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伎懂得用艺术的眼光审视自身的环境 能不失时宜地创造出一派诗意的天地
主子季夏,我在家中准备应试,正避暑习静。朋友麻城丘长醋,大清早跑来,将我拉到他的寓所中,先有一位客人在那儿,说是浙部范仲子。各吃些米粥小菜,便并马出城,我问耍到哪里去,答:“弟只管前往,今日必定快乐。”我只好相从,出西郊十多里,日头渐高。走到一座大门前,门楼甚是壮观,人门有一大厅,如同勋臣贵戚家。稍坐一会儿,有丫环捧茶出来,说:“姑爷少候,娘正梳裹!”我听了有些惊讶。片刻招呼我们进入她的卧室,虽宽敞并不华丽,所陈列衣箱、镜台、妆查等,充满左右。待她妆束停当,才头面整齐地出来打招呼,丘、范二人都与她是旧相识,便问我:“这就是沈君吗?”我点头称是。见她面貌不甚自营,双额光洁朗秀,乌发如云,体纤弱不胜衣,二十多岁。她引我们从西角门进去,又见一条小径,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假山也染着风尘古色。又有一片宽大的厅堂,堂前卧一池塘,宽兰四亩。荷花盛开,塘中有破舟两只,她向我说:“这小船早久破旧,目下便请人修聋。秋来与兄泛舟采莲,作江南之游,不知兄答应吗?”我不知她什么意思,只得唯唯诺诺,点头致谢。稍作休息,她便入内做饭。这时丘长南对我说:“此人原为伎家,不知从何处来,这是她新买的宅第,准备择偶托身,她请我帮她谋划,我以为非兄不可。今日请兄来,意思是定盟,这是我们两人商定的。”我惊疑惶恐,一时不敢答话。不一会儿,酒肴摆上,侍姆竟出,都通晓丝竹,又粗略能唱南曲和北曲,只是不太精确。四人猜拳饮酒,天色已晚,她莺声燕语,一味相劝,我再三辞别。丘、范二人说:“我二人先回去,明日带一瓶好酒来与你们二位贺喜。”我昕了,仓皇变色,不肯答应,推说科考之后再续此游。于是各上马辞去。
此段文字摘自明代文士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叙述友人怂恿沈德符纳美伎为妾的情景。此为一般美伎,并非名流,宅第之宽敞,环境之优雅,修木假山,池塘荷花,所创造的生活空间,类似大观园里的稻香村,淡泊致远,自成一派风韵。这正是古今旷逸之士所向往的精神家园。
美伎讲究环境布置及艺术氛围,自古如此。美伎的前身是女乐,女乐来自于宫延或结绅府邸,她们尽管身份卑贱,但在生活上却拥有优越的享受,养成了高贵典雅的气质,懂得用艺术的眼光审视自身环境,在生活、居住、习尚、嗜好等方面俱有结绅文士的趣味,能不失时宜地创造出一派诗意的天地,显示自己的风标才调,以此博得风雅之士的青睐。乡间有句俗语,叫“卖豆腐担着个戏台子,生意不大,架子不小”。大凡名伎都有一种“高雅的架子”,这种架子是很难落下来的。在古代,不但美伎如此,奴牌、小妾也是如此。例如大观园里的晴雯,虽是一个奴牌,在怡红院里,锦衣玉食养成了这种“架子”,一且被赶出大观园回到嫂子身边,她就只能“一命鸣呼了”。还有一句俗语,“宁娶大家蝉,不娶小家女”。从气质、雅洁、礼仪等方面说,是有一定道理的。对于名伎营造的高雅环境和氛围,文人一直怀着欣赏和赞许的心态。
孙柴在《北里志·泛论兰曲》中说:
二曲中居住的伎女,皆堂宇宽静,各有三四座厅堂,前后种植花卉草木,或者有怪石池馆,分设左右。小堂垂挂窗帘,地毯床褥帷怅纱幕等等,诸伎女各有一片天地。
明代秦淮伎家的居停、环境所营造的诗意氛围,《板桥杂记》中曾有详细记载:
屋宇精沽,花木萧疏,迥非尘境。到门则铜环半启,珠结低垂;升阶则狗儿吠客,鹦哥唤茶;登堂则假母肃迎,分宾抗礼;进轩则丫囊毕妆,捧艳而出;坐久则水陆备豆,丝肉竞陈;定情则目眺心挑,绸缪宛转,就垮少年,绣肠才子,无不魂述色阵,气尽雄风。
真是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园。置身此种环境中,谁能不怦然心动?“情能移我”,名伎就是用这种诗意氛围、高雅的情调媚惑客人,而使其不能自拔的。而那些只会倚门卖笑、挤眉弄眼的暗娼,哪会使名流雅士魂迷色阵,甚至像宋徽宗那样阅尽粉黛三千的皇帝,也气尽雄风?
唐宋时代,有宫伎、营伎、官伎等多种组织,私人伎家规模较小,一般是一个假母(老鸭),带领一两名美伎,另有牌女、龟奴二三。名伎深居简出,很少迈出闺房,大都是结绅名流花重金包定下来的。人夜,放浪街头,招蜂引蝶,句嫖客人费,那是低等美伎干的句当,名伎是不屑于为的。前文所引《李师师外传》,写宋徽宗人院见李师师,对于名伎李师师的居室布置、酬客氛围、举止风范描述细腻,可作为宋代伎家的一个典型。
明清两代,环境的布置、氛围的营造,已经成了伎家媚客必备的条件,特别是名伎,尤为讲究。《续板桥杂记》《吴门画肪录》,都有翔实精美的描述。
《续板桥杂记》序言中,描述秦淮伎家的居停气氛:
歌楼舞楠,伎家都是白玉为墙;月夕花尘,浪子以明珠为赠。画帘周在于水面,婉喘轻歌:启绣户于花前,漫呼小字。芙蓉屏里,无非绿酒银灯;我晴宴中,尽是紫萧红笛。所以入青溪之曲,过客魂销;间长板之桥,留人心醉……
桃叶渡头河房伎家,摇曳着花光鬓影,荡漾着烟月筒氧,冷香沁脾,歌吹逸神,充满了美的诱惑。《吴门画肪录》记述了苏州船娘伎家的生活环境:“藻野褥川之俗,单舟叠阳之乡,扇薄衫长,珠摇制||动,水明楼直,照影皆双。日里风中,吹香盈露……”水乡丽妹,吴侬软语,名伎营造的氛围,似一个庞大的迷香洞,浓郁的气息令嫖客不能不陶然而醉。
许豫的《白门新柳记》,记述了清代同治年间秦淮伎家的胜迹,对于她们的生活空间,令人闻之心动:每当花雾半膜,松风荡秋,双桨破烟,一杖踏月……谁说一池水皱,不关卿事?真应千尺潭深,情能移我……
这是名伎营造的画境的真实,也是文人诗意的想象。想象的魅力可谓无穷,一处古迹,本来稀松平常,一经文人诗意的想象,顿时灵光三臣,接着便是声名大振了。有人说,名伎是诗人墨客创造出来的,这有一定的道理,因此伎家向来对有才无财的文人十分倚重,她们是深谙其中奥妙的。《画肪余谭》记述了金陵钓鱼巷伎家居住环境之优美,由此推想,秦淮伎家均在画屏中。
名伎善于制造氛围和画境 给观者一种全新的审美情绪,以增加魅力。
淤沪是商业码头,十里洋场又是冒险家的乐园。晚清名伎聚居沪上,为了创造一个优美的居停环境,她们多居住在僻静巷弄或闹中取静,这是梅家弄和唐家弄伎家的情况。《海阳冶游录》载:
梅家街以梅宣使得名,地颇幽僻,每有丽妹,避喧趋寂,俄屋其中,去见妆雅服,位直自高,羞与坊曲中为伍……粉壁明窗,备极闲雅,每至更阑人静,琴韵萧声,犹彻墙外……沈香阁东,最著者为朱家庄。过小石桥,为季家街、昼锦坊,西为薛街,深街曲巷,别有洞天。循径而行,菜哇数弓,柴扉双板,自觉幽致冷然。每至薄暮,红裙翠袖,历乱帘前,令人目不给赏。流目送别,则来阳坠鞭;选美征歌,则群花夺宠。可不谓尽态极卅与?
还有一些名伎,居住在柳色巍巍的郊区,环境清幽,别有一番景象:
沿城盘里,丝柳挺挺,,环境清幽,草色成苗,湖光摇黛,迥非尘境。俗士之迹,所不能到。疏窗半启,镇日帘垂。堕钗徐闻,可人如玉。蒋狭斜者,即求观其音容而不得,惟一二素心人,时与往来,乐教晨夕,钱刀弟甚较也。
如同海外癫圳,这种高洁淡雅的环境,有利于养性,所以这儿的美伎不注重金钱,只追求素心的契合,陶然逸乐。无疑是才调较高的名伎。
优美的环境要有高雅的闺房、富有蕴藉的长物相配合,才能形成独特的格调。晚清时由于欧风东渐,沪上伎家多用西洋印花纸和镶金大镜装点厅堂:
勾栏中房拢,多以西洋印花纸糊墙壁。所置扇屏灯慢,悉画墨梅,颇为雅致。陈设各物,备极蜻丽。挂壁则有镀金大镜,靠窗则有软藤睡椅,别以独脚小圃凡,列水果于其上,以供客,呼为百灵台。盖所蓄养百灵鸟笼中,必有小圆舍,此则取象形之义也。
李师师小轩中的布置是檀几、时果、嫖娟、新皇伎家追赶潮流,时至清末,物换星移,满室洋气,自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清末名伎既不骑驴也不坐轿,追赶时髦,乘坐西洋马车。晚妆初罢,兜风闲游,招摇过市:“夕阳西下,怒马东驰,飘飞电掣,其过如瞥,直觉目迷神眩。薪翘《沪北谣·十景诗》云:妆成坠马鬓云盘,杂坐香车笑语喧。电掣雷轰惊一瞬,依稀花在雾中看”名伎一举一动都在制造一种氛围,创造一种画境,目的是给观者一种全新的审美情绪,以增加魅惑力。《潮嘉风月记》对广东珠娘所居画肪的环境氛围有一段精致的描写。由此可以看出珠娘的风标才调:
中舱为款客之所,两旁垂以湘帘,虽宽不能旋马,而明敞若轩庭。前后分为燕寝,几榻袁枕杏具熏笼,红闺雅器,无不精备。卷慢初入,竞锦绣夺目,芬芳袭人,不类尘寰。然此犹丽景之常耳。
这只是很平常的布置。“近年更有新鲜装饰”,去掉华丽的锦缎,卧舱横放竹榻、布帷、角枕,极其朴素,榻左右各立高几,悬名人书画,高几上放置胆瓶、彝鼎,闲倚篷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风味。榻前设牌局,小床两张,非诗人雅士不能人内。韩江到清溪,往返千余里,处处修重夹岸,每乘坐此船,与粉白黛绿的美伎凭栏偶坐,听深林各种野鸟声,顿时忘却作客。与古时迷香洞有何差异?非胸有卓识高见,怎得不为之迷惑。谚云:“少不人广”,就是这个缘故。
《吴门画肪录》记载了一批清代苏州名伎的居停环境,可谓不俗,颇耐观赏:
杜凝撞,字宛兰,行三,居下塘,柔情绰态,一时有牡丹之目,性爱兰,碧结银床,香盈一室,既对美人,复把骚客。过者往往流连忘返。
崔秀英,一名激英,行二,居山塘彩云街……家有绿云楼,银蒜星垂,鸭炉香暖,铜龙滴漏,鹦鹉呼茶,间与二三知己酌酷睐,净红螺,全钗半醉,满座春添。喜拨弦,一歌小调,喉珠一串……
阿福者,忘其姓,居骨门,流寓中江绿雨察。察本一邑之胜,施萝作障,叠石成山,表马如云,铀车如水。姬艳冶之名,倾动一时。
阿福以乱石叠假山,以蔓萝障宅院,营造的是一种原始的野昧,用当今的话叫回归自然,这种清幽旷达的自然风光,历来为文人名士所眷赏。张佩仙的一瓶一盒,一花一叶,分明是雅致的清闲供,虽仅仅一掬,却营造出盎然的气势。据说孔子世家,厅堂上的闲供是一瓶一镜,寓意“平平静静”,居室闲供,是一种氛围,又是一种哲思。清代吴门伎家,在居停环境上都有相当的造诣,不论是童某官的著泉篆烟,还是徐友兰的竹林冰潭,皆自成一格,可见她们具有很高的艺术眼光。《秦淮画肪录》记述了名伎杨翠儿的居停,浩浩非平庸之辈能比:
杨翠儿,易名又环,行三。貌幽娴,性慷央……姬独好静,批把花下,螺钮双衔,过之者几忘此,中有人。余造访时值其插菊数十种。青瓷黄斗,堆满几案。姬徙倚其间,一室一若鼎,敛襟相对,潘若忘言,可以观看出她的喜好。
《湘烟小录》记述道光年间金陵名伎紫姬以明月细雨为静友的雅趣:姬最爱月,尤为爱雨,曾说,“董青莲认为月之气静,不知雨之声尤静。笼袖熏香,垂帘宴坐,檐花落处,万念俱忘……”假自然风光渲染诗情画意,只有风标才调高雅的名伎才有如此作为。一般人很难领略这层意韵的。此种装点,较之大观园中的林黛玉、香菱并不逊色。
以兰菊为清供,以明月为夜友 长泉若醇,篆烟魂香,清雅洁美,非尘世间人物
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是明末清初的红牌伎星,她的雅洁清醇,对生存环境的精心营造,冒辟疆在《影梅蘑忆语》中多有记述,如写小宛养梅,先衡量梅校的横斜,与桌上花瓶相适应,修剪得宜,开花时插入瓶中,冷韵幽香,常靠微于闺房斗室。记述小宛焚香:寒夜小室,玉帷四垂,点燃二尺多高的维烛几根,厅堂中陈列大小几尊宝炉,宿火常热,色如熔金紫玉。细拨活火灰一寸,灰上隔砂,砂上置天香蒸烽,炉香凝燃,彻夜不焦不竭,气息郁郁,缸置不绝…以兰菊为清供,以明月为夜友,篆烟魂香,长泉著醇,小宛清雅洁美,真非尘世间人物,难怪冒辟疆写长文悼念她。明末伎家受清流士子的影响,胸中多怀块垒,表现在行止居停上情致兴味比较高远。如秦淮名伎李十娘,《板桥杂记》的作者余怀写道:“余每有同仁诗文之会,必至其家。每客用一精姆侍砚席,磨揄廉、热都梁、供著果。暮则合乐酒宴,尽欢而散。然宾主秩然,不及于乱。”写诗作画,弹唱酌洒,宾主井然有序,不涉淫邪。李十娘坊曲中的氛围,书香酒香,清闲高雅。余怀有诗赠李十娘说:“流落江湖十余年,云鬓犹忖日金钱。雪花飞去仙哥老,休抱琵琶过别船。”伎家酝酿出浓郁的古典气氛,烘托自身典雅高贵的气质,目的是迎合文人墨客的欣赏趣味。从某种角度上,名伎不一定个个习诗,却个个是诗人;不一定人人作画,却人人是画家。她们借一水一石,用一盆一钵,酿造出诗情画意,给客人以美的享受。这就是她们的不平凡处。生活在清朝未年的廖宝儿,香魂如一只红蜘蛛,编织的是一张古香古色的情网,酿造的是唐诗宋词的境界,这在洋氛大炽的沪上,也许是最后一幕了。
匾额橙联,不只为了美化观瞻 更主要的是制造意蕴,生发书香
伎家招牌匾额必由名人大家书写,不只为了美化观瞻,更主要的是制造意蕴,生发书香氛围,以便提高美伎的身价。常常一经品题,身价百倍。正因为此,伎家一向对招牌匾额十分重视。《画肪余谭》一书中对秦淮伎家的檐匾有专章记述:
秦淮檐匾,莫久于“丁字帘前”,屋常易主,而匾终仍旧,今所悬者,乃兰川太守,玉著篆文。嗣后名士往来,亦多题志,然兴废不常,存毁各半,偶将经见的,录以备考。
题字者,居住者,一并收入。应该是一则书法史上的可贵资料。冶花陶月之轩:吴山尊行书,清音陈凤阜所居。
兰云仙馆:药庵行书,小伶、朱双寿居之。
像吴山尊、李药庵等,均是一代大家,他们书写的匾额,无疑给伎家增色添香。
植联,是诗的变题,结构严谨,意韵深远,仅仅几个字或十几个字,却充满艺术气息和审美情趣。捧花生在《画肪余谭》中也谈到了伎家的槌联:
植帖,最雅致切题者,要算晴岚赠小卿一联:“偶凭杨柳藏春色,为亿钱塘是故乡”,用的是苏小小故事。
《海阳冶游录》对伎家植联有更精湛的论述:
槌联,来自桃符。槌帖遍布花固,少年冶潜闲时寻美,如莺啼燕语乡里,鸿爪雪泥,楼堂亭阁,各逞蜻思。堪征花品,聊佐若诀。
上文载别具慧思的撞联多副,现择精巧者录之:赠方秋蝉录事云:
秋色十分花渐老,塘光千里月犹圆。
赠汪素娥云:赠陆彩云云:
白主主歌传樊亲口,绿杨春护谢娥家。
彩笔生花成缔梦,云袁织锦寄回丈。
赠玉琴集《诗品》云:
明月前身,可人如玉。绿荫满地,伴客弹琴。
江北某公子赠雅仙长联云:
雅集最宜卿,怯秀晕芳兰,文披缔杏;仙缘如属我,看珠成采蜻,琴操求凰。(雅仙一字秀珠,又号文琴)
赠阿芸校书云:
春风萦玉钗儿梦,在月红销镜子盟。
赠梅宝云:
海棠花底三年住,豆辈梢头二月初。
《海阳冶游录》的作者淤北玉皖生说:“赠妓槌联佳者实多,其组织工巧,正如天衣无缝,清词丽句,几于美不胜收。近就见闻所及,笔之别录者,已如束笋,略登一二,以见一斑”:
梅仙:巧莲:月仙:雪珠:秋芙:富金:
修到梅花原是福,请来仙子自多情。巧夺天孙锦,莲为君子花。此地有二分明月,偶来作半日神仙。雪肤花貌参差是,珠结银屏远通开。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我富才华卿富艳,兼全身价断金交。
以上诸联,清洁军屑,如语穿珠,翠色玉润,字字佳妙。若高悬云窗雾阁,足见雅人深致。一代丽妹,非风流名士,不足以为之渲染生色。赠伎檀联,大都以美伎的名字嵌入。作成对偶句极尽工巧。如“门前柳色藏苏小,扇底桃花识李香”之类。《海阳冶游录》载:
前去北玉皖生赠巧云:
乞得天孙巧,行来神女云。
淤北玉皖生赠明珠:
多愚前身是明月,由来小字号珠娘。对世北玉皖生赠菊卿:
菊秀兰芳人第一,卿云丽月世无双。
李静宜赠凤珍:
凤鸟自歌骂自舞,珍珠无价玉无瑕。
梅自赠雪香:
阳春白雪,国色天香。
有一位美伎开始名为太平,后改名为文兰,梅伯赠一联:“玉盘汶水供长汰,珠箱澜言昕晚评。”估屈聋牙,过于雕琢,算不得佳联。
秦次游赠韵卿:
瘦影自临春水照,好诗诵与落花听。
联中并元“韵卿”二字,但意思大有讲究:瘦影临春水,好诗向落花,两句均含“韵情”(韵卿)的意思。遗貌取神,不同俗派。某骚客眷爱美伎小如,赠小如一联:“小住为佳,能小住且小住;如何是好,要如何便如何。”言词浅淡,意蕴深远,应为植联中妙品。
《竹西花事小录》记载维扬(扬州)伎家槌联,佳句颇多,曲中妹丽,亦多喜赠联语,藉结翰墨姻缘,是以其中竞多佳句,摘录精妙者如下:
赠小云:
钱塘苏小前因在,巫峡朝云变态多。
赠明珠:
明月一轮人独立,珠帘半卷双燕飞。
赠玉红:
笑我重来修玉镜,问卿何事堕红尘。(落款为“修月主人”)
赠喜凤:
喜从萍水逢知己,凤集梧冈迥出群。
赠月仙:
月夜又逢桥廿四,仙山不隔路三千。
又如:
圆相最宜修桂魄,诗心端合制蓉裳。(落款“十二峰人”)
赠“玉红集句”:
夜月玉屏巢菊翠,春风红豆误鹦哥。
绵袍生赠联云:
琼萧月冷人如玉,绣幕春浓花正红。
东山生赠宝珠云:
小字瑶钗痕刻燕,清讴琼管句探骗。
芬利它行者集宋词为人赠兰英云:
春入兰心,娇含柳眼,花销英气,酒被清愁,亦天然玉合子也。
好的槌联,充满诗情画意,给宅第制造文气,提高主人的精神境界。伎家邀请名士赠写槌联,还为了结翰墨姻缘,借名人自重。正因为如此,伎家的植联,一个比一个工巧。清代海澄邱炜菱所著《寂园赘谈节录》中载有钱塘袁翔甫为伎家撰写的部分檀联,算得上伎家槛联的翘楚。
赠雪兰:
雪是天公戏,兰为王者香。
赠凤云:
凤萧式按求凰曲,云锦新裁叠雪衣。
赠二宝:
二月莺花三月燕,宝儿风貌雪儿歌。
赠素卿:
素面具堪朝玉阙,清心难得鄙金夫。
赠十全:
十分春色有如此,全部烟花合让卿。
赠阿三:赠五宝:赠醉香:
阿子歌以纤口唱,三辰酒待小囊催。
五妹衣称轻盈体,宝相花宜掉约姿。醉我不关数行酒,香君自有千载名。
赠少卿:
少儿几辈趋香国,脚相何人抵艳名。
清代孙椿诗樵所著《余墨偶谈(节录)》载有徐守海挽名伎葬林的长联:
试问十九年磨折,却苦谁来?如蜡自煎,如蚕自缚,没奈何罗网横加。曾语郎云:子固’怜薄命者,何惜一援手耶?呜呼!可以悲矣!忆昔芙蓉露下,杨柳风前,舌妙吴歌,腰轻楚舞。每看配颜之醉,频劳玉腕之携。天台无此祷,广寒元,此遇,会真无此缘。纵教善病工愁,拚他憔悴,尚怨地谈心追夜,数尽鸡筹,况平时袅袅掉婷,齐齐楚楚。
岂囤两三月欢娱,使抛侬去!望鱼长杏,望雁长空,料不定琵琶别抱。私为渠计:卿岂昧凤根哉,而肯再失身也?噎嘻!殆其死矣!迄今豆莲香销,廉芜路断,门犹崔认,楼已秦封。难招红粉之魂,枉堕青衫之泪。女娟串能朴,精卫弗能填,少君弗能祷。尚冀降神示梦,与我周旋,更大家稽首总云,乞还鸳帖,合有个夫夫妇妇,世世生生。
此联如扬子江泻水,一气呵成,读来脸炙人口。有楚南某人,将此联略加改动,更换部分词语,嘲笑某应试举子。虽然诙谐幽默,又觉得钝薄,似乎在做文字游戏。
邱寂园在《寂园赘谈节录》中讲了一则为伎家撰写植联的故事。莺门档子班有一美伎吴冬莲,声誉颇高,寂园与友人前往造访,见吴冬莲室内悬挂植联颇多,有的拟为长句:“是人物只管风流,切莫唱大江东去;任菩萨能空色相,也有时并蒂莲开。”此联写得很有韵味,可吴冬莲并不满意,因为她的芳名中不是“东”而是“冬”,满墙联语都把她的名字写错了。为此,她恳请寂园撰写一联,以正相沿之误。寂园撰写二语:
冬山如睡春山笑,莲子为心凤子腰。
伎家的槌联都要嵌进主人的名字,已形成定势,否则,主人便不能满意。这样千篇一律,自然会文气呆板,索然寡味。因伎家操特殊行业,所以用词藻不外乎“云鬓”“瑶钗”“花月”“天国”之类,难免雷同,要么香艳,要么风流,恍薄香软,看多了会让人腻烦。其实撞联是个最有弹性的艺术形式,知识、趣味、见习、典故等等,元一不可人联。好的植联能令人过目不忘。据说乾隆年间的才子纪晓岚是位撰写檀联的能手,有一年春节,他老家门上贴了一副槌联,上联是“惊天动地门户”,下联是“数一数二人家”,帽横是“先斩后奏”。纪晓岚的政敌看到了,立即告了御状,说纪晓岚无视皇上,按大清律应满门抄斩。乾隆爷招纪晓岚询问,纪晓岚回答说道:“这副门联写的全是大实话,我大哥是个情爆仗的,自然是惊天动地喽!我二哥是粮行抱斗的,不数个清楚怎行?我兰哥是个杀猪的,屠猪过大年,先斩后奏不犯律条,有什么不可以的?”乾隆听了哈哈大笑。这是野史,难免有演绎的成分,但可以看到,植联是没有一定之规,没有既定的模式,是多种多样的。像这副槌联体现出作者的智慧和幽默,应是佳品。
伎家苛花替花,鲜花簇郁 有花仙子临世的感觉
江南伎家除了种菊养兰美化环境,还喜欢头上替花,拎上挂花,有时还给恩客献花。鲜花艳丽,香气穰郁,能烘托气氛,给人以花仙子临世的感觉。梅、菊不宜替挂,合宜的是兰、莱莉、石竹,最好的是剑兰。伎家的喜尚剌激了江南“卖花”行业的发展。
裙展少年,油头半臂,至日亭午,则提篮苹植,高声唱卖逼汗草、苯莉花。娇蝉卷帘,摊钱争买,捉腕椿胸,纷纷笑谑。顷之,乌云堆雪,竞体芳香矣。盖此花苞于日中,开于枕上,真媚夜淫施,滞人妖草也。建兰则大雅不群,宜于纱崎文柑,与佛手木瓜同其静好。酒兵若战之余,微闻萝泽,所谓王者之香,湘君之佩,岂淫拖妖草可以比缀?(《板桥杂记》)
乌云堆雪,竟体芳香,鲜花美人,确实有魅人的力量。剑兰有王者之香,大雅不群,喜温湿,生长在江南,北方人不易得,罕于领略它的妙处。《板桥杂记》记述秦淮伎家沉水甲煎花的情景:“妓家各分门户,争如献媚,斗胜夸奇。凌晨则卵饮淫淫,兰汤艳艳,衣香一室。亭午乃兰花莱莉,沉水甲煎,馨闻数里。人夜而换笛挡筝,梨园搬演,声彻九霄…
我国温室烘花有悠久的传统。清代李汝珍所著《镜花缘》中说女皇武则天颁旨令百花隆冬时盛开,大概就是温室烘花的意思。温室害着的花又叫唐花,雪压冰封,鲜花霞郁,怎不疑为仙境?名位不戴珠翠,只替鲜花,可见鲜花的珍贵。因为伎家不惜高价,所以江南荷花的技艺愈来愈高,花农也越来越多。像淤沪这样的商业码头,也开设花肆,消费者主要是伎家。
花草滨,三牌楼一带,多设花肆,异名施,靡月不有,美人头上,颇不嫌在寞。每至夏秋之交,建兰素恙,入座清芬,佛手木瓜,堆盘鲜色,可以参若柯之禅味,洗酒国之俗醒。其莱莉桂花,可结为球,悬诸碧纱厨中,媚香四温。薄醉初醒,梦魂俱适,温柔乡均有佳趣。(《海冶蒋录》)
媚香四溢,梦魂俱适,实在迷人。宁波伎家也时兴莱莉、珠兰替鬓。《十洲春语》载:
鬓饰花,玉翠为贵,通草为轻,近来玉立、词金等各伎家竞以鲜花为时尚,如野蔷薇,金银藤、夜来香等,用铜缕结缀,制成蝶形,敛色敷香,上亲萝泽,正不独莱莉、珠兰为媚人之妖草。
鲜花可以醒神,可以娱目,可以净化人的精神境界。中国有名花富人的传统,“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香草美人,渲染的正是这种高洁的气质和精神。
居停环境毕竟是外在的,环境中的人物才是主体。美伎只有在文学艺术上有较高的修养,才能在艺术化的环境烘托中,焕发出美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