，与名士杨文聪交好。杨氏以书画闻名于国内，明末曾任兵部右侍郎，后殉节。
王小大，与名士顾尔迈交好。顾氏字不盈，曾为范景文幕客，有古任侠风。王月，字微波，金陵珠市名伎，与名士孙克戚、蔡如宿、张岱交好。寇泪，字白门，与名士钱谦益、吴伟业交好。
杨宛，宇宛淑，与名士茅元仪交好。茅氏宇止生，多诗文富才华，随孙承宗经略面辽，有匡世之志。
李贞丽，与名士陈定生交好。陈氏为复社四公子之一，多才任侠，跌岩风流。（《板桥杂记》《列朝诗集小传》《明史》）
由此可知，晚明时期江南名伎与东林、复社人物交往弥深。这种交往，给伎家涂抹了浓重的政治色彩。清流眷爱名姬，不止出于红袖添香、金屋藏娇的动机，实则思想情趣、识见抱负多有契合之处。这种契合，既是相互浸淫又是相互激励，这对于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葛嫩、寇白门等一批名伎，舍生取义、死节成名思想的形成，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这种思想激励着她们，在江山破碎、举国仓皇的大离乱中，临危不苟，以丧身家而全节操。
首要提到的是秦淮名伎葛嫩。葛嫩，字藤芳，才艺元双。余怀描述她“长发委地，双腕如藕”“眉如远山，睡仁点漆”。其与桐城孙克咸交好。孙克咸，宇武公，晚明才俊，负文武才略，倚马千言立就，能开五石弓，善左右射，短小精悍，自号飞将军。常欲“投笔磨盾，封狼居青”。孙氏放荡不羁，好狭邪游，纵酒高歌，怒肆天性。早年眷爱珠市名伎王月，王月被蔡如蔚以三千金夺去，孙氏抑郁不快。李十娘盛赞葛嫩才艺，即前往寻访，一见心醉，说“此温柔乡也”，当晚定情，长达一月不出，后纳葛嫩为闲房。
清兵南下，葛嫩、孙克戚双双抗节义死、慷慨壮烈。《板桥杂记》中有详细的记载：
甲中之变，（孙克成）移家云间，间道入闽，授监中垂杨文聪军事，兵败被执，并缚嫩。主将欲犯之，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喷其面。将手刃之。克成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
孙克咸壮烈而死，应该说与葛嫩气节的激励，有很大的关系。当南明社程风雨飘摇之际，国人把党社清流视为中流砾柱，期盼他们挽狂澜于既倒。但党社清流积习难除，依旧沉酣于歌舞，醉心于声伎。在关键时刻，名伎美姬的气节十分重耍，好比火刀铿打越石，铿打在清流名士身上，使他们在痛楚中幡然醒悟，烈性勃发，绽放出璀臻的火花。正如清代玉应奎所著《柳南随笔》所说：“吴人居长厚自奉，园林、音乐、诗酒，今日且极意娱乐，明日亦怡然就戮。”孙武公做到了这一点，因为有了葛嫩，活得潇洒，死得义烈。
王徽，宇修微，自号草衣道人。才情殊异，扁舟载书来往于五湖间，所结交皆胜流名士，心有警悟，版依佛教，布袍竹杖，游历江楚，后归于华亭额川君。《列朝诗集小传》中说：“颐川在谏垣，当政乱国危之日，多所建白，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乱后，相依兵刃间，间关播迁，誓死相殉，居三载而卒。”这里说得清楚，政乱国危之日，扳川君抗节罢免，端赖主微的激励和帮助。寥寥数语，名伎王微的英气风骨跃然纸上。
顾媚，在秦淮美姬中可算得上艳帜高张者。《板桥杂记》中说她：“庄如舰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弯弓纤小，腰肢轻亚，通文史，喜画兰，追步马守真而姿首胜之，时人推为南曲第一。”家有眉楼，有人戏称“此非眉楼，乃迷楼也”。江左清流名士，诗词酬酵，文酒宴乐，红妆与乌巾紫菜相间，如果座无媚娘则众宾不乐。顾媚美誉以至于此，可想她的风头之健。媚娘交往的名土先后有张明粥、吕兆龙、陈梁、刘履丁、胃襄、吴绪、邓汉仪、龚鼎草、张岱、吴伟业等。他们几乎均是一代俊杰、凤毛麟角。后来，顾媚为合肥龚鼎草所得。龚尚书雄豪盖代，视金玉如泥沙粪土。“得媚娘佐之，益轻财，好怜才下士，名誉盛于往时。客有求尚书诗文及乞画兰者，嫌笼动盈筐笛，画款所书横波夫人者也。”顾媚佐龚鼎草，为龚氏增色不少。顾媚的风标品格更有高远光彰的地方。清代邱莓园所著《藐园赘谈》中说：
顾横波（媚）祠史，自接黄石斋先生后，有感于哀，志决从良，后为明故兵科给事中龚芝麓（鼎革）所得。甲中流寇李自成陷燕京，事急，顾谓龚若能死，己请就锺，龚不能用，有愧此女矣……
尽管顾媚这把美丽的火刀，在龚鼎孽这块瘦瘪的健石上狠狠地铿打了一阵，可惜龚氏心性已死，再也铿不出火星来，奈何！据传，阎古古流亡江淮，横波夫人曾鼎力帮助，将他藏匿于别室，使这位明末遗老得以脱祸。“己请就维”这句话，应是符合媚娘的一贯思想的。仅此一句，媚娘足可以名留青史！那些饱读诗书的文人士子，尤其是那群皇权周围的士大夫，平日高喊忠君爱国，大讲名教纲常，到了危难关头，一个个掉转屁股朝拜敌人，毫不犹豫地做了武臣。与烟花女子顾媚相比，媚娘是大山，他们只是山脚下的一杯浊土。
诸多枭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
声甲天下声，色甲天下色，一名烟花女子，竟能牵动国家兴亡，政治消长，这就是吸引李自成、吴三桂等枭雄拜倒在她石榴裙之下的陈圆圆。
陈圆圆，江南玉峰歌伎。崇祯十六年（1643），总兵吴三桂慕名，携千金前往聘娶，可惜先被田畹所得，陈圆圆因不能得侍吴三桂而快快不乐。田畹是崇祯最宠爱的田妃之父，年已老迈，圆圆常奏高山流水曲而歌之，田畹击节欣赏，并不懂得圆圆在叹惋知音太少。甲申春，李自成义军大炽，崇祯宵肝忧愁，田妃向父亲谋求为皇帝解忧的办法，田畹进圆圆人宫，圆圆扫眉而人，希望邀得一顾。崇祯心事重重，无意赏美，当即命圆圆返回田府。此时闯王义军逼近京哉，皇帝急诏吴三桂命守山海关，吴三桂慷慨受命。李闯王义军深入，京师皇亲贵胃人心惶惶，田畹更加害怕，将心事说给圆圆。圆圆说：“当乱世无所依托，必然有祸，何不结交吴三桂将军，作为依靠。吴将军早就羡慕田府的歌舞，只是田公不许人看。设若玉石俱焚，那时还能深锁你的金谷园吗？”田畹以为有理，便躬请吴三桂观赏家乐。吴三桂戎服临宴，俨然有不可侵犯之色。田畹陈列丰盛，执礼甚恭。酒未行盏，吴欲起身离去。回畹屡次易席，至密室，出群姬，调丝竹，众皆出奇的美丽。陆次云在《圆圆传》中，对于吴三桂与陈圆圆初次相见，记述甚为详尽：
一艳妆美姬，统领众伎弹唱，情艳意娇，三桂陶醉，不觉神移心荡。立即命侍从解下帅服，换上轻装，问田畹道：“这就是人所说的陈圆圆吗？确实美色倾城啊，田公宁肯冒破家的危险，也要拥有这美人啊！”回畹默然，不知如何回答，忙命圆圆倚酒，圆圆来到席前，吴三桂说：“卿快乐吗？”圆圆小声说：“红拂尚不满意越公，何况，这位还不如越公呢！”吴三桂点头。饮酒间，警报飞至，吴三桂似不愿走，又不得不走。回畹进前说：“设若贼至，怎么办？”吴三桂立即说：“若能以圆圆赠我，我将报效田公先于报效国家。”田畹没有办法，勉强答应。吴三桂即命圆圆拜辞田畹，择骏马驮圆圆回府。
国难当前，国丈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保住自己的私产；总兵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夺得美人。一群这样的文臣武将，大明朝怎能不亡！
闯王攻人北京，崇祯帝吊死煤山。吴三桂的父亲吴襄负责督理御营，已向义军投降。闯王遍查宫中不见美色，侦知陈圆圆藏于吴府，即向吴襄索取圆圃，并籍没吴府家产，命其作书招儿子吴三桂投降。吴襄——听命，献上圆圆。李自成看到圆圆之后又如何呢？
自成又惊又喜，即命圆圃唱歌，圆圆奏吴乐，自成皱着眉头道：“此娇娃生得如此美艳，为何歌声令人不可忍耐？”即刻命群姬”吕西北小调，操阮拨筝击齿，自己拍着巴掌应和，繁音激楚，热耳酸心。自成看着圆圆说：“此乐如何？”圆圆说：“此乐只应天上有，非江南鄙俗乐曲所能相比。”自成大喜，对圆圆十分珍爱。随后遣使，以四万两重金楠赏吴三桂的军马。
义军领袖李自成，也为美人陈圆圆折腰。义军破京后，抢夺金银，掳掠美女，史书多有记载，这是导致闯王失败的主要原因。吴三桂寻清兵人关，恐怕与李自成掳掠陈圆圆大有关系。吴三桂收到父亲吴骤的信，欣然受命，愿意投降义军，后来为什么又变卦呢？《圆圆传》中是这样记载的：
三桂得父亲书信，欣然受命。这时一侦探者来到，三桂问：“我家平安吗？”侦探者答：“财产全被闯贼没收了。”三桂并不着急，说：“我回去之后，自当归还。”不一会又一侦探者来到，三桂问：“我父亲平安吗？”侦探者答：“老太爷被闯贼拘拿了。”三桂毫不在乎地说：“我回去之后，自当释放。”正说着，又一侦探者来到，三桂问：“陈夫人（圆圆）平安吗？”侦探者道：“陈夫人已被闯贼抢去了。”吴三桂一听，勃然大怒，目毗尽裂，拔剑砍去桌案一角，大声道：“果如此，我还从谁！”当即写信回答父亲：“儿以父亲的荫功待罪从军，自忖李贼猖獗，不久即当扑灭。不料我国元人，望风而败逃。闻听圣主晏驾，不胜愤慨。犹想我父奋起抗贼，誓不与贼子共生。否则剁颈以殉国难，父亲怎么能隐忍偷生，句1）儿以不义！既无孝宽御敌之才，又愧平原骂贼之勇，吾父既不能为忠臣，儿怎能为孝子？今天儿与父亲诀别，不平杀贼，虽将吾父直于油锅刀案旁，诱引三桂，三桂也毫不动摇。”
只看吴三桂书信，义正词严，不愧是个血性汉子，节烈英雄。细看前因，便知他完全是为了陈圆圆。籍没了他的家产，拘捕了他的老父，他不在乎，当探马报说掳掠了他的圆圆，他“拔剑研案”，立即变色。可以设想，如果闯王不霸占陈圆圆，很可能吴三桂就不会勾结清兵人关，那么明亡之后，国是如何？鹿死谁手？将是另一番模样，中国的历史就要重写了。
吴三桂效秦庭之哭，勾结清兵进攻义军，激战于一片石，闯王败退，怒杀三桂老父吴襄，同时杀其家室兰十余口。闯王欲杀陈圆圆，圆圆说：“吴将军原是卷甲来降，就因妾的缘故，复又兴兵。杀妾何足惜，恐于大王您不利。”闯王欲携圆圆逃去，圆圆说：“妾既侍大王，怎能不想跟随大王走。只恐吴将军为了妾穷追大王，以至不舍。”大王考虑，若能敌住追兵，妾则牵裳跨马，眼随大王。闯王凝思许久不语，圆圆说：“妾为大王计，将妾留下，说服他们不再穷追，以报大王之恩遇。”闯王允诺，弃圆圆载韬重，狼狈西行。吴三桂复京师，急急、找圆圆，找到圆圆，相互抱持，喜泣交集，不待圆圆为闯王游说，兰桂自制法令，戒追穷寇，任其纵逸而不问。清兵南下，吴兰桂立功受封为王。建苏台，营廊坞于滇南。不久又举兵反叛清朝，《圆圆传》中是这样记载的：
（三桂）常常命圆圆抚琴作歌，圆圆常歌大风之章讨三桂欢喜，三桂酒酣耳热，拔剑起舞，作发扬蹈厉之容。圆圆即捧筋献寿，三桂更加以为神武不可一世，对圆圆愈加珍爱，宠之专房，几十年如一日。……其蓄异志，作谦恭，阴结天下士，相传多出于同梦之谍。而世之不知者，以为三桂能学中骨，以复君父大仇，忠孝人也。蜀知其乞师之故，盖在此而不在彼哉！
三桂反清，谋出圆圃，前后联系起来考虑，有一定的道理。与三桂同时代的诗人吴伟业（梅村）作长诗《圆圆曲》，其中有句子云：“痛哭三军皆缩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本是实录其事。吴兰桂曾以重金求梅村删去此句，吴梅村不许。
陈圆圆有神奇的魅力，她的思想之高，谋划之周，影响之大，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从她与回畹、李自成的交往中，应该相信，她有这种才具和胆略。可以不折不扣地说，陈圆圆是一代艳妆雄才。
恨杀南朝阮司马，累侬夫婿病愁多
明末江南名伎，才情色艺超乎流辈者，不乏其人；柔情侠骨，高风亮节如董小宛者，并不多见。
董小宛，名白，字青莲，天质巧慧，容貌娟册。七八岁时，阿母教以书翰，稍长，顾影自怜，针神由圣，食谱茶经，莫不精晓。性爱娴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恋恋不青舍去。若男女杂坐，歌吹喧嚣，就心厌色沮，愁烦不悦。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滨，竹筒茅舍，经其门户，则时闻咏诗声或鼓琴声，才知里面有人。或扁舟游西子湖，登黄山，访五岳，随如泉冒辟疆过惠山，历江荆溪抵京口，防金山绝顶，观大江竞渡然后回归。被辟疆纳为侧室，侍辟疆九年。27岁时劳碌猝死（《董小宛考》中说，董死时年28岁）。辟疆作长文两千四百言哭之。吴伟业有诗痛悼说：
念家山破定风波，梦绕肠回欲识荆。花前醉晤盟连理，劫后余生了凤因。
正因为冒辟疆是复社清流，小宛才像李白慕韩荆州那样倾慕他。辟疆屡受阉党余孽阮大锁的迫害，小宛痛恨阮大锁愈烈，爱辟疆愈深。冒辟疆赴金陵应试，小宛留吴门被恶绅迫害，元奈只得往金陵寻找辟疆，船上失足落水，数遭险凶，辟疆撰写的《影梅庵忆语》详细记述了这段经过：
八月十五的时候，我刚出考场，小宛突然来到桃叶渡客馆。因得不到我的消息，使孤身携一老姐，买船自苏州来，船行水上遇着了盗贼，只好驶入芦苇中，舵己损坏不能行驶，断炊三日。初八到达南京三山门，又恐打搅我考试，又停了两天才入城。小宛见我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闭门吃素，与江行风波盗贼惊扰的情形，则凄凉不堪，求我一同返回的心情更加坚决。
这次生死风波，小宛有《与冒辟疆》一诗做了生动记述：
事急技君险遭凶，此生难期与君逢。肠虽已断情未断，生不相从死相从。红颜自古哇薄命，青史谁人鉴曲哀。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作鬼雄。
小宛苦苦追随冒辟疆，其情可感。与冒氏结合后，更是贤淑过人，纵名门闺秀也难与匹敌。《影梅庵忆语》说：
小宛殷勤侍奉家人和我，服劳承旨，较之仆人蝉女还要周到。烧茶剥果，必亲自递到手上。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大署，折肢钳、金的时候，总是恭敬地立在我身边，有时强迫令她坐下吃饭，她很快吃完饭马上又起来，执意拱立如初……九年中与妻子没有一言轨梧。至于对待众人管理蝉仆，更是慈善宽厚…
小宛对冒辟疆的痴爱，体现在与家人的亲和上，还体现在一点一滴上。古人讲究相夫教子，小宛都——做到了。数年如一日，帮助冒辟疆课阅古诗古文，著书立说。
小宛终日帮助我查找抄写资料，细心商量订正，整日整夜相对忘言。读诗无所不解，并且常常独出心裁。特别好读《楚辞》、杜甫、李商隐……半夜袭枕间，还拥着数十家唐诗而卧。
秦摸蒙难之后，冒氏一家积蓄荡尽，生路艰难，只得东奔西走，向友人求帮告相。劳瘁中，辟疆寒病突发，自重阳后费乱沉迷，冬至前僵死，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莽中冒险渡江，犹不敢归家，只得暂栖海陵。越冬春一百五十日才稍稍见愈。
此后一百多天，小宛仅卷一张破席，横卧榻旁，我冷了她，则拥抱，我热了她，则扇凉，我痛她则抚摩。或者以她的身子为枕，或者以她的足为护卫，或者她欠身起伏，为我的左右羽翼。凡是能使我痛骨舒服一点的姿势，她都以身子就衬。漫漫长夜，无形无声，她的眼睛耳朵总是监视着。喂汤药总是手口交进，捧着我的粪便放口鼻前细辨色味，以此为忧为喜。为了照顾我的病体，小宛每日只能吃到粗糙的一餐，除敬拜上天外，余下的时间全部跪立我的面前，温情慰藉，委婉劝说，以求我转’比为喜，破颜一笑。我病失常性，有时脾气暴栓，话骂再三，她仍和颜悦色，百依百顺，一连五个月如同一日。每见小宛亮丽的笑居变得蜡黄，骨瘦如柴，我母亲太恭夫人和妻子，既爱怜又感动，欲代她护理一下，让她稍作歇息。小宛说：“竭尽我的心力，以报夫君。夫君生，我虽死犹生，若夫君不测，我留此身于乱世，将何处寄托！”
闻小宛此言，谁能不情动于哀！一字一句催人泪下。此时二人正羁留盐官域，满城难民拥塞于道，躺卧遍地，每日惨杀一百多人，厉鬼嗽啸，嚎哭窗前，如刀如箭。冒辟疆沉荷中不能入睡，背贴着小宛的心胸而坐：
小宛以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倾耳静听，凄寂荒惨，喘息流涕，小宛对我说：我入君门整四年，早晚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一丝一毫不怜惜恶者。哪里是夫君爱过的，只有我清楚，敬君之心，实超过爱君之身……它日若侥幸生还，当与君舍弃万有，逍遥物外，切不要忘记在此之言。
贫病生死中再吐肺腑之言，小宛挚爱冒辟疆不为别的，只因他“慷慨多风义”，只因他“不怜薄恶”。仍然是节操取人，风标第一。正因为此，“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她所理想的生活是“敝履万有，逍遥物外”。这简直是仙子般的人物，凡间污秽，怎能容她！
在明室倾颓、江山零落的战乱中，小宛追随冒辟疆一次又一次颠踞在死亡线上。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纣狼狰狞霸占郡县，溃兵四处抢掠，同乡商绅大户纷纷逃难，盗贼日掠，杀人如草。冒氏一家觅小舟欲渡澄江北上，遇大盗数百人，匆匆折回，深夜觅缝钻隙，在乱兵和盗贼中逃窜。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小宛担心的只有辟疆的安危，从来不考虑她自己。
小宛与辟疆的爱情，至深至纯至美，古今所罕有，士林中无不艳羡。张明粥在《冒姬董小宛传》中，描述了二人婚后的生活：“日坐画苑书圃中，抚桐瑟、赏若香，品评人物山水，鉴别金石鼎彝，闲吟得可，与采辑诗史，必捧砚席为书之。与意所欲得及意所未及，必控弦追箭以赴之……相得之乐，两人恒云天壤间未之有也。”这哪里有一点烟花中人气息，简直是月宫仙子了。
难怪辟疆痛定思痛之后写道：“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小宛对辟疆的挚爱，更多的是她对清流名士风标品格的挚爱，对烛照千古的东林精神的挚爱。这种节行操守，竟显现在一名烟花女子身上，更为睁睐瑰奇！
还期共覆金山谱，捋鼓亲提慰我思
明末诸艳中的柳如是，诗文冠盖一代，因嫁给了诗坛泰斗钱谦益，命运一波兰折，生命如远空的七色光带，放射出辉煌绩丽的光彩，成为斗名伎。
柳如是，为吴江盛泽镇归家院名伎徐佛的养女，名杨爱。姿色较之徐佛更佳，被雅缔净，袅袅婷婷。她十三岁时便结识了清流名士张搏。清代侠名所著《降云楼俊遇》中说的崇祯丙子春，委东张溥告假探家，过盛泽镇归家院，访徐佛。张溥为复社主盟，名噪海内。这天正巧徐佛不在院内，杨爱（柳如是）便出来迎接张溥，张溥一见倾心，携至垂虹亭，缝蜷而别。自此之后，杨爱就暗暗下了决心，非博古好学旷代逸才者不嫁。
柳如是眷爱过宋辑文，热恋过陈子龙，都以悲剧告终。崇祯十一句走1638），柳如是芳龄二十一岁，随着年龄的增长，美人迟暮，归宿元所，越发感伤身世漂泊不定，迫切需要寻找情感上的知音。钱塘黄衫客汪然明牵线搭桥，结识了太仆寺少卿谢兰宾。谢氏家财万贯，只在西湖边上就有燕子庄、小金谷等两座别墅。他结交广泛，在军界和政界均有一定的影响。谢三宾渴慕柳如是年轻漂亮，急于与她交好，带了大批珍宝，量珠以聘，向柳如是求婚。出乎预料，柳如是与谢民稍稍接触，便断然拒绝。
就在这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柳如是认识了刚刚出狱的钱谦益。原来，崇祯帝秉政，朝廷会推阁臣，时任礼部右侍郎的钱谦益，是候补宰相名单上的第二位，竞争对手温体仁极力攻讶，致钱谦益被革职，几年后，乡人张汉儒受温体仁指使，上书诬告钱谦益行为不轨，为土豪劣绅，温体仁遂拟旨将钱谦益逮捕人狱。幸亏司礼太监曹化淳解救，才得以出狱，于回乡的路上经过西湖，在名伎王修微家中与柳如是相识。因当时钱谦益的心情灰暗，此次相见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柳如是则不同，通过短暂的交谈，对钱谦益汪洋，咨肆的知识和才华，由衷地敬佩，事后曾对王修微说：“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
崇祯十三年（1640）冬，在汪然明书信的引荐下，柳如是放舟虞山（常熟），拜访闲居半野堂的钱谦益。
钱谦益，宇受之，号牧斋，万历三十八年进士，官居礼部尚书，翰林学士，为东林巨子。关于钱柳结合，还有一段曲折的经过：
虞山（常熟）有学士钱谦益，实为当今之李杜，（柳如是）欲一见其风采。使驾一小舟来到虞山，改换成文士的装束，乘坐肩舆来到钱府，技上拜诵的名牒。开始钱谦益以为是庸俗之士，不肯接纳，后来看了名牒中夹的诗稿，大惊，问看门人：“刚才来访的是个学士？”门人答：“是”，钱氏愈疑，忙登车追赶，按照名牒上提供的地址，访柳如是于舟中，原来蝇然一美姬。柳氏拿出七言近体诗请教，钱氏十分欣赏，细品才知氏书法，得虞世南、猪遂良两家神韵，更是喜爱。二人倾心交谈，直至入夜。
初访半野堂，柳如是激动中挥毫写下《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一室茶香开潘黯，千行墨妙破溟蒙。笠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莫辞从。
诗中将钱谦益比作风流谢安、东汉名士李膺，满足了钱谦益自视甚高的心理。钱谦益心领神会，立即把她视为寻了半辈子的知青。钱柳相见，若合符契，可以说是一见倾心。钱谦益放诞随缘，不像陈子龙那样恃才傲物。当年柳如是曾男妆拜访松江陈子龙，陈子龙为几社主盟，江左才俊。当看到柳如是名牒上自称“女弟”，顿生不快，便不予以理睬。柳如是大为气愤，登门怒斥陈子龙：“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夭名士？”直到半年后，陈子龙仗义执言救了柳如是，二人才展颜和解。这次拜访钱谦益，情形迥然不同，柳如是高兴地对别人说：“我非才如钱学士者不嫁。”钱谦益也激动地说：“我也非如柳如是者不娶。”并作《有美诗》百韵，暗示有金屋藏娇之想。庚辰冬，牧翁兴建一座静室，命名“我闻室”，取《金刚经》中“如是我闻”之句的意思，与柳如是的名字暗合。除夕夜二人围炉促膝，相与钱岁，柳如是有《春日我闻室》之作。从此，钱柳结楠已成定局。
谢三宾比钱谦益年轻十几岁（谢称钱为老师），身材魁伟，英气飘爽；钱谦益黑脸驼背，形同钟尴，从相貌上二人简直无法相比。谢三宾从叛将孔有德手中掠获了大批金银，富甲天下；钱谦益只有几库诗书，生计维艰。谢兰宾登莱监军，大获全胜，炫功表德，春风得意；钱谦益官场败北，铁窗作囚，解职归里，灰头灰脸。不论从哪方面看，谢三宾都比钱谦益光彩十倍百倍。出乎意料，柳如是偏偏拒绝谢三宾，选择了钱谦益。理由只有一条，她选择的是“才”而不是“财”。钱谦益是东林巨壁，风流教主；而谢三宾人品低下，不过庸碌之徒。钱柳结楠，确有一番不平凡的景象。
牧翁觉得柳如是才色无双，虽属小星也不能相辱，结婚典礼安排在芙蓉肪中。萧鼓遏云，兰靡袭岸，当回肪经过松江县（今上海市松江区）时，绪绅豪族，一片幢腾，还有一些轻薄浪子，照着芙蓉肪投掷砖头瓦块，高喊捶打。牧翁泰然自若，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多首。从此牧翁称柳如是为何东君，家人称柳夫人。
这年钱谦益己六十，白发幡然，柳如是二十四，竟体凝脂。新婚燕尔，传出一则笑话，柳如是问牧翁爱她什么。牧翁戏言道：
我甚爱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
柳如是也戏言道：
我也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
这段佳话，后来被柳如是写进《次韵奉答》一诗中：“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笑白头。”柳如是善诗词妙识见，牧翁有诗写成，便交给柳如是品评。柳如是看到精彩之处，凝视许久，终日赏咏，其于寸心得失之处，不失毫厘，人们常将柳如是比作才女李清照。赵翼有《题柳如是小照》诗：“美人肯嫁六十翁，虽不须眉亦奇气。妾肤雪白鬓云乌，伴郎白鬓乌肌肤。”
牧翁在虞山北麓筑楼五撞，命名“锋云”，与柳如是共同居住。牙篝万轴，绣帷琼榻，日夕与柳如是对晤。牧翁晚年执着于被阅吟咏，将国史校定一项交给了柳夫人。柳如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临文或有待探讨，柳则上楼翻阅，虽镖到县、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外说，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由此可以看出柳如是的才气和驾驭文字的能力。钱柳联抉在学海泛舟，尽享闺房雅趣。这是士与伎新型的结合，这种结合所包含的意义是多方面的，既有婚姻的自主，又有人性的舒张。更有意思的是，众多学士慕牧翁大名，挟带著作登门求教，有时牧翁倦于见客，便常常让柳如是代表自己出门应酬：
当牧翁身子疲倦，不愿见客，柳如是便出面代牧翁应酬，有时和冠锦靴，有时羽衣霞坡，清辩泉流，雄谈蜂起，座客为之倾倒。当须回拜客人时，柳如是乘坐肩舆，带一使女；代主人答拜，即兴拈题，与客人唱和，终日盘桓，牧翁竞不介意。曾说这是我的高弟，也是良记室，戏称柳儒士。（《绎云楼俊遇》）
柳如是大胆地参与文士中的交际活动，固然是得到了钱谦益的鼓励和支持，但更重要的是，柳如是要有相当的学养和见识，还要具备谈文论诗的水平和雅趣，才能与众多名士应对接谈。这一点，在当时的女性中，是罕有可比的。再则，牧翁支持柳如是参与这种开放型的自由学术活动，确实有蔑视世俗的胆魄和对柳如是的充分信任。由此可知，钱之娶柳，主要是气类相投，抱负一致。柳之归钱，张扬的是扫眉才子的叛逆精神，绝非一般世俗者所能理解。
叙写柳如是身世的著作甚多，如顾苓的《何东君小传》，沈虬的《河东君记》，徐芳的《柳夫人小传》，除此之外，还有《钱氏家变录》《安雅堂集》《扫轨闲谈》《严武伯识略》等。史学大师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集此类著作之大成，可谓经典。作为一名风尘女子，引起那么多的名士高人的瞩目，单凭姿首美色，甚至才艺出众，都是不可能的。她在士子的心目中占据如此崇高的地位，最关键的一条是柳如是的风标才调，高风亮节。具体说来，就是明亡时，柳如是力促钱谦益舍身全节：
乙百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会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夺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降云楼俊遇》）
在金阻破碎，王室倾颓的关键时刻，表现出惊人的风骨和义烈，柳如是英姿灼灼，何其高洁！相比之下，钱谦益一类显得多么渺小！长洲沈明伦目击了全过程，是这悲壮一幕的见证。后来钱谦益借柳如是游拂水山庄，见石洞流泉，清澈可爱，钱谦益欲洗脚又站立不稳，不敢向前，柳如是既是戏谑又是讽刺地说：“这是一沟渠水，哪里是秦淮何啊！”牧翁大为惭阅。此事清代江熙所著《扫轨闲谈》一书中也有记载：
乙百王师东下，南明灭亡，柳如是劝钱宗伯以死全节。钱宗伯假装答应，于是载酒尚湖，告诉亲朋故友，说要效屈子沉水，以示忠君爱国高节。挨到傍晚，犹豫再三，凝视，西山风景，探手水中说：“水太冷，怎么办！”结果没有死。
此则记载，虽细节与《绎云楼俊遇》中所说有些不同，但基本事实是不错的。
明室倾颓，确有一批党社名流抗节不屈，从容就义。然而，也有一些所谓清流俊才，晚节不保，屈膝仕清，江左诗文兰大家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孽皆属这样一类。钱谦益变节降清是不争的事实。清史《武臣传》中将钱谦益列为第一名。王应奎《柳南随笔》中还记有钱氏以亡国大臣身份，向清豫王纳贡的详情和礼单。但应该看到，钱谦益降清，心仍不死，诗文中多有对清廷不恭的言词。所以他的《初学集》和《有学集》，在乾隆时因语涉诽谤，被列为禁书。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清代学人黄摩西评钱谦益说：“盖蒙吏才大而识晴，志锐而守馁，故愈巧愈拙。”又说：“拙于谋身者，未尝不巧于谋文焉。”三百年后的现代文坛上，难道没有这样的文星诗要吗？
永历元年（1647），钱谦益因资助反清义士黄毓祺人狱，其子钱孙爱生性懦弱，一筹莫展。柳如是伴随钱谦益赴难金陵，多方周旋，终使钱谦益得以无罪释放。牧翁有诗’慨叹道：“锄哭临江元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这是对柳夫人临危不惧品格的赞誉。
柳如是勇敢地参加抗清复明运动，多次赴长江口摘劳黄毓祺、郑成功的水师。Jr质治十年（1653），柳如是追随抗清名将张名振溯水到石头城下，登上酷坛，参加反清水师的祭仪。在柳如是的影响下，钱谦益幡然悔悟，积极投人抗清复明大业中去，直到七十五岁，还亲赴松江，游说清军提督马进宝反正。康熙三年（1664），钱谦益八十三岁病逝。不久，柳如是自缝身亡。关于柳如是慷慨赴死一事，士林多有诗词颂扬。
钱谦益死后，族人谎称牧翁生前拖欠巨款，气势汹汹上门逼讨。钱孙爱胆小怕事，深藏不出，柳如是捧出所有积蓄，仍不能疏解。群凶毕至，再三哄闹。柳如是秘密召集家人与亲戚，布置妥当，然后对族人说：“夫君的家业固在，明早请诸位来此，杯酒合欢，需要多少，我一定答应。”第二天清早，族人到齐，柳如是一方面奉酒执行，一方面悄悄命家人锁上大门，自己人内登荣木楼，投缓自缆。女儿女婿告到官府，官府依法拘捕群凶。由于柳如是英勇抗争，牧翁才不至于身死家毁。柳如是通达权变，大义凛然，关键时刻以死抗争的精神，烁然照人耳目。一名烟花女子，一生能做出这样几件大事，真可谓大智大勇、大异大奇！足足可以流芳千古了。徐奎伯《咏河东君》诗中说：“一死何关青史事，九原羞杀老尚书。”不知牧翁泉下有知，当作何语！
气节高标，风骨烁烁，一副光辉义烈的群像
清代孔尚任所著《桃花扇》是假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是“实事实人，有凭有据”的大型历史剧，剧中的女主角为秦淮八艳中的翘楚李香君，男主角为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因《桃花扇》的簸扬，李香君、侯方域早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史实如何呢？《板桥杂记》有确切的记述：
李香（即李香君）身躯短小，肤理玉色，慧俊婉转，调笑无足，人称她香扇坠。命怀写诗赠之曰：“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炳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武塘魏子中将此诗书于粉壁，贵阳杨龙友写崇兰诡石于左边。时人称为三绝。因此李香君名著南曲，四方名士，争着一识李香君为荣。
此文中还说，李香君跟吴人周如松学声乐，《四若堂四梦》皆能演奏，尤工琵琶，与雪苑侯朝宗（方域）友善。
阉党阮大钱欲纳支于朝宗，香力谏止，不与通。朝宗去后，有故开府田仰以重金邀至香，香辞曰：“妾不敢负侯公子也。”卒不往。盖前此大钱恨朝宗，罗致敬杀之。
此一节是孔尚任编撰历史剧《桃花扇》最根本的依据。侯方域初次认识李香君，在崇祯十二年（1639）其南京应试时。崇祯十三年侯自南京返乡，十四年祖父去世，随父去建德。十五年再到南京，十六年避兵扬州。顺治元年在史可法帐下效力。二年依高杰防河，说军中大计，高杰未听，只得返乡。侯方域梳拢李香君，应在崇祯十二至十兰年。
阉党余孽阮大锁，因被复社清流陈贞慧、吴应冀等攻击殴辱，十分害怕，惶惶不可终日，得知侯方域与陈、吴二人是密友，便出资兰百两，托杨龙友送给侯方域，作为侯方域梳拢李香君的助奋，目的是收买侯公子，从中转圄。侯方域不辨是非，答应了下来。李香君生疑，再三追问，杨龙友说出真情，李香君愤而阻止。《桃花扇》中香君有一段话，颇为生动：
【旦怒介】官人是何说话，阮大城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不过因他助俺妆查，便要构私废公，哪知道这几件钗甸1】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
这当然是剧作者孔尚任的创作，不过这创作是有严格的史实依据的，从本质上说更为真实，更符合人物的历史逻辑。侯方域撰写的《壮梅堂文集·李姬传》对这件事说得十分详尽，应是一个有力地佐证：
阮大钱与王将军友善，使密使王将军带酒食并三百金来见侯方域。香君生疑，觉得王将军清贫，带酒食金钱来，肯定不会是单单交游，还有别的事情，便要侯方域问个清楚。侯方域再三追问，王将军只得屏退侍从，转述了阮大钱的意思。香君悄对公子说：“妾从小跟着假母，认识陈公子，陈君一向有高义，听说吴应莫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他二人与公子一向交好，公子怎么能因阮氏而负至交呢？再说以公子清流名士的声望，哪能屈身事阮大钱之流！公子饱读诗书，见识岂能不及贱妾！”
在大是大非面前，李香君表现了胜过清流名士的识见和品格，一介风尘女子，有如此的高风和亮节，真不愧为女中伟丈夫！
清人陈维榕在《妇人集》中，记述了李香君拒绝田仰的详细经过：
李香，袜陵教坊女侠义而聪明，略知诗书，能辨别士大夫谁忠谁奸。复社主盟张溥、几社名士夏允彝特别推崇她。李香十三岁跟苏州人周如松学音乐歌舞，尽得其妙，然而不肯轻易弹唱。一天，故开府田仰，送三百锺银子，邀李香一见。田仰过去追随阉党魏忠贤，李香曾因别的事情得罪过阮大钱，至此李香叹道：“田公难道与阮公有什么不同吗？”于是严辞拒绝，不肯前去。
按照一般人的想象，既然人家携重金邀请，即使不肯应邀，也要找个台阶，给田仰一个面子。李香不是这样，她严厉拒绝，结结实实地给田仰一个硬钉子！“田公宁异于阮公乎！”正气干云，高标独立。这才是李香，这才符合李香的性格！
侯方域也在《答田中书》中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李香君严厉拒绝田仰的事实：
我来全陵，偶有一个机会，太仓张溥对我说：金陵有女妓李香，能唱玉若堂词，落落大家，风标才调不凡。因此我与李香结识，有时作小诗赠她。不久下第回去，不再与李香相见。半年后，才听说李香拒收大人赠送的银钱，曾暗自惊诧，自啃道并不真正了解李香，又哪里能教唆她呢？……以大人三百锥之厚资、中孟之显贵，不能使她，动摇，此姬胸中必有主意，哪里还要我告诉她什么呢？
田仰指责侯方域教唆了李香，致使李香如此“无理”。侯方域这封回信语气平和，言辞老道，不卑不亢，软中有硬，表面上是洗刷自己，骨子里是讽刺田仰。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李香的赞扬。结交这样的女子，是男儿的骄傲！侯方域写这封信时，一定充满了这种骄傲和自豪！
明亡后，清廷患意找侯方域父子的麻烦，逼迫侯方域去应省试，问题才算得以解决。后人多认为侯方域接受了清廷的拉拢，求取功名晚节不保，其中多有误解。顺治十一年（1654），侯方域兰十七岁病逝。这年写《桃花扇》的孔尚任才十七岁。侯方域半生寂寥，英年早逝，他内心的痛苦，是一般人难以理解的。
晚明时期，以秦淮烟月为代表的江南名伎，心仪的是复社清流，结交的狂傲才俊，耳鬓厮磨中，东林悲歌、复社气韵渐渐注人这些吴越美妹的心灵中，形成了她们特别的心性和品格。在明室倾颓、天崩地诉的大离乱中，这种潜在的心性和品格，得到了张扬和勃发，于生死关头一个个站了起来，如葛嫩、王微、陈圆圆、董小宛、柳如是、李香君等等。有的气节高标，有的风骨烁烁，有的从容守节，有的慷慨赴死……雕塑了一副光辉义烈的群像。舞台上的李香君，是这群雕像的艺术性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