伎家是冲刷社会惰性的激流 由于伎家的推广,时世妆风靡态肆
明末吴中卫永叔(宇懒仙)著作中有《悦容编》一卷,对女性美有独到的认识,假借外在美,蕴含内在美,是古代品美的圭桌。他在“缘饰”一章中说:“饰不可过,亦不可缺,淡妆与浓抹,惟取相宜耳。”伎家以色艺媚人,深得其中三昧,自古以来对服饰装束都十分讲究。这是伎家特殊的职业使然。这与历代演艺界的人物很相近。20世纪60年代初,笔者在一家剧团工作,演员们悄悄告诉我“某某那时唱角儿,穿着翻毛狐皮子,牵着巴狗子,比阔太太还阔气”。想来这话不虚,古代美伎大致如此。秦代有上万名官伎,“衣服轻暖,舆马文饰”,东汉五侯家伎“皆珍饰华侈,拟则宫人”。西晋石崇家中上千名美伎,“皆蕴兰靡,被罗毅飞到了唐代,国强民富,世风奢靡,伎家争尚华服。玄宗先天二年(713),上元节贺仪,京师福门之外制作高二十丈的灯轮,以金玉锦缔妆饰,周围点燃五万盏灯,“一花冠,一巾腋皆万钱,装束一伎女皆至三百贯”。(张慧《朝野金载》)名伎楚娘,“寝哦谓床,悬藉翠帐”。(龙辅《女红余志》)唐代诗人王建在《当窗织》一诗中说:“当窗却羡青楼娼,十指不动礼盈箱。”
唐代伎家盛行窄袖衫裙,六朝时自北地传来。应属胡服,到了唐代已有较大的改造:不再开襟,为袒胸贯头式,绣有华美的纹饰。袒胸处形若双排,与女子隆起的胸部相谐和,恰如其分地体现出女子的形体美。“袅娜腰肢淡薄妆,六朝宫样窄衣裳”(韩僵《美人》),如果与今天的三围凸出,曲线玲珑相比,无疑是小巫见大巫,逊色多了。
唐代伎家喜欢长裙,最流行的是红、紫、黄、绿几种鲜册的颜色。唐诗中多有记载:
眉黛夺将莹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
——万楚《五日现妓》
——杜甫《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
山石榴花染舞裙
——白居易《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
唐伎崇尚胡服,其实不惟伎家,胡服在玄宗时曾风靡一代,成了全国年轻女性最时髦的服装,以至对两宋伎家服饰有较深远的影响。胡服的流行与胡旋舞有直接关系,唐玄宗与杨贵妃迷恋胡旋舞,以至“臣妾人人学团转”(白居易语),几乎到了人魔的程度。白居易有诗作《胡旋女》道:“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匣万周无己时。……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杨贵妃和安禄山都是胡旋舞的能手,同时得到唐玄宗的宠信。杨贵妃把安禄山引为同好,竟收安禄山为干儿。遗憾的是这位干儿一开始就充满了犯上精神——与干娘私通,做爱时蛮野狂悖,不小心将杨贵妃的胸乳划伤。杨贵妃担心被玄宗发觉,于是制了一种叫“词子”的抹胸,将酥胸遮盖起来,宫中娱妃觉得新奇,纷纷模仿,成为风习,这就是“词子”(抹胸)的由来。(詹所《唐宋遗史》)
胡旋舞最基本的动作是旋转,服饰也是与这一基本动作相适应。据唐代杜佑所著《通典》记载,舞者穿“排袄,锦绣绿缓瘁裆裤,赤皮靴,白挎,双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舞者腰上常常缀有小铃铛,随着舞动的节奏,发出和谐的声响。这是一种舞衣,也是西域百姓的便服,通常由锦绣帽、窄袖袍、条纹裤、软锦靴等配套组成,衣饰为对襟,翻领,窄袖;领子、袖口、衣襟等处缘着宽阔的锦边。除了上面所说的胡服之外,还有回鹊妆,曾令伎家与其他女性着迷。回鹊女性服装也是袖子窄小,长裙曳地有仙子委地之美。花旗夫人在《宫词》诗中说:“明朝腊日官家出,随驾先需点内人。回鹊衣装回鹊马,就中偏称小腰身。”宜春院的宫伎称“内人”,美伎崇尚回鹊妆由此可知。
由唐代伎家推行开来的一种服妆叫“时世妆”,它的特点是女性衣服与男性相同,足蹬皮靴,头戴胡帽。《新唐书·舆服志》说:“中宗后宫人胡帽,海内效之,衣丈夫而靴。”此说即是。化妆方面有椎喜、面据、啼眉兰大特点,始作俑者不知何人,想来她是将汉家的化妆与胡人的服饰二者结合,创制一种怪里怪气的时髦服饰。唐代朱授所著《钗小志》中说:“唐崔枢夫人治家整肃,容仪端丽,不许群妾作时世妆。”可见一些礼教家庭对时世妆是持抵制态度的。司空图《歌》诗云:“处处亭台只坏墙,军营人学内人妆。”军营人指的营伎,内人是宫伎,由宫伎到营伎,由伎家到官绅家属、平民妻女,“时世妆”就这样推行开来,席卷全社会。伎家是弄潮的健儿,没有顾忌,最少保守思想,在服饰化妆方面,常常领风气之先。
伎家是冲刷社会’惰性的激流,由于伎家的推广,时世妆风靡咨肆。白居易在《时世妆》诗中说:“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时世流行无远近,腮不施朱面无粉。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娇媚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时世妆又称啼眉妆,自天宝年间一直风行到宪宗元和年间,太和二年因文宗的干预,此风趋于收煞。
南唐时,宫中美伎创造了一种衣服名“天水碧”。此事在元代脱脱所著的《宋史》中有记载:“煌(李后主)妓妾尝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其色愈鲜明。煌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这种创造纯属偶然,“上之所好,民必甚焉”。皇上好之,娱妃就趋之若莺。南唐的“天水碧”时妆,它的特点是,经露水一打,更加澄碧清翠。后主喜欢,于是宫中风靡。这是伎家的又一创造。
宝袜,也是唐代美伎喜爱的服饰,唐卢照邻诗:“娼家宝袜蚊龙脏。”说明宝袜十分引人注目。宝袜谓之腰彩,王琦在《古今注》中说:“宝袜者,宫人近身之服,人所不见,然其色之红艳者有似蕉花。其中以菊衣罩之,菊衣既单,则不能掩却宝袜之色,而密露其虹艳之影。”美在似显不显,朦朦胧胧之中。
五代时美伎服饰花样翻新,蜀地官伎多穿道袍,替莲花冠,施腼脂,夹脸,号称醉妆。王衍有《醉妆词》专写这种服饰:“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十眉图花样翻新,贴花子成了俏美 竞妆唇艳冶诱人,敷红粉春雪压梅
明末吴江闺秀叶小莺,对女性之美进行了系统性的研究,分为发、眉、目、唇、手、腰、足、全身、七夕等九个方面描述,名曰《艳体连珠》。伎家从审美的角度出发,除了七夕(巧)一项外,对于以上八个方面的修饰妆点,都十分精到,可谓刻意求工。李笠翁说:“面为一身之主,目又为一面之主。”(李渔《笠翁偶集》)近人说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文人常描写“眼噩秋水,眉摩春山”。法国女性画金色眼盖,插长长的睫毛,中国女性最擅画眉,钱塘徐士俊曾著《十眉谣》,描述诸种眉形眉色别出心裁,同时还附有《十鬓谣》。早在汉代就流传张敞画眉的故事:张敞是京兆尹,常亲自给妻子画眉,有人向皇帝打小报告,说张京兆有辱官人身份,皇帝质问张敞,张敞说:“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皇帝觉得有理。从此这个故事便流传开来。
汉代流行八字眉,长而细,必须将眉毛刮去才能画成。所以刘熙说:“黛,代也,灭去眉毛,以此代其处也。”正是这个意思。
隋朝的宫伎蜂仙善画长峨眉,受到炀帝的宠爱,一时间数千宫人争相效仿,“司官吏日给螺子黛五斜,号为峨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颜师古《大业拾遗记》)铜黛,是一种铜化合物,螺子黛是经过加工制成的石墨,由波斯国进口。
唐代美伎善画远山眉,这种眉细而长,淡若远山,据说汉代才女卓文君画的就是这种眉。唐代伎家流行的远山眉并不是从卓文君那儿学来的,而是从破国夫人那儿学来的。璇国夫人不施脂粉,只画远山眉,素面朝天见天子。就国夫人是杨贵妃的姐姐,与妹妹争宠,曾轰动一时。杜甫有诗写道:“披国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马人宫门。却嫌脂粉漉颜色,淡妆峨眉朝至尊。”璇国夫人受到天子的宠爱,远山眉也随之风靡,宫廷和伎家进而推向全社会,与今天的知识女性画的淡眉相差无几。
唐代伎家流行的另一种是阔眉,类似地方戏曲中的花旦眉,很像桂叶,浓重醒目。有的是两头尖窄,有的是一头分梢;有的眉心分开,有的眉头紧壁;有的眉梢上翘,有的眉梢下垂……具体画法诡形奇态,千变万化。唐代诗人多有描述:张籍说“轻鬓丛梳阔扫眉”《娼女词》,沈佳期说“拂黛随时广”《李员外秦援宅观伎》,法宣说“城中画广黛”《和赵王观妓诗》…均为描写美伎画的这种阔眉。
其实《十眉图》首创并不在西蜀,而在宫中,据说唐玄宗是个眉癖,他欣赏美女画眉的嗜好并不亚于隋炀帝,他曾令画工画十眉图:一曰鸳鸯眉,二日小山眉,三日五岳眉,四日三峰眉,五日垂珠眉,六日棱眉,七日分梢眉,八日涵烟眉,九日拂云眉,十日倒晕眉。前面提到的明代钱塘徐士俊所著《十眉谣》,与此完全相同,另外唐人宇文氏所著《妆台记》中也列有这十种眉,大概徐氏之作是从唐代承袭而来。
唐代美伎还喜画月眉,类似柳眉,状更弯曲,如一轮新月,又叫“却月眉”。唐代名伎杜红儿喜画此眉。罗虫《比红儿诗》中说:“诏下人间觅好花,月眉云暑选人家。”
点唇是唐代女子妆容的最后环节,亦是面部妆容最舰丽的部分。但唐代诗礼大家妻女不尚点唇,唐人所记《妆台记》中有发式、画眉、敷粉,唯独没有点唇,但伎家对点唇却有深厚的兴趣。宋代陶毅所著《清异录》一书中记载:
信昭时唐代都中(京城)娼家,竞尚妆唇,妇女以此分如杏,其点注之工,名字繁多,其略有腼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芙香、万全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上巧、洛儿殷、淡上心、朱龙格、双唐眉、花奴样子。
有的是形容樱唇小巧的,如“露珠儿”“内家固”。有的是显示色泽的,如“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气有的是散发香味的,如“嫩芙香”“圣檀心”等。真是如花似锦,尽态极析了。
宪宗元和末年(820),美伎盛行乌膏注唇。“元和之末,奇异化妆流行,不施朱彩,唯以乌膏注唇,似悲啼状。”(《新唐书·五行志》)白乐天《时世妆》诗中描述逼真,从中可以推想是一种黑褐色的唇脂。唐代男人也施唇脂,大概是一种唇袖性质的东西,无色透明,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话又说回来,什么叫美?唐代妇女脸上点红注黑,再贴花黄,斑斑点点,那能美吗?当今时髦女腔,大冬天冰雪覆地光着玉腿,那能美吗?美,没有固定的标准,许多时候,流行就是美。
清代诗人刘孝绰所著《艳体连珠》品倩女之美,首先谈发:春云委地,光可鉴人,发美,确实动人。唐人段柯著有《譬鬓品》,后人有《续譬鬓晶》,专门品鉴各种各样美发倩式,可见古人对发式之美的器重。唐代美伎喜结垂鬓譬,这种譬向下垂的样子唐诗中多有描述:
花映垂囊特
——借光截《夜观妓诗》
风流夺坠警
——白居易《代书诗——百韵寄微之》
倭堕低梳警
——温庭琦《南歌子》
唐代美伎流行的另一种发暑高如牌楼,“高暑云鬓宫样妆”(刘禹锡《赠李司空伎诗》)“譬鬓巍巍高一尺”(元穗《李娃行》),说的就是这种发式。《续譬鬓品》中载:“长安语曰,城中好高暑,四方高一尺。”可见伎家的高暑,在民间已成风气。
晚唐洛阳有一少年名崔瑜,家有资财,喜欢冶游,曾为名伎王润子订制了一把“红牙五色梳”,花费银钱二十万。(《清异录》)可见,当时嫖客和美伎对发饰的重视。
古代女性除用梳筐之外,还用拨子。唐代宇文士所著《妆台记》载:“梁简文诗‘同安鬓里拨,异作额间黄’。”拨者,换开也,妇女理发用拨,以木头做成,形如枣核,两头尖,尖约二寸长,用漆涂抹光滑,用以松鬓,名曰鬓枣。
唐代美伎喜欢在发暑上插替、插钗、插梳,挂戴步摇、锢、胜等等饰物,唐诗中有“蝉娼人坠玉搔头”之句,样式繁多,光彩照人。《教坊记》中说:“内人带鱼,宫人则否。”鱼即金鱼,一种装饰性的工艺品,这是宫伎配戴饰物的象征。“长庆中,京城妇人首饰,有以金碧珠翠,算柿步摇,无不具美,谓之‘百不知’”(王说《唐语林》)、“满头云筐击节碎”(白居易《琵琶行》)、“银筐稳篓乌罗帽”(白居易《嘲雪中诸妓》),这是当时伎家盛行插梳着筐之风的真实写照。
唐代美伎喜欢以红粉敷面,叫红妆,又称桃花面。这种红粉妆在秦汉时宫廷中就很盛行,到了唐代,美伎不但面上敷粉,颊上涂红,而且敷到胸背上。“鬓垂香颈云遮藕,粉着兰胸雪压梅”(韩惺《席上赠妓》),“凝翠晕峨眉,轻红拂花面”(元穰《恨妆成》)。
隋唐美伎也追随宫女,脸上“贴花”,《木兰诗》中有“对镜贴花黄”之句,就是这种花子。唐代女性贴花,是“唐上官昭容所制,以掩踉迹也”(《妆台记》),宫女出身女奴,为了遮掩黯面,贴花以巧饰。本来是遮丑,却成了俏美,装饰是没有固定标准的。
唐未,伎家还出了一个画眉大师叫莹姐。陶毅所著《清异录》有详细的记载:“莹姐,平康妓也,玉净花明,尤善梳掠画眉,日作一样。唐斯立戏之曰:‘西蜀有《十眉图》,汝眉癖若是,可作《百眉图》。更假以岁年,当率同志为修眉史矣。’有细宅春不喜莹姐,目为‘胶煤变相’。自昭哀以来,不用青黛扫眉。皆以善墨火燥染指,号‘熏墨变相’。”后世文人称美伎为“眉史”,就是从莹姐画眉而来。莹姐一天画一种新眉样,可作百眉图,真算得上眉博士了。
宋代之后,伎家领导服饰潮流,良家纷纷效仿
宋代伎家实行八幅大裙,此制后各有四幅,皱相较细,舞起来轻飘隽雅,风情逸远。“北宋时,妇女不服宽裤与檐制,旋裙必前后开胜,以便乘驴,其风始于都下妓女,而士大夫家反慕之。”(江休复《醺泉笔录》)元宋之前,大多是宫廷领导服饰之潮流,有时是宫廷中的内人,名为宫延,实为伎家。宋代之后,重心发生转移,大多是伎家领导服饰之潮流。所以,谈迁在《枣林杂组》中说:
治正德初,良家服饰,随蝶娼妓。自刘长史更仰心譬效之,渐渐因袭,士大夫不能止,近时冶容犹胜于伎,不能辨焉。风俗之衰也。”
唐伎尚浓析,宋伎尚淡雅,追求一种幽远柔媚之美。宋代诗人常常把姿容不佳又尚浓艳的伎人称为“鼓子花”。王元之在齐安郡见营伎姿容不甚佳,写诗讽刺道:“忆苦西都看牡丹,稍无颜色便心阑。而今寂寞山城里,鼓子花开不喜欢。”(徐航《词苑丛谈》)鼓子花,又叫打碗花,即现在说的牵牛花,语嗤伎人为鼓子花,可见宋代崇尚泼雅之风。
宋代伎家的盾妆如同泼墨笔,细致雅然,又品种纷繁,各有韵致。“宋代妇女多削去眉毛,以墨画之。”(朱翌《猜觉察杂记》)
当时流行的口红式样甚多,不亚于隋唐,有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万金红等。发式多用假发,竞以高大为美。徐度龙在《前行词》中说:“朱楼逢前女,假譬鬓……高譬接格妆楼外。”真是比之唐代譬高更上一层楼了。
宋代美伎中的大腕明星李师师,不敷彩,不画眉,不点唇,干脆不做任何修饰,可谓淡中之淡,正因为这一点,迷惑住了宋徽宗。宋徽宗第一次见她,“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活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幽姿逸韵,闪烁惊眸”。(供名《李师师外传》)真是人间仙子,难怪弄得宋徽宗神魂颠倒,不安枕席了。当然,像李师师这样的红牌名伎寥若晨星,一般位家与良家女性仍化妆贴花。《妆台记》载:“隋文宫中贴五色花子,则前此已有其制矣。乃仿于宋(南朝刘宋)寿阳公主梅花落面事也。宋淳化间,京师妇女竟剪黑光纸围团盾。又妆倭鱼腮骨,号‘鱼媚子’以饰面,皆花子之类也。”笔者儿时见乡间妇女用黑天叶贴两鬓,据说可解热毒,并不完全为了美观。宋代妇女贴鱼腮骨,谓之鱼媚子,今人就无法想象了。
辽代燕山美伎,冬夏皆穿棉裙,此风历元明不衰(庄绰《鸡肋编》)。元明两朝对伎家的服饰均有严格的规定。《元典章》说:“至元五年,中书省札记中说:妓女穿皂,戴角巾,娼妓家长并亲属男子,裹青头巾。”清末民初柯前态《新元史·舆服志》说:“仁宗延佑元年定服色等等诏:娼家出人,只服皂椅子,不得乘坐车马。”更可笑的是,美伎作的词,也有专门名称,“娼奴所作词,曰绿巾词”。(朱权《太和正音谱》)元代是蒙古贵族统治中原,这种荒唐的规定还可以理解,不可思议的是借农民起义之力登上权力顶峰的朱元璋,对伎家竟也如此苛刻。洪武三年(1370)规定,教坊司乐艺戴青色顶巾,系红线搭搏。“乐妓戴明角冠,皂椅子,不许与民妻同……教坊司伶人常服绿色巾,以别士庶之服。”(《明史·舆服志》)明刘辰所著《国初事迹》说:
太祖立富家乐院于千道桥,男子令戴绿巾,腰系红搭神,足穿带毛猪皮靴,不许于道中走,只于道边左右行。或令作匠穿甲,妓妇戴皂冠,身穿皂椅子,出入不许穿华丽衣服。
元代官方规定伶人服饰不准与美伎相同,美伎服“官衫阪子”,伶人则不许。明代杨慎所著《余冬序录摘钞内外编》载:“女妓冠梢,不与庶民同。·伶人妇不许戴冠,着椅子。”戴善甫杂剧《风光好》四折中说:“他许我夫人位次,妾除了烟花名字,再不曾披着戴着官员抵候椅子冠儿。”因官府的强行规定,“椅子冠儿”成了元代美伎的特有服装。
明朝末年,伎家妆饰竟尚吴门。苏杭一带女性服饰淡雅,有韵致,符合当时人们的审美情趣。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具体的原因,那就是崇祯皇帝的皇后和宠妃,都是江南人,都爱苏州服饰。“周后籍苏州,回妃籍扬州。皆习江南服饰,谓之苏样。”(供名《烬宫遗录》)。余怀在《板桥杂记》中说:“南曲衣裳装束,四方取以为式。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
由于法律上的歧视,明朝初年伎家的服饰与仕庶之间区别十分明显,但到了成化、弘治年间,这种法律限制渐渐成了一纸空文,朝野上下竟尚奇装异服,而得风气之先的,总是伎家。当时有一种马尾裙,宽松舒展,穿起来下体虚套,修长飘逸,最初敢穿的只有歌伎和孰绎子弟,后来渐渐流行,到成化末年,竟然“朝官多服之”。(陆容《寂园杂记》)这种裙子最早从朝鲜国传来,因饰有马尾,所以叫马尾裙。由于这种裙子的流行,“营操官马因此被人偷拨鬓尾,落瞟”。(陈洪漠《治世馀闻·下篇》)看这风靡程度,类似八十年代时髦喇叭裤,男女老少人人喇叭,时髦就是美。
伎家,特别是名伎,在服妆的创造和推广上一直起着积极作用。明代嘉隆年间,南京伎家的衣饰,成了整个社会的样板,“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巧样新裁,出于假母……故假母虽年高,亦艳服,光移动人。衫之短长,袖之大小,随时变易,见者谓是时世妆也”。(《板桥杂记》)伎家不受礼法的约束,最少保守,在历史的长河中,她们往往是改革衣饰、化妆等生活习俗的先驱。
元明两代美伎化妆沿袭宋伎风习,崇尚淡雅自然。《青楼集》中载:
李娇儿,姿容妹丽,意度娴雅,时人号为“小天然”。天然秀,姓高氏,丰神舰雅,殊有林下风致,赛天香,善歌舞,美风度,性嗜洁,玉骨冰肌,纤尘不染,无锡倪元,镇有洁癖,亦甚爱之,则其人可知矣。
《板桥杂记》中载:
尹春,字子春,姿态不甚丽,而举止风韵,绰似大家。性格温和,谈词央雅,无抹脂障粉习气。
明代扬州美伎喜欢捺粉,所谓“一白能遮百丑,粉之力也”。(《陶庵梦忆》)漂额以黄,画眉用黛,成了历代女性化妆的主调。涂黄、画黛之前,先要敷粉,粉黛是形容女性的专用名词,捺粉是女性化妆最基本的程序。以粉捺面,使肌肤洁白鲜美,保持柔嫩,如果粉捺多了,适得其反,就显得俗不可耐。“脸上捺得敷杠的,头上抹得油光的”,人们称俗伎为“粉头”,正是粉捺得太多的意思。
江南伎家效吴门,吴门伎家擅创新 唯有创新才能领导时代潮流
清代美伎的服饰用品沿袭明代伎家习惯,依旧崇尚吴门。《续板桥杂记》说:“院中衣裳妆束,以苏州式,而彩据广袖,兼效维扬。”秦淮河畔,设有专供伎家购物的货铺。“姚家巷利涉桥桃叶渡多苏州人开列星火铺,所营手绢风兜、雨伞、棠木履、重台履、香裹肚、洋印花巾袖、顾绣、花巾袖、妆花边、金彩鬼子栏杆、结勒、缎勒、义譬闹妆、步摇、流苏、袅朵之类,炫心夺目,闺中之物,十居其九,故诸姬妆饰,悉购于此。固由花样不同,亦特为奇货矣。”(《画肪余谭》)苏州老乡开设的星火铺,所售多为苏州特产,伎家皆视为奇货,由此可见清代美伎在妆饰上心慕吴门。
秦淮名伎,大多不用睡鞋,用素吊制成小袜,类似膝裤而有底,上面用锦带扎系,能使两只小金莲不外露,而且一晚上不会松脱,像旧时小孩穿的连脚蹬。走下毡毯时穿方头鞋,如农村小儿虎头鞋,只是这种方头鞋没有后跟,大概是古代跟鞋的变种,灯下拖踏行走,婷婷有致。伎家抹胸,俗称兜肚,夏用纱冬用挡,抹胸里贮有靡香,锦嫌缘边,乍解罗襟,浓香袭来。雪肌绎袜,交映有情,尤物如此妆束,分外妖冶。(《续板桥杂记》)
芬利它行者著《竹西花事小录》,记述清中叶扬州伎家,其中说:
曲中妆末,尽效苏杭,勿促不暇,始加霖誓,全泥裙带,翠袖芙蓉,模仿未必全工,而规模竞为初具。每一过从,差免生迁客之悲。间有工昆山曲子者,渭城杨柳,忧操南音,不致秦声增人惨淡……
不但服饰,甚至唱曲发音也模仿吴门,可见伎家对苏杭的倾慕。《吴门圃肪录》中,记载了苏州名伎张韵雪的妆束打扮:
张韵雪,居湖田,眉目若画,口小如樱,喜作三给燕尾,妆,余发覆额,事事如剪。披蜀蝴,摄绿华,宛然裙展少年。若斗画长眉,高梳云誓,反逊此风致矣。
江南伎家效吴门,吴门伎家擅创新。唯有创新,才能领导时代潮流。服饰如此,化收如此,世事无不如此。《吴门画肪录》载:
时世妆大约十年一变,余弱冠时,见船娘新兴缓曹高誓,鬓如张两翼,警则垒发高盘,翘前后股,替插中间,俗称元宝头,意仿古之芙蓉苦。后改为平二股,直迭三股,盘于啻心之上,替压下股,上关全银针,意仿古之四起誓。今又改为平三套,平盘三股于警心之外,意仿古之灵蛇苦也。鬓则素尚松缓,若轻云笼月然。
在服饰上最能体现出伎家追时尚新的心理。清中叶之后,宁波伎家衣服妆饰别出心裁,花样翻新:发譬有西瓜譬、蝴蝶譬、蝉叶譬、假元宝之类;替钗有连心、插兰、十钱、龙舟、秋叶、狮、凤、琴钗、王千斤、穿心兰、万卷书之类。耳环有竹叶、飘钱之类;饰发者,有软莱莉、月斧兰、智帚兰、珠事花、五凤船、钗盘花、抱鸡绒;饰颜者,有峨包、春包、相搭、半边构,瑶琅锢、流苏带;饰指臂者,有马鞍指告II、相思制||、挪鱼背指锁、于锁、缠丝累丝连锁、饰项者,有骨牌领、台盘、顶鬓、如意;衣则一字琵琶诸拎;裙则双排百榈;鞋则过桥、三镶中度纤辙,耀色晶灿,已不啻杨家奇服,变化若神。(二石生《十洲春语》)
同治年间,金陵名伎的服饰淡雅新颖,算得上清代伎家的典型:
如意,广陵人,居钓鱼巷之西,圆颊丰肌,其秀在骨,人以肥环目之,爱作淡妆,如梨花倚雪,有屏弃铅华之意。
双凤,亦名持梧,兴化人,中身常貌,无瑕可指。至于眼波之飘瞥,性格之温存,时盖罕其偶矣。凭栏伫立,数水上游鱼,着茜纱衫,持桃花扇,偶一送盼,使人意消。(《白门新柳记》)
到了清朝末年,伎家服饰有了较大变化。晚清美伎避乱,纷纷逃往沪上,开始时仍崇尚苏式妆束:
沪城三妓,皆从吴门来,故大半取吴为式,其为客措办者,悉取诸采衣街上,丽制雅裁,任其自择。其时下妓多呼缝人,授以新样,备诸组织,穷极巧,靡若其淡妆素抹,神韵独绝者,当别具只眼物色之。(王韬《海睐冶游录》)
美伎在服饰上总是挖空心思,巧样别裁,尽管材料样式是伎妇授予的,但裁制者毕竟是淤沪匠人,已经染上了某种淤沪风味。淤沪为水陆大都会,京津闽粤,南蛮北倚,五行八作在此集散,加之鸦片战争之后,西风东渐,洋氛大炽,伎家的服饰和生活很快发生了变化,打破了以吴门为表率一统天下的局面,呈现出纷繁绩丽,向广阔的现代空间发展,“青楼中衣饰,岁易新式,青见装倩服,悉随时尚。男子宽衣大袖,多学京装,而伎家花样翻新,或有半数粤妆者。出局时,怀中俱有极小银镜,观剧俯酒,随置座隅,修容饰貌,虽至醉,亦不云鬓斜弹宝譬半偏”。西洋镜已流播伎家,成了美伎不可或缺的饰物。(《海阳冶游录》)
粤东美伎,得风气之先,游一飞于沪上,给沪上风月平添一道新的花色。她们大都以帕裹头,锦裤绣鞋,椎譬窄袖,妆束’怪里怪气;她们周身丰美,足长八寸。其中佼好者,肤白如雪,眼明于波,俗称“肉屏风”,南方商人多购为姬妾。
晚清北京美伎的化妆常常借鉴于梨园,清晨以淡肉汁洗脸,饮蛋清汤,肴馍也十分讲究。人夜用润肤药遍敷全身,只有手足不涂,说是留下手足泄毒,几个月后,黑女子变成自女子,回眸一顾,百媚顿生,不论心性如何,均美色令人销魂。(采荷子《虫鸣漫录》)
传说杨玉环以鲜奶沐浴,肌肤娇若花朵,估计此说不虚。养颜化妆竟有如此大的魔力,难怪当今大腕明星不惜巨款,定期飞往欧美整容化妆了。
执晚清权柄四十多年的慈禧,一生最珍惜自己的指甲和头发。大太监李莲英就是因为梳头有一手绝活,才得到慈禧的宠爱,因而横行清廷几十年。李莲英的这手绝活,恰恰是从美伎那儿学来的。李莲英,河间人,父母早死,因私贩皮硝人狱,出来做皮匠营生。同乡有一位宫中太监沈兰玉,介绍李莲英进人清宫,适置慈禧昕说京中流行一种新式发警,命梳头房太监出宫仿习,几次换人,皆不满意。李莲英听到这个口风,于是悄悄出宫,访遍八大胡同的伎案,精心揣摩学习,练就一手绝活儿,回来后给慈禧梳理新譬,果然得到西太后的赏识,加之李莲英一表人才,善于辞令,慢慢从梳头房太监罹升为太监大总管,常常与慈禧并坐看戏。李莲英四十寿辰,慈禧赐给珍品鳞服,福寿等字,位同一品大员,炙手可热。
“衣服之制,以青楼之趋尚为雅俗。”(《海阳冶游录》)娼优是晚清沪上的明星,淤沪人亦步亦趋地学习她(他)们的穿着打扮,“男则宽衣大袖学优伶,女则倩服前装效妓家”。不守妇道的风尘女子,充满标新立异的念头,而时髦、流行,总是从标新立异开始的。晚清领导沪上服饰潮流的,是一些女校书,红牌伯人(名伎)。
二十世纪初,沪上以名伎和富商为领导向封建伦礼发起了一场进攻
万头攒动的南京路上,一辆高级敞篷马车飞驰而过,车夫头戴甥帽,身穿箭衣,乍看有些像清朝的官服,敞篷马车上坐的是一位丰姿绰约的红牌馆人。马车夫的这身服饰,因名伎而流行沪上,生意骤然火爆起来。
名伎胡宝琴坐在红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在额前剪出一排浓密笔直的刘海,足足有三四寸长,蘸了榆汁水,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穿起一身艳妆,袅袅婷婷,移动玲珑纤步下楼,上了高级敞篷马车,直奔张园而来。胡宝琴这一招摇,使整个沪上女子的发式为之一变,从额前光光脑后梳算,变为压倒眉毛的长直刘海,这一次席卷楷沪的发式变革,就是从红信人胡宝琴这一剪子开始的。据说胡宝琴的流海发式并非自己创造,而是从广东来的咸水妹(低等伎人)那儿学来的。咸水妹身份低贱,打扮得再抢眼也不会产生号召力,胡宝琴是卖艺不卖身的校书先生,案上琴棋,笔底翰墨,无不精妙,名伎丽妹,扫眉才子,如同一面旗帜,时髦女郎趋之若莺。
19世纪末20世纪初,沪上名伎和富商为领导,向封建伦理和习俗发起了一场进攻,名伎招摇过市,一展芳容,类似今天的广告女郎。她们乘坐的轿子,比京官的轿子还要豪华抢眼,翠色蓝呢子做的四围轿衣,而这种蓝呢子统统是欧洲进口货。轿身用自绒线绣着折枝蜡梅及修竹,中嵌水钻,光华夺目,四角结了四缮湖色流苏,两旁玻璃衬着绣花软帘,垂下如水波般的湖色皱纱,黑线洒花的遮阳,瘦瘦一副杭州香藤轿杠,杠上前后结着四个小小的彩球。那轿子四周,更有白银打就的各色折枝花样,钉在轿上耀眼程亮,红伯人(名伎)款款上轿,一时出尽了风头。四个穿丹纱紧身小袄、给纱兜裆马裤的轿夫,抬着红馆人出局(出堂差),那份光彩炫目赛过道台出巡。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沪上,早已礼崩乐坏,乱了纲常。“优伶娼妓之服金绣者亦几视为寻常”。名伎林黛玉与陆兰芳、金小宝、张玉书等四人,决不放过任何推销自己的机会,她们联抉来到张园,在进门的圆桌上品著亮相,各人分占一席,好像佛寺里的四大金刚镇守山门,持壮观瞻,为张园增添了不少色彩。《游戏报》载文戏称她们为四大金刚,声名大振的林黛玉在服饰上别出心裁,于1896年秋竞登花榜时,身着大红缎织金衣,滚镶珠边,光彩四射。于是淤沪伎人争相效仿,竟尚浓丽,鲜衣盛服,斗艳于海阳洋场。上海滩几乎成了花海。(陈元我《老上海三十年见闻录》)
“二十年前,良家与妓女犹有分别,今则一衣一饰妓女任意提倡,花样翻新。良家即从而步其后尘,唯恐稍有不合,必使一肌一容尽其极切,使见者莫辨其为良为妓而后已。”(《申报》1894年4月22日)此时沪上大腕名伎喜欢效仿女学生的妆束,脚穿皮鞋,戴金丝边眼镜,梳西式发,配以彩结。江浙等地伎人紧随其后,亦步亦趋,于是新式学生妆风靡于伎家,连一贯仿吴门服饰的秦淮名姬,也换了模样。“三五年来……每见秦淮名妓,最著者不施脂粉,淡扫峨眉,或效女学生妆束,居然大家。是以湖海宾朋,乌衣子弟,靡不目眩神迷,逢迎恐后,情长气短,沉溺日深。”(捧梗《秦淮感旧集》)
20世纪初,上海伎人服饰达到了怪诞不经的地步,难怪一些守旧的夫子把她们视为洪水猛兽:
一个男妆妓女,梳着一条油松辫子,头戴草帽,足蹬皮鞋,身穿一件宝蓝外国纱长衫,玄色外国纱马甲,脸上戴着副金丝边眼镜,口中街着一支香烟,手中执着一扣五寸不到的东洋小扇,一路走着,一路把扇子转着,仿佛流氓一般。后边一个大姐,手中拿着一柄外国洋伞,一甩一甩的甩着追来。 (孙漱石《续海上繁华梦》)
趋新、崇祥,是当时伎家的心态,传统伎人的形象一扫而光,展现的是另一副全新的模样。用传统的眼光看是痞子阿浑,用时髦的眼光看则是率领风潮的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