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绪绅宴集 皆用官伎与唐宋不异
明洪武时,有酒楼制度,类似宋代东南佳丽楼,范围很大。明代姜明叔所著《蓉城诗话》中说:“国初于金陵聚宝门外建轻烟、淡粉、梅切、柳翠等十四楼,以聚四方宾客,观揭孟同诗可知。国初绪绅宴集,皆用官伎,与唐宋不异,后始有禁耳。永乐中晏锋《金陵元夕》诗中说:‘花月春风十四楼。’今诸楼已废,南市楼尚存。”
侠名《白下琐言》中也说:“南市楼为前明十四楼之一,以处官伎,在斗门桥东北,今通太仓巷,尚呼其名。当街小楼一所,为守夜者所居。徒识旧迹已耳。”
朱明王朝建朝之初,与唐宋一样设有官伎,所谓花月春风十四楼,即丛萃之所。明代周吉甫在《金陵琐事》中说:有十六楼,在城内的叫南市、北市;在聚宝门外的叫来宾、主译;在瓦屑坝的叫集贤、乐民;在西门中街的叫鸣鹤、醉仙;在西关南街的叫轻烟、淡粉;在西关北街的叫柳翠、梅如;在石城门外的叫石城、雅歌;在清凉门外的叫清江、鼓腹。
关于明初国都建酒楼,《艺林学山》《五杂姐》《客座赘语》《万历野获编》等著作中均有记载。有的说十四楼,有的说十六楼,还有的说十五楼。尽管说法不一,朝廷在京都建酒楼蓄养美伎这一事实,是没有疑义的。
明代刘辰的《国初事迹》中说:“太祖立富乐院,令礼房王迪管领。此人熟知音律,又能作乐府。禁文武官吏及舍人,不许人院,只容商贾出人院内。”刘辰曾在洪武、建文、永乐三朝为官,笔下多为亲身经历之事,关于富乐院的记载,应该确凿可信。
由此可知,明初官办的妓院,有专为商贾市民服务的富乐院,也有为结绅士大夫侍宴倩洒的十六楼。不许文武百官及舍人降低身份与芸芸众生为伍,到富乐院宿娼,这是官限,也是统治者的一种自我保护。事实上,对于官吏召伎俯洒,并没有真格的禁限。明代沈德符所著《万历野获编·补遗》上,就有朱元璋诏赐文武百官宴饮于醉仙楼的记载。清代张廷玉等所著《明史·刘观传》中说:“时未有官伎之禁,宜德初,臣僚宴乐,以奢相尚,歌妓满前。”从洪武到宣德朝,士大夫相聚,总离不开红袖佐酒,美妹歌吹。甚至“诸司每朝退,相率饮于妓楼……解带盘薄,牙牌累累悬于窗桶。竟日喧咖,政多废池。”(侯甸《西樵野记》)
宣德三年(1428),御史顾佐主持整伤风宪,从教坊中放出乐伎数千人,两京教坊的官伎确实受到抑制。但民间的伎察歌馆和地方的伎乐,却方兴未艾,蓬勃发展。到了武宗正德年间,宦官奸住得宠,宫廷内建“豹房”,从民间及教坊搜罗美妹佳丽,储于其中,日夜宣淫。在奸佐江彬的怂恿下,武宗三次自幸宣府、大同作狭押游,把宣府作了温柔乡,恬称是“家里”。《万历野获编》上说:“武宗幸榆林,娶总兵载欣的女儿为妃。到太原又娶亚府乐工杨胜妻(刘良女)大加爱幸,携她到处游乐。侍从江彬及八党辈,皆把刘良女当作母亲侍奉。”及武宗南征,刘良女赠武宗玉替为信,后武宗骑马丢失。待走到临清,又派人召刘氏,刘氏因没见到信物不肯跟随官差前往。武宗轻舟疾归。至游河携刘氏一起南下……可见武宗淫乱到了什么程度。
宣府为北方民族进人中原的枢纽,并有北人在此短暂建都的历史,风气早开。据说宣府女娃五六岁即流行“坐坛子”,以便女阴丰满圆润,别具妙曼境界。武宗眷恋宣府李凤姐等伎家,大概与此有关。
除此之外,武宗还到扬州、西安、太原等地作狭押游,相应地剌激了各地伎业的发展。
明代中叶,商品经济得到迅速的发展,各集镇的商人将盐、布、丝、茶等运到通都大邑,进行货卖。生意之暇,仗着手中大宗的钱财,渔色猎脂,征歌押妓。为了满足这种需要,各地酒楼歌馆的伎家迅速发展起来。明代谢肇涮所著《五杂姐》中说:“今娼妓遍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两京教坊官收其税,谓之脂粉钱。隶郡县者则为乐户,昕使令而已。唐宋皆以官伎佐酒,国初犹然,至宣德初始有禁,而绪绅家居者不论也。故虽绝迹公庭,而常充韧里衔。又有不隶于官家而卖奸者,俗谓之私窝子,盖不胜数矣。”据以上可知,明代国家向娼妓收取捐税,号称脂粉钱,类似后世的花捐。京师有教坊,郡县有乐户,除官伎之外,还有私窝子,伎业之猖獗,与唐宋两朝没有什么两样。官吏押妓虽有禁令,但结绅蓄养家伎例外,给官吏押妓开了方便之门。
明代伎业繁荣的据点首推南北两京,特别是嘉靖、万历之后。“明万历之未,上厌倦于勤政,不坐朝、不阅章奏。辈下诸公亦泄泄沓沓。然而其间有陶情花柳者不少,一时教坊妇女,竟尚容色,技时好以博取货财。”(严思慎《艳化》)燕赵佳人,类美如玉,自古艳名播扬海内,明代中叶,又受南人风习熏陶,其艳色惊动天下。
京都押妓风盛,有人甚至将美伎挟至寺院。“万历间都中西山戒坛游女颇盛,锢车不绝,茶棚酒肆,相挽于路,并有挟伎人寺者。”有无名子嘲以诗云:“高下山头起佛庵,往来米汁杂鱼篮。不同说法坚持戒,那得观音处处参。”(辛斋《诗话》)
江浙自古称佳丽之地,南京有六朝金粉之基因,自明初朝廷设富乐院于干道桥,伎乐歌舞无一日见衰。后改称旧院,又名曲中,为烟花金粉萎萃之所。“海宇承平,陪京(南京)佳丽,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据为乐土。”(钱谦益《金陵社夕诗序》)
明末钱谦益又说:“秦淮一曲,烟水竞其风华,桃叶诸姬,梅柳滋其如翠,此金陵之初盛也。万历初年,陈宁乡芹解组石城,卡屋筒步,置驿邀宾,复修青溪之社,于是在衡、仲交,以旧老而在盟,幼于、百谷,以胜流而至止。厥后轩车纷迷,唱和频烦……此金陵之再盛也。其后二十余年,间人曹学佳能始回翔棘寺游宴冶域,宾朋过从……台城怀古,爱为文凭吊之篇,新亭送客,亦有伤离之作。笔墨横飞,篇肤腾涌,此金陵之极盛也。”名士与美姬创造了南都的诗酒繁荣,钱谦益这段话正说在世事盛衰的关节上。腼脂粉黛,葫翠鸳鸯,南都二十四楼,明中叶最艳者为旧院。举世艳称的名伎有朱元瑕、郑无美、马湘兰、赵令燕,其后又有顾媚、董白、寇白门、李香、下玉京等,皆为自门翘楚。
除南北两京外,明代各地伎花如云锦霓虹,不让燕京、金陵专美于前,其中最显著的是大同婆娘、扬州瘦马,均为当世所艳称。大同是太祖第十兰子代王朱桂封固,乐户比其他藩地多出数倍。“今在花籍者尚二千人,歌舞管弦,昼夜不绝,京师外,不隶三院者,大抵皆大同籍中溢出流寓,宋所谓路歧散乐者是也。”(《万历野获编》)宋元两朝以来,大同为九边之重镇,其繁华富庶不让江南。“妇女之美丽,什物之精好,皆边塞之所元者,市款既久,未经兵火故也。谚称菌镇城墙,宣府教场,大同婆娘,为‘三绝’云。”(《五杂组》)
与大同呈额顽之美的就是长江岸边的扬州了。维扬居南北二京之间,是水路、陆路之要冲,水乡泽国,山川秀媚,女子多窃宛俊美,性情温柔,举止婉慧。大概因水乡缸筐,秀淑之气所钟,别处无能与之匹敌,扬州人习惯以此为奇货。市贩购得童女,加意妆束,教以书算翰墨琴棋丹青,以此邀取厚资,时人叫做瘦马。明代皇帝崇祯最宠爱的田贵妃,就是扬州的瘦马。明代孙承泽所著《思陵典礼记》中说:“回贵妃为回宏遇女,生而聪慧。宏遇为扬州把总,觅善书画者教之,欲为士绅侧室,以为奇货耳。充待选人,宠冠后宫。”又说,“宏遇之妻,乃娼也。”田贵妃的生母,当年就是扬州的美伎。
扬州的二十四桥风月,名动一时。明末张岱在《陶庵梦忆》中,有详细的描述:“广陵二十四桥风月,部沟尚存其意。渡钞关横亘半里许,为巷者九条,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计百之。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伎歪伎杂处之。名伎匿不见人,非向导莫得人。歪伎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晴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
“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自缓步尾之。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呼曰:某姐有客了。内应声如雷,火燎即出,——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魁元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伎醺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壁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鸭受饿受答,俱不可知矣。”这正是维扬烟花柳巷一幅风俗画,从中可以体察到美伎的痛苦。
除了两京、苏杭、扬州、大同之外,还有各地水旱码头、城镇,也是伎家廉集活动的场所。如荆州、漳州、芜湖、上新河、枫桥、南康、湖州、瓜州、正阳、临清等处,商贾游侠、五行八作,辐揍集结频仍,“其牙行经纪主人,率赚客钱。架高拥美,乘肥衣轻,挥金如粪土”。(叶权《贤博编》)像临清这个小地方,现在好多人甚至不知道它属于哪省哪市,但在明代因是州治,又是十三省总路,“名曰大码头,商贾揍集,货物骄闺”,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春日社火,戏子五十多班,艺伎百几十名。《椿杭闲评》和《金瓶梅》二书都涉及此地,虽属小说家言,确也反映了明中叶之后的社会现实。特别是宪宗成化年间,首辅内阁万安以进房中术邀宠,方士顾可学、盛端明等,纷纷烧炼丹丸进御,而谋得高位,宫中盛谈服食采战,闺帕亵蝶,不为羞耻。市面上公然出售春宫图、淫具之类。荡妇浪子以为消遣,一时举世若狂。
官吏才甲妓,文人冶游,世风所染,蔚然不可禁
明代官吏押妓,放浪豪奢,文人冶游,癫狂痴迷,世风所染,无可禁止。朝廷的律令,成了一纸空文。杨荣、杨士奇、杨博三人,都是当国宰相,号称“三杨”。
一日,三杨召名伎齐雅秀俯酒。众人问雅秀:“你能使三阁老笑吗?”雅秀素性巧慧,敏于词令,答道:“我一进门便能令他们发笑。”三杨入席,一会儿齐雅秀匆匆而来。三杨问:“为何来迟?”雅秀答道:
“看书。”又问“看的何书?”答道:“《列女传》。”三阁老大笑道:“母狗无礼。”雅秀说道:“我是母狗,各位是公猴(侯)。”一时京中大传其妙。(《尧山堂外纪》)
三宰相可以联抉押妓游娼,甚至还闹出倾国倾城的笑话,下边的大小官吏就更不必说了。
神宗万历十一年(1583),临邑邢愿伺以御史身份巡按江南,苏州富户潘璧下狱,他所娶的金陵名伎刘八也在此案中,刘八素有艳名,审讯时,邢御史仔细凝视,见刘八果然艳光照人,于是屏退左右,与刘氏密约,待离任时欢会于某处,这样刘氏得以从宽处置。发回教坊。不久,邢御史离去,令人从教坊中将刘八载至家中,两人缠绵许久,方才分别。
此则故事载于沈德符的《敝帚斋余谈》中。御史巡按伺私舞弊,以出卖国法来换取与美伎一次欢会。这样的官吏,竟不见责,可见明代官场荒唐到了何等地步!
康海,字德涵,号对山,落职家居,以声伎白误,间作乐府,使青衣谱曲演唱,曾邀名伎百人为会。酒阑,各书小令一阕,分别送到王公府邸,并戏谑道:“此差胜过锦缠头也。”
所谓青衣,即当时的乐伎,因当时美伎皆穿白槽子。康海为前七子之一,一代名士,崇尚气节,不与奸侵同流合污。刘瑾因与其同乡分外器重他,屡屡招致,他坚不肯赴。后来因营救李梦阳受到牵连,落职为民。他擅词曲,好声伎,有关他押妓的故事很多。他曾眷爱一位美伎,名叫“狠架子”。这位美伎不幸犯了罪应当罚米。康海得知此事在刘宪副手里,便写便笼道:“狠架子是我表子,马公顺是她老子,拜上远父先生,乞望饶些草子。”远父,即刘宪副的字。马公顺乃马应详,曾押此伎。如宪副看了此便篓哈哈大笑,当即答应了康海的要求。
康海有四名家位,自称随身四帅,名字分别为金菊、小斗、芙蓉、采莲。康海没有儿子,正好有一小伎在街头卖歌,康海一见钟情。不久,有人请康海赴宴,小伎在宴席间侍酒,康海爱弹琴,小伎试弹一曲,康海大喜,便招来小伎的母亲,给她二百两银子,纳小伎为妾。不久小伎生了一子,后举孝廉。康海常与美伎同骑一瘦驴,令仆人携琵琶在驴后跟随,游行在大道上,傲然不屑。(《情史》)
康海玩伎玩得潇洒,已活到“遂意”“适性”的地步。大凡这号人,胸中都藏有丘望,或因官场腐败,或因政局险恶,只是不愿开口而已。
杨慎,正德六年(1511)状元,授翰林修撰。嘉靖初,因初谏廷杖,滴戍云南。《情史》中载有杨慎押妓的史实:
杨慎因切谏遭皇帝贬诵,远戍永昌,乔居安宁。他遍游临安、大理诸郡,所到之处,便有一群美伎优伶相随。这些娼优伶人,是大理董秀才帮助搜罗来的,所以人称董秀才为“董牵头”。当地土人的酋长想得到杨慎的墨迹(书法),无法得到,酋长们想了一计,用精白缝子做成械衣,让伎们穿上,单等杨慎席宴间醉醺醺的时候,向他乞书。这时杨慎欣然命笔,在美伎身上疾书,醉墨淋漓裙袖。酋长们重赏美伎,将写了字的械衣买田,装璜成卷,杨慎醒酒后也不生气,反而更加畅快。
唐穆宗曾干过一件类似的事情,他在黑色绸衣上用自粉写字,在白色绸衣上用墨汁写字,然后命承幸的宫人穿上这些衣服,与之做爱。衣服上写的皆淫鄙之词,当时人称“浑衣”。穆宗与杨慎相比,穆宗为下流,杨慎为潇洒。
《情史》上还记载了一件事:杨慎在泸州,吃醉酒后用香粉敷面,将头发扎成双丫譬,插上花朵,让门生抬着,令美伎捧酒,满街游行,毫不在乎。
杨慎伴狂作态,很显然是为逃馋避祸。他自幼崇尚儒学,头脑中充满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念,这种以纵情声色的假象来逃避政治迫害,内心必定充满了痛苦。王世贞在《艺苑后言》中说:“人谓此君故自污,非也。一措大裹掂衣,何所可忌?特是壮心不堪牢落,故耗磨之耳。”这话甚有道理。正如杂剧《杨升庵诗酒替花暑》中所唱:“则杨升庵出卖一副冷淋侵鲜血颈子,向普天下寻不着一个买主,我那贩屠的只合向屠家计”。
明代出了个大思想家王守仁(号阳明),他的“心学”理论在士子文人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王阳明冲破泥古不化、陈陈相因的训话学的封锁,把宋代程朱理学加以改造,发展为“阳明心学”。心学认为,“心”即理,“我固有之”,而非由“外烁我也”。“心”不依赖于外物或理而存在,这便强调了“心”的主体意识。“良好天’性,人人具足”,“率性而行,是谓真人”。正如顾宪成所说:“当世人桓桔于训话词章之时,骤尔闻良知之说,一时心目具醒,犹如拨云雾而见白日,岂不大快!”(顾宪成《小心斋札记》)“心学”如一把明火,闪烁着个性的光芒;如一声春雷,唤醒世人沉酣许久的心性。这股风潮,立刻赢得士子文人的响应,纷纷靡然向风。公安兰袁(宏道、中道、明道)是文学界启蒙思潮的领航人,他们张扬以情反理的价值观念,以达到人性的复归。创作上主张一空倚傍,独抒性灵。生活上则疏榆心灵,纵情声色。例如,三袁之一的袁中道,他不但自己流连伎酒,还帮助别人押妓娶伎,他曾干过一件很荒唐的事情,代一位少年撰写了一封《代少年谢押妓书》,世人传为奇谈。
清代余怀所著《板桥杂记》对士子游娼押妓有丰富的记载:
瓜洲萧伯梁,豪华任侠,倾财结客,好搏斜挟,久住曲中,投辖轰饮,伴昼作夜,多拥名姬,替花击最为乐。钱宗伯(牧斋)诗中所云:“天公要断烟花种,醉杀瓜洲萧伯粱。”讲的即是此人。
嘉兴姚壮若,用十二楼船于秦淮,招集四方应试知名之士百余人,每船邀名伎四人街酒,梨园一部,灯火笙歌,为一时之盛事。
中山公子徐青君,魏国公的介弟也,家贵经万,性豪侈,自奉甚丰,生性豪侈,广蓄姬妾,大造坊国,树石亭台,如同平康、全谷等名国,每当夏月,设宴河房,选名姬四五人,邀宾倚洒夜以继日,把酒酣歌,纶巾鹤髦,真神仙中人。
无锡邹公履带平康,头戴红纱巾,身着纸衣,脚登高跟木展,佯狂沉洒,抨千金而不顾。初场毕,去大司马门鼓,送试卷大合乐于住家,高声自诵其文,伎皆称快。或夜深入梨园,登红毡,上演“参军鹊”。
文人押妓,是蔑视礼法、狂猖悖俗的表现,世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豪。像祝允明、唐寅两人,都以书、画、文倾倒当世,同样都嗜酒傲物,放诞不羁。明代徐复样所著《花当阁丛谈》中说:“祝允明为人好酒色陆博,不修行俭。常敷粉黛,从优伶酒间度新声,是时海内渐熟祝允明这个名字,索取他的文章及书法的人接踵而至,有的载金币至门前,允明则以疾辞不见。然允明多醉妓馆中,关起门来,桌上积累的纸张再多,他总乐意写完。”祝民对金钱名望视若粪土,热衷于与伎厮混,这种放浪悦薄、蔑视礼法的行径,实际上是主观与客观、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不可调和的情况下,一种宣泄排遣的手段。清代朱彝尊所著《静志居诗话》中记载的王幼于、张孝资、刘会卿等人,更是荒唐可笑。
士子王幼于、张孝资二人为好朋友,常在一起饮酒吟唱,有时穿起破衣烂衫去嫖娼。张孝资生日这天,自己装成尸体,王幼于率领子弟披麻戴孝痛哭,摆酒食供果祭奠,孝资坐起大吃一顿,享了口福。第二天行卒哭礼,设伎乐哭罢痛饮,这叫“收泪”。还有一位叫刘会卿的,更是个典衣买歌的角色,不幸死去,王幼于拿了白絮和酒到他的丧所,一边哭泣一边吟诗,同时令会卿生前的相好的吴姬为尸,用两个俑人作仆从,夹侍两边。让优伶弹奏琵琶,再作长歌伴唱。其放浪如此。
放浪到作尸诈死,如同顽劣的野孩子,使人哭笑不得,欲恨又怜。玩世不恭的背后,仍然是那个猖介孤寂的灵魂,表面的放浪与内心的痛苦,纠结成不可理喻的颓败行状。个’性上的怪癖,理念上的自守,这是红尘中的凡夫俗子所难以理解的。深人研究可以发现其中的奥义,这朵“恶之花”,总是植根在专制统治对自由个性的封杀,独立人格对暴谑战害的反抗这层土壤里的。研究这段历史,对于理解我们的现实和未来,均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南曲温润如软玉,娴雅如清风 深得士子与名伎的喜爱
元代弥漫全国的散曲和杂剧,形成了与唐诗、宋词并列的一个“元曲时代”,大半个世纪中铸造了一个文学史上独具特色的阶段,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元末农民大起义的风潮,席卷了元统治,备受元蹂躏的文人和美伎,在扬弃其政治文化的同时,毫不留情地将元曲和杂剧一股脑儿扬弃,于是南曲兴盛起来。
南曲与北曲,是在不同的地区、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条件下产生的,它们是平行发展的,彼此之间互有影响,但并没有直接连续或先后传承的关系。北曲被扬弃后,南曲便有了一个突飞猛进的发展,并很快弥漫全国,深受文人雅士、仕子官绅的青睐。这里面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魏良辅、梁伯龙对南曲的改造和提高。
魏良辅,明代嘉靖初年人,原籍江西豫章,寓居太仓,善歌,初习北曲,后改习南曲,潜心专研十年,写成《南词引正》一书。魏良辅创立昆山腔(南曲),不但有海盐腔作为基础,而且还有过云适、张野塘等许多人与他一起研究。太仓城有个传统,西关人好弄拳棒,南关人爱唱词曲,所以《太仓志》中说:“南关莫开口,西关莫动手。”魏良辅的成功,既有传统的滋养,又有友人的襄助。
南曲温润如软玉,娴雅如清风,深得士子文人的喜爱和推崇。沈宠绥在其《度曲须知》中说:
(南曲)调用水磨,拍挂冷板。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音之毕匀。功深锥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圃,收音纯细……声场票为曲圣,后世依为鼻祖。盖自有良辅,而南词音理,已极抽秘逞卅矣。
南曲高雅文和,一唱三叹,征服了士林官绅,几经文人簸扬,于明后期迅速发展起来,有记录的曲牌多达一千多种,可见一时之盛。
因为文人雅士、仕子官绅们喜欢,伎家技其所好,纷纷演唱南曲。明末清初余怀所著《板桥杂记》中说:“名妓仙娃,深以登场演剧为耻。”“琵琶,妥娘词曲,则只用天上,难得人间也。”这里所说的“词曲”,也就是南曲。伎家推崇南曲,由此可见一斑。
魏良辅的南曲,始终停留在清唱阶段,并未应用于戏剧演唱。待到梁辰鱼的《注纱记》面世之后,才把南曲搬上了舞台。
梁辰鱼,宇伯龙,昆山人,以例贡为太学生。好轻侠,善度曲,喘喉发响,声如金石。昆山有魏良辅,制作《曲律》,俗称昆山腔的便是从良辅开始,而伯龙独得其传。著《洗纱传奇》,梨园子弟喜欢演唱。伯龙慌荡好游,足迹遍吴楚间(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
因魏良辅、梁伯龙都在昆山一带活动,经他们改造的南曲俗称昆腔或昆曲。梁辰鱼风流自赏,为一时词家所宗。节日宴饮,歌儿舞女,不见伯龙自以为不祥也。他曾亲自教人度曲。当时流传着一句话:“吴间白面冶游儿,争唱梁郎雪艳词。”
昆曲的发展与当年的杂剧一样,以妓院歌楼为大本营,簸扬开来,崩云裂石,发展成一种隽雅高妙的艺术。名伎往往以唱昆曲来显示自己不同流俗的身份。明末清初余怀所著《续板桥杂记》中说:
至于名妓仙娃,亦各娴法曲,非知音密席,不肯轻唏歌喉。若《寄生草》《剪最花》淫靡之音,乃倚门献笑者歌之,名姬不屑也。
“法曲”,即昆曲。由此可知昆曲在士林和名伎中的崇高地位。晚明的名伎娇娃元人不擅昆曲,例如金陵秦淮名伎尹子春,在名士余怀家中演唱昆曲《荆钗记》,扮王十朋,至“见娘”“祭江”二折,悲壮淋漓,声泪俱迸,一座尽倾。老梨园自叹不如。
昆曲备受士林推许,伎家趋之若莺,七八岁小儿便开始习练昆曲。西溪山人所著《吴门画肪录》中说:
昆曲讲四声,出口、收声,靡不留意,而阔口甚难得。以余所闻:崔秀英、程默琴、史文香、孔蓉仙最善。昨泊虎邱,见邻船载小娃,约八九龄,唱《牡丹亭·冥判》全剧,神色不乱,岂欲所谓童音耶?
此书中还说,“取来歌里唱,胜向笛中吹”。并批评吴门(苏州)近日诸伶工教昆曲,往往取效太速,走向油腔滑调:
顾吴门近日诸伶工教昆曲,往往取效太速,不讲本文自然之义,涵虚于论曲,所最忌者,高低轻重,添减太过,即为淫荡之声,徒能乱人耳目。所贵,若游云之飞太虚,上下无碍。使人听之可以消释烦闷,和悦性情,通畅血气。若只以行腔取胜,忍日趋油滑耳。
《续板桥杂记》还介绍了苏州名伎张玉秀,以及其独树一帜的昆曲艺术:闻姬(张玉秀)善昆曲,有崩云裂石之音,惜未及聆之。其继妹曰张二,弱质纤卅,亦娴饲曲。姬有义女名双福,年才十一,白哲聪俊,与姐凤儿并工戏剧。余于王氏水阁,观演《寻亲记·跌包》一出,声情并茂,不亚梨国能手。凤儿年十三,亦姬义女……
同书中还记载了苏州众多名伎,演唱昆曲,因高超的昆曲艺术而享誉海内的情形:
同时有小女周伶,乳名姐官,字瑟瑟。还有吴双福张大义女:汪银儿、胡四喜、秦巧姐等(皆苏州人),并工院本,四喜独冠其曹。鉴湖邵子升严,尝语余云:周伶之“寻梦”“题曲”,四喜之“拾函”“叫画”,含态腾苏,传神阿堵。能使观者感心悦目,回肠荡气。虽老伎师自叹弗如也。
幼童学习昆曲,长大为伎,是当时伎家常有的经历,也是成为名伎的一个重要条件。甚至姿色平平,只要昆曲演唱出色,也可以享誉海内。所以,明清之际的伎家,都十分重视昆曲的学习及演练,出现了不少演唱昆曲的高于。不过昆曲毕竟是高难度艺术,并不是随便可以掌握的。
昆曲音律严谨,行腔高亢,艺术上臻于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演唱起来也比较困难。俗语“曲高和寡”,由于昆曲过于高雅,流行起来也受到了一定的限制。直到把它纳入戏剧中,形成传奇,才有了长足的发展。昆曲剧本的创作,多在明万历之后到清嘉庆之间,剧目繁多,可查的就有数十种,可说是蔚为大观。按一般习惯,文学史家把它从戏文中划分出来,称为明清传奇,不再视为严格意义上的昆曲(南曲)。正因为此,在这里就不再多加研究。
诗让唐 词让宋 曲让元 唯吴歌《挂枝儿》等为我明代一绝
由于昆曲习唱的艰难,许多美伎便转而习唱吴歌小调。小调又叫小曲,因有元代散曲作为基础,京白方言皆能上口,所以小调习唱容易,发展很快。明人沈德符《顾曲杂言》中谓小曲可以与国风媲美。小曲是借俗写雅的下里之歌,大抵先流行于伎家,再传播于市井。明代小曲可称一绝,明代陈弘绪所著《寒夜录》中说:
我明(朝)诗让唐,词让宋,曲让元,庶几吴歌《挂枝儿》《罗江怨》《打枣竿》《银纹丝》之类,为我明一绝耳。
这种说法,应有一定的道理。以《绣荷包》为例,它流行的过程,可以看出小曲发展的脉络。
《绣荷包》新调,不知始于谁氏,画舷青楼,一时争尚。继则坊市妇稚亦能之,甚或担夫负服,皆能之;且卑院中人,籍以沿门觅食,亦无不能之。声音感人,至于此极。
曾见某者,辑衣鹊面,久于拌宫(贡院)前,持破磁二片,击之有声,唱《绣荷包》,靡靡动听,人或以数文钱给之。(捧花生《画肪余谭》)小曲从妓院开始,流向市井街间,成了浪子乞食的工具。美伎和浪子都是小曲传播的功臣。
明代伎家最为盛行的是吴歌小调,所谓吴歌,即吴地山歌。事实上这种纯系民间的歌谣,早就在吴地(苏州一带)流行,到了明代中后期,由于伎家的簸扬,迅速发展起来,弥漫江南,浸润全国。它语言清新明快,感情热烈率直,深得百姓喜爱。“但有假诗文,无假山歌。”
吴歌,特别是伎家演唱的吴歌,以抒写男女情爱为主要内容。
东风南起打斜来,好朵鲜花叶上开。后生娘子家没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里来。
这是一首题名《笑》的吴歌,其中“生”字为江阳韵,如“声”“争”皆同。从吴地方言,与今天的普通话相距甚远。
骚青滴滴个汗衫红主腰,跳板上栏千耍样桥。搭相水鬓且是妆得恍,仔细看个小阿姐儿再是羊油成一块团骚。
成块的羊油如同羊脂玉,白而腻,形容这阿姐自嫩漂亮。这个“骚”字,意为美得出格。另外还有一首唱骚的歌:“东南风起发跑跑,个星新结识个私情打搬得乔。绒帽上簇花毡卖悄,外江船装货满风捎。”最后这个“捎”字与“骚”宇谐音,喻风骚之意。
半夜
姐道我郎呀,尔若半夜来时没要捉个后门敲,只好捉我场上鸡来拔子毛。
假做了黄鼠狼偷鸡引得角角哩叫,好教我穿子单裙出来赶野猫。
捉鸡拔毛,做个黄鼠狼拉鸡的声势,为姐穿单裙出屋制造了恰当的借口,好计好计!不要忘记,真假黄鼠狼都是要吃腥的。
乖
娘又乖,姐又乖,吃娘捉个石灰满房筛。小阿奴奴拚得驮郎上床驮下地,两人合着一双鞋。
尽管满地白灰,却看不出任何形迹,一双鞋已有两个人进出。同样说的鞋,又做出另一篇文章:“又搭识子私情雪里来,屋边头个脚迹有人猜。三个铜钱买双草鞋我里情哥郎颠倒着,只猜去子弗猜来。”一个“情”字万般作态,态态都是美诗文。
又人人说我与你有私情,寻场相骂洗身清。你便拔出子拳头只说打,我便手指子吴山骂洞庭。
此首题名《瞒人》,怎么瞒?情人间装成相互打骂,看似村气,实则率真可喜。
五更头
姐听情哥郎正在床上哼喽喽,忽然鸡叫咦是五更头。世上官员只有钦天监第一无见识,你做闰年闰月那了正弗闰子介个五更头。
钦天监是管历法的官儿,闰年闰月为什么不闰五更头?下边一首是《唱》:
姐儿唱只《银纹丝》,情哥郎也唱只《挂枝儿》。郎要姐儿弗住介纹,姐要情郎不住介枝。
《银绞丝》《挂枝儿》都是当时风靡伎家的民歌小调。类似词牌,又无词牌那种严格的规范。《挂枝儿》是明代时调的一支劲旅,风头之健远胜于吴歌,现在能看到的主要有冯梦龙编撰的《挂枝儿》十卷,以抒写男女情爱,名字的起因已不可考,也很难界定具体的含意。下面还要专门谈到《挂枝儿》
出
当官银匠出细丝,护短爷娘出俊儿。道学先生口里出子孔夫子情人眼里出西施。
官银匠手里出的银丝细,护短爷娘眼里儿女俊……串比喻,饶有趣味。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怅,几家飘散在他州。
这首吴歌至今为人们所熟知,但传唱中多有不同。有一则故事,说一位秀才,岁考三等,仆人作歌嘲笑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赏子红缎子,几家打得血流流。只有我的官人考得好,也无欢乐也无愁。”
风
结识个私情好像风,只为你南北东西再来里惯撮空。姐道郎呀,你侬九十日春光弗会着子奴一日个肉,我只爱你来无形迹去无踪。
以风作题的吴歌有多首,都有趣味,如“结识私情好像风,娇滴滴个鲜花吃你采子红。姐道郎呀,我只道你飘扬心性吹得过,弗匡你一场云雨便成空,亦可。”像《风》这首,在吴歌中归“咏物四句”一类,名为咏物,实则咏人。
砚
砚台姐原是牢石人,吃个墨池里郎来污子我个身。拿介管乌弗三白弗四个笔来捉个小阿奴奴千万脯,真脯得我滑中水尽使休停。
咏砚是咏人,咏笔、咏棋、咏双陆、咏假子、咏技壶、咏球、咏撞踢、咏香筒、咏荷包、咏毡条、咏帐、咏算盘、咏扇子、咏蜡烛、咏灯笼等等,都是咏人。万事万物,都挂在一个“情”字上。如《夜合花》:
约郎约到夜合开,那了夜合花开弗见来。我只指望夜合花开夜夜合,古罗道夜合花开夜夜开。
一个“开”字一个“合”字,情趣在谐音中顿生。吴歌中有篇幅较长的,叫《私情杂体》或《私情长歌》,这种歌大多唱中夹白,有唱有说。如《钻子》:
郎子生来好像钻子一般般,吃渠拿个软麻绳缠住子了弗放宽。上箍下箍紧子我,你自家快活没拨来别人钻。【白】别人钻,别人钻,我郎消遣子我介两三番。和身靠紧我来用力,一双眼睛弗住介捉我来关关。你个心上测得火着,我倒有气无烟。那使用斤把力,再歇歇四手来瘫。【歌】姐道我郎呀,消进消出,吃你尖酸头弄大子我个眼,两人纹热子了屑来孔门边。
田夫野竖矢口寄兴之所为,难免有些俗气,这类歌谣特别受到伎家的青睐。
有的一首歌中间夹《自罗袍》兰句,有的夹《排歌》兰句,还有的曲白双兼,返复数迭。有一种特别长的,叫《杂咏长歌》,长达一干八百言,其中大都叙述一个故事,如《破票帽歌》,破帽日久成精,与主人对话,各诉衷曲,如同一则童话。
兴起于万历年间的《挂枝儿》,是明代时调小曲中的一支劲旅,几经伎家的扇鼓,迅速传播到市井陌上,“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昕之”。(《万历野获编》)起势虽晚于吴歌,风头之健,远远胜于吴歌。因是伎家和市井的口头创作,数量之大已无法估计。近五百首,以抒写男女情爱为主调。
私窥
是谁人把奴的窗来低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我。
耐心
要斗儿挺不开眉间敛,快剪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
“哥”字衬得有情。后四句另有一种唱法:“两下情都有,人前怎么偷?只索耐着心儿也,终须着我的手。”明代袁宏道所著《雪涛阁外集》云:“妻不如妾,妾不如蝉,姆不如妓,妓不如偷,偷得着不如偷不着。”描尽世惰,此语非深于情者不能道。
虚名
蜂针儿尖尖的刺不得绣,萤火儿亮亮的点不得油,蛛丝儿密密的上不得箱。白头翁举不得乡约长,纺织娘叫不得女工头。有什么丝线儿的相干也,把虚名挂在旁人口。
没有丝毫相干,却弄出一片风声,你说冤枉不冤枉!此首妙就妙在一串鲜活的比喻,白头翁能当同乡会的乡长吗?纺织娘能当纺纱工的工头吗?句句从常人中来,句句为常人所不能道。
骂杜康
俏娘儿指定了杜康骂。你因何造下酒,醉倒我冤家。进门来一交儿跌在奴怀下,那管人瞧见,幸亏我丈夫不在家。好色贪杯的冤家也,把性命儿当做耍。
俗语酒是色媒人,本应谢杜康,反而骂杜康,杜康冤枉!另有一首道:“杜康哥,我把你做恩人叫。亏杀你造下酒,成就了多少相交。兰杯落肚其实妙,春兴亏你发,春愁亏你消。生澈澈要去的冤家也,亏你弄醉留住了。”读此首可知杜康功大于罪。
泥人
泥人儿,好一个似咱两个。捻一个你,塑一个我。看两下里如何?将他来揉和了重新做。重捻一个你,重塑一个我。我身上有你也,你身上有了我。
李季的长诗《王贵与李香香》中,也有这个情节,估计李季读过这首《泥人》。也可说是活学活用吧。这证明李季对民间文学研究得很精深。
闷,民,民独倚在妆台傍,忽听得有情人唱的山坡羊,一声声钻在奴心儿上。越听越烦恼,待不听又思量。事不关心也,关心的自暗暗里想。
这里提到山坡羊,其实《山坡羊》是一种小曲的名字,比《挂枝儿》兴起得要早,漫延了明清两朝。小说《金瓶梅》中曾多次引用。
牵挂
我好似水底鱼随波潜戏,你好似钓鱼人巧弄心机。钓钩儿放着些甜滋味。一时吞下了,到如今吐又返。牵挂在心头也,放又放不下你。
构思像一首诗,用但俗语言表达,就成了小曲中的上品,读来饶有趣味。
打丫头
宰相思,害得我伶付瘦。半夜里爬起来打丫头,丫头为何我瘦你也瘦。我瘦是想情人,你瘦好没来由。莫不是我的情人也,你也和他有。
打梅香
害相思,害得我伶付样。半夜里爬起来打梅香,梅香为何我瘦你偏壮。梅香复姐姐:你好不思量。你自想你的情人也,我把谁来想。
丫头即是梅香。瘦要打,壮也要打,到底如何是好?这样的姐姐,找个姐夫,姐夫也怕。
药名
红娘子,叹一声,受尽了棋和的气。你有远志,做了随风子。不想当归是何时,续断再得甜如蜜。全银花都费尽了,相思病没药医。待他有日的苗萝也,我就把玄胡索儿缚住了你。
以药名成篇,句句可索解,可谓能品。古人常以药名做成歇后语:管仲不死——独活;七八月之间旱——半夏;舟车所至——木通;孩提之童——乳香;兴来国,继绝世——续断;接舆歌而见仲尼——车前子;桃之夭夭——红花;幼而学之——边志;等等。
送别
送情人,直送到无锡路。叫一声烧窑人我的哥,一般窑怎烧出两般样货。砖儿这等辱,瓦儿这等薄。厚的就是他人也,薄的就是我。劝君家,休把那烧窑的气。砖儿厚,瓦儿薄,总是一样泥。瓦儿反比砖儿贵,砖儿在地下踹,瓦儿头顶着你。脚踹的是他人也,头顶的还是你。
有人根据此首又赋新篇:“据你说,烧窑人,教我怎么不气。砖儿厚,瓦儿薄,既是一样泥。把他做砖我做瓦,未为无意。便道头顶着我,倒与你挡风雨。那脚踹的吃什么亏,头顶的虚空也,脚踹是着实的。”
有人又翻出新花样:“听说罢,烧窑人愈加要气。砖儿瓦儿总都是泥。作好作恶也难容恕,把砖儿做平实了,把瓦儿做挠蹊。你既做出个平实践蹊也,厚薄只得由着你,烧窑人昕多时,向前施礼。笑你个;武多心,也;武多疑。厚薄偏正我原元意。但砖体儿不得不平正,那瓦体儿又不得不烧蹊。若晓道不得不平正挠蹊也,又何必怨厚他薄着你。”
送别
送情人,直送到丹阳路。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赶脚的,你哭是因何故?道是去的不肯去,哭的只管哭。你两下里调情也。我的驴儿受了苦。
赶脚的衣食来于驴,因之视驴如命。不像有些人,嘴上说爱你爱你,实则没有几分真心,哪里能抵得上赶脚者于驴!“赶脚的也来哭”,平淡中寓辛辣的讽刺。送情人诸篇,此为第一。
情淡
想当初,骂一句心先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相交一旦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起往日的交情也,好笑我真蒙懂。
小调《打枣竿》精彩多在结尾一句,此首独以起句惊人,实难得。“情谈”二字,实为男女私情由火热到冷淡,风月场中是常有的事。另有一首:
圆纠纠紫葡桃闸得惩俏,红晕晕香疤儿因甚烧。扑簇簇珠泪儿不住在腮边吊。曾将香喷喷青丝友,剪来你的臂;曾将娇滴滴汗巾儿,织来未你的腰。这密臣臣的相思也,亏你淡淡地丢开了。
闸紫葡桃,为伎家属人之法。伎家媚客的手段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有剪、刺、烧、死。例如烧,这是一种苦肉计,两人解开怀,肚皮合肚皮,胸前对胸前,以香炙之。还有其他烧法,如顶对顶,臂对臂,股对股,等等。
鬨
在行中,十分具只好当三分用。你如何一击去要打在鼓当中,怪不得动不动就是一场哄。本是墙花和路柳,怎免得浪蝶与狂蜂。我若依你说做得烈女贞娘也,连你也如何识面孔。
青楼中三字经曰:“烘哄阁”。又曰:“烘如火,哄如蛊,阔如虎”。金搏檀板,绣眶香余,馋眼生波,热肠欲沸,所谓烘也。粉阵迷魂,花妖醉魄,情浓若酒,盟重如山,所谓哄也。原奢未遂,誓重难酬,寡醋谁堪,闲槽易跳,百年之约,一闰而止。正如小曲中所唱:“十分真只好当兰分用。”当代语汇中“阔”与“哄”同,实则有“证”之意。
《挂枝儿》题材繁杂,世上风物,几乎都曾咏到。如:春、秋、冬、风、雨、月、鸡、鼠、猫、雁、画、花、果、叶,甚至咏大脚、咏夜壶,真是无奇不有。有一种叫《急口》:“路陌人肩挑了乌盆来卖,有个妈妈儿手扭着醋瓶来。上桥时相撞着,骨碌碌瓶盆都打坏。盆要瓶赔瓶不肯,瓶要盆赔盆不谐。盆要瓶赔瓶要盆赔也,那时瓶盆都要买。”其实这是一则绕口令。
篡下的《挂枝儿》委实的妙。或新兴或改旧,费尽推敲。娇滴滴好喉咙唱出多波俏。那个唱得完这一本,赏你个大元宝。啧啧,好一本新词也,可惜知音的人儿少。
这很可能是冯梦龙的创作,以戏谑的口气对搜录的《挂枝儿》进行简单的总结。
有一点应该注意的是,明代中后期,不少文人参与了小曲的创作,使小曲的发展达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这在文学史上也是空前的,比较著名的要数唐伯虎了。
唐伯虎,名寅,宇子畏,落脱不羁,每遇花酒会心处,则忘形骸,号称江南第一风流才子,行事每每抵梧名教。有一次,他到茅山进香,见华府丫环桂华姿色美班,心施摇曳,便扮成穷苦书生,到华府为佣,经主人允诺,娶桂华为妻。这段轶事,被后人编撰成戏文,名《唐伯虎点秋香》,搬上舞台,其中加进了不少演绎的成分。明代周玄睡所著《泾林杂记》上有详细的记载,基本事实应该是不虚的。《唐伯虎点秋香》中有不少优美的小曲,一时播扬海内。这些小曲大都是后人编撰的,不可信为唐伯虎的作品。但唐伯虎确实写过不少小曲,有的还十分顽艳,如《春宫题词》《排歌·咏纤足》之类。更多的是陶情风月、放纵侃薄的作品。如《进酒歌》:
洞庭秋月尽可沽,吴姬十五笑当泸。翠铀珠络为谁好,唤客哪问钱有无。画楼绪阁临朱陌,上有风光消未得;扇底歌喉窃宛闻,尊前舞态轻盈出。典衣不惜重酷酌,日落月出天未明。千日之醉亦不恶。又不见毕君拍浮在酒池,蟹莹酒杯两手持。
劝君一饮尽百斗,富贵文章我何有?空使今人羡古人,总得浮名不如酒。
又如他的《桃花庵歌》,抒发的也是那种放荡不羁的感情: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责者趣,j画盏花枝贫者缘。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尽管不修边幅、玩世无行,但唐寅毕竟是文人,是中华文化铸就的灵魂,元奈和失落时时搅扰着他,内心的痛苦是元法排遣的。“只此便为吾事了,孔明何必起南阳?”“老向酒杯棋局畔,此生甘分不甘心。”这正是明代文人在失落和无奈中形成的变异心理,这种变异心理,在明代一大批文人身上,都有程度不同的表现。
侠名《风流逸响》一书中载有唐寅一则轶事:
金陵有一诗伎,慕六如(唐寅)而未识。六如一日故衣敝哀,作落魄寒酸状,突过其舟。伎凭栏含笑,略和为礼。六如指伎曰:“倚楼何事笑嘻嘻?”伎应声曰“笑你寒儒穿破衣。”六如续云:“锦绣空包驴马骨,那人骑过这人骑。”
美伎和文人对话,双方用的都是小曲,可见明代小曲在伎家的盛行。这与唐代美伎、文人开口为诗,迥然不同了。
伎家身处社会的底层,她们编唱的小曲,大都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表达芸芸众生的真情实感。当时流行的《闹五更》,写闺妇相思之苦,代代相传,不断增删,不断加进新的内容。摘《二更》一节如下:
二史里,秦楼月,正照花梢。空撇下象牙床鸳鸯枕,唔,唔,唔!被冷鼓筒。
太平年,普天乐,惟有我难熬!滚绣球,心不定,唔,唔,唔!别有多娇。
夜行串,来接你,水远山遥。一封书写不尽,唔,唔,唔!絮絮叨叨。
行也为你焦,坐也为你焦,几的不是称人心成就了,唔,唔,唔!凤咬骂交。
“唔,唔,唔”,表示哭声,犹如民间流行的哭调,大都夹杂着类似的象声调。明代众多描述美伎痛苦的小曲,大都对美伎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如《道情》:
你姐姐,真个乖,子弟进门来,低头远接深深拜。
真个乖,吃了清茶唤茶待。只见她,有客时,欢天喜地同饮酒,无客之时恼了妈儿打得肉绽骨如柴。哭啼啼,思量母亲,母亲今何在?老来时,运又衰!病来时,元人睬。就是死在地头没棺材,草蒋卷儿便把竹杠拾,叫看鸪儿送出南门外。
猪又吃,狗又啃,乌鸦当成黄韭菜。也是你前生不修行,今生里少了你王八债。
也有嘲伎讽伎的小曲,如《嘲睡妓》:
春梦海棠娇,锦重重混暮朝,阳婆一到何时觉。庄周半宵,陈持半宵,邻鸟唱罢哪知晓?曙光摇,才临妆镜,尚朦着眼儿稍。
还有《嘲醉妓》《嘲老妓》等四十几种,这些小曲对美伎一昧嘲弄,显得十分无聊。伎家的本行是簸弄风月,打情骂俏。所以流行于位家的小曲,很多都充满了色情和挑逗。如明代戏曲选集《词林一枝》有雏伎留客的小曲,各句多嵌进曲牌名,诙谐有趣:
尚秀才打扮得十分俏,红娘子上小楼步步娇。锁南枝上黄莺儿叫,懒去沽美酒,等待月儿高,吹灭银灯,吹灭银灯,乖!不是路儿了。
还有一批风月小调,更是赤裸,简直就是向嫖客逗骚。这些东西从伎家出发,不断流行于市井小民中。如《清江引》:
风月事,最难调,不知亲亲何处摇?真个恼,心内焦,又无使人担,书捎。
有朝一日成就了,满斗焚香天地烧。心难熬,意难熬,何日相逢搂抱着?
伎家为了迎合轻薄浪子的低级趣味,编撰了这些小曲,在市井巷间的低等伎馆里演唱。这种淫靡小曲的作者,都是隐去姓名的,估计大都出自美伎或妓院帮闲之手,很少出自文人笔下。
《金瓶梅》中采用了大批活跃在伎家的小曲 最能代表当时的曲风。
当明代众多作家赠精竭虑编织名士佳人传奇故事的时候,兰陵笑笑生把笔触指向活生生的现实,为众生画像,写下了惊世骇俗的《金瓶梅》。
《金瓶梅》中采用了大批当时活跃在伎家的小曲,最能代表当时的曲风。如第八回,潘金莲每日倚门企盼,双眼望穿,却不见西门庆的踪影,于是纤手脱下红绣鞋,算了一个相思卦,引用一曲《山坡羊·凌波罗袜》:
凌波罗袜,天然生下。红云染就相思卦。似藕生芽,如莲卸花。怎生缠得些娘大?柳条儿比来刚半拌。他,不念咱;咱,想念他。
想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教奴被儿里叫着他名儿骂。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奴眉儿淡淡教谁画?何处绿杨拴系马?他,辜负咱;咱,念恋他。
这曲【山皮羊】原载于《雍熙乐府》第二十册“杂曲”部。曲牌原作【山坡里羊】,题为“思情”,是四首中的第二和第三首。在《雍熙乐府》里,【山坡羊】属“南曲”,【山坡里羊】则放在“杂曲”部里。【山坡羊】是明代伎家最流行的曲子。《金瓶梅》采用这支曲子是表现潘金莲对西门庆的思念,第二段的前两句原为“帘儿私下,门儿悄呀”。笑笑生挪用时加以篡改,文意欠通,应以原曲为好。
第四十六回,西门庆元宵设宴,伎家乐工李铭、王柱在元宵宴上唱【好事近】:
东野草烟消,喜遇芳天晴晓。惜花心性,春来又起得偏早。教人探取,问东君肯与我春多少?见丫环笑语回言道:昨夜海棠开了。
【千秋岁】杏花梢间着梨花雪,点点梅丘青小。流水桥边,只听的卖花人声声频叫。秋千外,行人道,我只听的粉墙内佳人欢笑。笑道春光好。我把这花篮儿旋簇,食垒高挑。
【越怎好】闹花深处,滴溜溜的酒旗招。牡丹亭左侧,寻女伴斗百草。翠巍巍的柳条,,式愣愣的晓莺飞过树梢,扑寂寂乱横舞翩翩粉蝶儿飞过画桥。一年景,四季中,惟有春光好。向花前畅饮,月下欢笑。
【红绣鞋】听一派凤管茸萧,见一簇翠围珠绕。捧玉搏,醉频倒。歌全楼,舞六去。任明日,月上花梢。
【尾声】醉教酷由眠芳草,高把银灯花下烧。韶光易老。休把春光虚度了!
这套曲原载《吴散萃雅》亨集,描写艳丽明媚的大好风光。南戏《子母冤家》中引用过。在伎家传唱中可能经过文人的加工润色,词语颇为雅丽。
第五十二回,西门庆赴黄主事、安主事建宴,宴席上伎乐童子唱了两支小曲,第一支为《锦橙梅·红噩噩的脸衬霞》:
红罐罐的脸衬霞,黑髦有些的鬓堆鸦。料应他是个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着翠花,宽掉掉的穿着轻纱,凡的不丰韵煞人也嚓!是谁家?把我不住地偷睛儿抹。
这支【锦橙梅】原载于《太和正音谱》卷下。写一美妹在多情男子心中引起的波动,字里行间市井间巷的审美情趣。
第六十一回,吴月娘庆赏重阳节,李瓶儿点曲,美伎申二姐唱了这支《折腰一枝花·紫陌红径》:
紫陌红径,丹青妙手难画成,触目繁华如铺锦。料应是春负我,我非是辜负了春。为着我心上人,对景越添越愁闷。
【东区瓦令】花零乱,才成荫,蝶困蜂迷莺倦吟。方才眼睁,心儿里忘了想。嗽嗽呻呻呢喃燕,重将旧恨又提醒。扑扑簇簇,泪珠儿暗倾。
【满园春】悄悄庭院深,默默情挂心。凉亭水阁,果是堪宜宴饮。不见我情人,和谁两个开搏。把丝弦再理,将琵琶自拔,是奴欲歇闷情,怎如倦听!
【东既令】榴如火,簇红巾,有焰无烟烧碎我心。怀羞向前,欲待要摘一朵。触触拈拈不敢戴,怕奴家花貌不似旧时容。伶伶丁钉,怎宜样替。
【梧桐村】梧叶儿飘全风动,渐渐害相思,落入深深井。一日一日夜长,夜长难挨孤枕。懒上危楼望我情人,未必薄情与奴心相应。知他在哪里哪里贪欢恋饮。
【尾声】为多情,牵挂心,朝朝暮暮泪珠儿倾。恨杀多才不见影。明代伎家传唱的这支套曲,原载于明代戴贤所编的《盛世新声》“南九宫”部,曲牌作【香遍满】。《雍熙乐府》第十六册“高曲部”亦有此曲。曲中抓住一年四季的气候和景物特点,反复倾诉失恋女子对情人的思念,全调低沉,有浓郁的悲凉之气。
第五十二回,应伯爵、谢希大在西门庆花园里摆下酒饭,一边吃喝一边命美伎李桂姐唱曲儿。李桂姐一边唱,应伯爵一边眼着打岔,调笑,使这段曲子产生了特殊效果。这是明代伎家唱曲媚客的真实情景,其中一段摘录如下,以展示当时的风情:
【集贤宾】幽窗静悄月又明,Ull独倚怖屏。蓦听的孤鸿只在楼外鸣,把离愁又还题醒。更长漏永,平不觉灯昏香尽眠未成。他那里睡得安稳?(伯爵:“俊小淫妇儿,他怎的睡不安稳?”又没拿了他去,落合的在家里睡觉儿哩。你便在人家躲着,逐日怀着羊皮儿,直等东京人来,一块石头方落地。)桂姐被他说急了,便道:“爹,你看应花子来,不知怎的,只发讪缠我。”伯爵道:“你这回才认得爹了!”桂姐不理他,弹着琵琶又唱:)
【又声叠韵】思量起,思量起,怎不上心?(伯爵道:“揉着你那痒痒处,不由你不上心。”)元人处,元人处,泪珠儿乱倾……
这支套曲原载于《盛世新声》,又见于《词林摘艳》乙集“南丸宵”部,题为“怨别”。又《雍熙乐府》第十六册“南曲”部,曲牌为【莺莺序】题作“抛闪”。这支曲子写相思,本身没有多少新意,有趣的是应伯爵的插科打评,使曲子变得生动活泼,大大增加了喜剧效果。这种情形,在当时的伎家是常见的,并不是笑笑生的独创,但用在此处,确实生气勃勃,妙不可言。
《金瓶梅词话》中,采取了流行于伎家的小曲也很多,只【山坡羊】就用了二十几次。还有【寄生草】【驻云飞】【锁南枝】【耍孩儿】【醉太平】【闹五更】【傍妆台】等二十余种,也反复使用,这些都是明末清初最流行的。万历末年流行的【打枣竿】【挂枝儿】等曲子,未见《金瓶梅词话》中采用,据此有人推测,《金瓶梅词话》的成书时间,应在万历中期或者更早一些时间。这种推测,应有一定的道理。
明朝宣德、成化年间,中原地区凤珩【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等,李梦阳(号空同)、何景明(号大复)等一批文人,酷爱这些小曲,大加褒奖,著文簸扬,说小曲可以与国凤媲美。由于这批文人的谊染和推动,小曲蓬勃发展起来。当时北方流行的有【泥捏人】【鞋打卦】【熬霖譬】等。嘉隆年间,两淮至长江地区兴起【闹五更】【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钱丝】等,役快漫延到江南。这些曲子己与元代词曲相距较远,已形成自己独立的体例和风格。后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两曲,腔调相仿,一时间南北各地,不分男女,无分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昕之。以至刊布成跌,举世传诵,沁人心脾,其谱不知从何而来,真可骇叹”!(《万历野获编》)
由于伎家的编撰和传唱,小曲在明代文学艺术的百花园里,形成了一片惹眼的风景,已经引起了文学史家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