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日烹鱼煮鱼,连梦中也有鱼影。我发现烧菜乃人生一大乐事,依凭记忆做出油饭竟然味道不差,又如神助烧出麻油鸡红烧豆腐,记忆翻腾滚滚而来,儿时爱吃的炸肉丸子、菜脯蛋纷纷出笼,可惜乏人问津,我真真感到厨娘的寂寞。有一日闻说黑豆润发黄豆健骨,吃脚补脚于是加以猪脚溶为一炉,掀锅时但闻橡胶雨鞋味道飘溢,人人掩鼻而走,我一人结果那锅独特创作,边吃边哽咽,叹天下之大竟无一个知音。这才对过去总总刁嘴难缠感到忏悔,挑人者人恒挑之,这莫非报应!
Eve,你着迷于各种红豆制品,红豆牛乳冰、红豆麻糬、包红豆的红龟粿、红豆汤圆。有一年你旅游至日本,发现那里是红豆的国度,人人视之为吉庆象征:年节吃红豆饭,冰屋里最高级乃大红豆冰,太太小姐们穿着红豆点点衣裳,糕点铺无论什么造型变化价格高低一律裹以红豆;且味道甜腻如同糖霜难以下咽,你朝也红豆晚也红豆,旅游三日竟治好红豆情结。时值秋天,日人时兴吃栗子谓之“栗秋”,金黄栗子金黄枫叶点染秋心欲醉,原来秋天亦可下饭,你手捧栗子饭佐以柚子酒,饭后甜点栗子麻糬,你移情别恋了,此后独钟秋栗。每至秋天你至新光三越地下超市寻买日本原装栗子,眼光瞄到红豆抹茶麻糬,一时心猿意马索性栗子红豆一起回家。
你我乃红豆至交,我们相逢于东海别墅“豆子”冰店,我点红豆牛奶冰你也是。那时我刚逃离婚姻你刚回到台湾,红豆无异自由象征,我常一个人课后点碗红豆慢慢享用,回想以前连吃个小摊也不能够,这时有一人洪声大叫:“我要红豆!”我想此人饥渴若此,不妨让位于你,谁知你坐我前面三两口囫囵吃完。我见你面生搭讪几句,方知你特为吃红豆而来,你自言吃遍天下台湾红豆为一绝,我点头称是,就此成为吃友。
你我都认为红豆能治疗女子之忧郁。基于医学常识,女子容易缺铁缺钙随时得补充大量荷尔蒙,你建议多吃巧克力、冰淇淋等高热量食品,脂肪中富含荷尔蒙,红豆富含铁质,大豆富含钙与荷尔蒙,多吃无妨。你的说法虽有根据却不能完全说服我。食物之于女子,刚开始是原始需要,然而情境心境因素将它转变成心理需要。食物原是私密之事与他人无涉,然而女子担任厨娘为他人服务,食物又成为公众之事。有时食物夹缠在公私领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回味牵肠挂肚导致难以表达,女子谈吃委实复杂。
我之爱红豆尚有心理因素,小时候最喜过元宵,那意味新年最后一次庆祝,家家户户搓汤圆,大大小小围在一起捏面团,红汤圆、白汤圆摆在一起煞是好看,于是就有热腾腾的红豆汤端上来。那时母亲忙于生意,只有在年节时发落食事,搓汤圆中有她言笑晏晏,幸福圆满中有红豆。我每每在寒冬慢火煮红豆,热气与豆香四溢,热闹繁华从记忆中复活,令我持汤时悠然神往,忘记吃为何物,吃时亦浑然不知其味。
饮食进入近期,食欲渐寡,胃口渐小。我日日寻求解忧之方、助乐之剂。晨起冲一壶玫瑰花茶,配上一片抹着鹅肝酱与奶油起司之全麦面包,将食物挪至阳台前,晨光洒下金箔,在金箔中读诗饮茶,可减忧郁七八分。又,午睡醒来头昏心悸,步行至巷口咖啡屋,点一杯地道的蓝山咖啡佐以起司蛋糕,桌上放一页纸,兴来时胡乱涂写,当然也可以什么都不写,发呆至黄昏,跟进回家的人潮,如此忧郁可去五六分。如有好友来,相约去三十六层云霄餐厅,绝不能吃自助餐,烟火味太浓;亦不能点套餐,男侍时来干扰。就点几个精致小菜,要来一瓶红酒,红酒补血助兴,有事闻聊,无事喝酒看灯火,往事如灯火,看不真切但有点美丽因为隔着距离,这时你已不知忧为何物?有时莫名其妙地心情好,买几颗浓情巧克力,边看电影边啃咬,电影散了巧克力也吃完了,再去那家“豆子”喝红豆汤,然后直接回家睡觉,将快乐保持在最醇最浓的境地。
薄荷茶加柠檬派可以创造三分快乐,哈根达斯的沙漠风暴可以减压,生鱼片加日本清酒可以醒脑,黑森林蛋糕加摩卡咖啡可以提振精神,人参枸茶加红豆麻糬有甜蜜的滋味,桂圆粥配枣泥包简直是幸福了。
Eve,于是你买了一盒巧克力蛋糕和奥地利冰酒,在人行道上吹口哨大摇大晃,回到单身公寓,拿出两只高脚水晶杯,倒满酒你用这一杯敬那一杯,那酒甜如补药酒灌入喉咙,巧克力蛋糕眼看就要被你完全征服,你受不了这巨量的幸福,眼角流下一滴清泪。
2002年4月
与钱
问母亲最爱什么,她会毫不考虑地说:“钱。”
我并非不爱钱,但很早就意识到自己不会有钱。此生最富裕的时期是在婚姻中,两人赚钱存钱比一个人容易,薪水阶级所得有限,那时两人着迷于收购古董,花钱如泄洪;一拍两散之后,只带着几件衣服几件古董,连鞋子都来不及带,存折里的钱跟刚结婚时一样,只够买一台冰箱。可我也没过过苦日子。
母亲很会赚钱,让我们在物质上不虞匮乏,但我曾经怨恨母亲太爱钱。母亲的生长环境并不缺物质,外祖父在日本统治时代任职于糖厂,又是工程包商,钱多得可以娶好几个小老婆。有一次他要母亲去开他的抽屉,里面有几十条五两重的金条,外祖父说:“我要让你见识什么叫金钱,你要多少就拿去。”母亲终究没有拿,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时年纪太轻,对黄金没有概念,只知道黄澄澄的,不是很美。”我想她是后悔的。自从她认识钱的意义,它代表的便是堆积成箱的黄金,以前认为不是很美的,现在觉得诱人极了。
我认为对钱坦率,跟对人坦率一样重要。钱这东西呢,太在意不好,太不在意也不好,你不理财,财也不理你。譬如老师上课,你多点几次名,学生出席率自然提高;一旦你不点名,学生一个个跑光了。点还是不点?至少一学期点一次,点多了学生烦你自己也烦。我与钱就保持这种若点不点的关系。
Eve,你常说当尼姑去,我说佛陀出家是在繁华的顶上。你回说我也差不多了。我不知道你曾过如何豪奢的日子,但我很少看过像你这样用钱满不在乎的,买东西不问价格,花了多少钱自己也弄不清楚,东西是越难买到的越好,喜欢的衣服鞋子可以一买一二十样,不喜欢的再贵也不要。你的母亲喜欢买房子,房子买够了改买车库,然后是度假别墅,从台湾一路买到外国去。她从小过惯好日子,三明治买哪家,蛋糕又得买哪家,哪家的生鱼片地道,哪家的蓝山咖啡纯正,全台北市的货品物流讯息都在她的掌握中。但她胃口又极小,用小汤匙挖几口热布丁就饱了。
母亲为什么这么爱钱?也许她刚嫁给父亲时过了一段穷日子。那时父亲不过是卫生所的检验师,领的是固定薪水,母亲曾要父亲给她裁一件大衣,听说用掉六个月薪水,可见薪水多么微薄。那件大衣还挂在母亲衣柜里,樱桃红的毛料细细吐着银丝,样式是圆领直筒状襟前三颗大圆扣,正是五十年代杰奎琳流行风。新婚的母亲穿着这件大衣,梳着包头照了一张照片,在台南天仁乐园的玫瑰花丛中,矜持地笑着,一个受宠的女人就有这样的自矜自爱。一年一度药厂招待药商观光旅行,从大老板娘到小老板娘,彼此争奇斗艳比赛服饰,好胜的母亲当然不落人后。母亲说:“我哪里要什么大衣,不过是试他的心意,找个题目跟他说话。”
金钱给予我们进入物质世界的入场券,金钱亦在你四周织成密密麻麻的物品网,从这个人对物品的特殊喜好最能掌握他的个性。像A,中等收入,她在食物服饰上极为俭省,吃剩的食物裹以保鲜膜盛以密封盒藏以冰箱,置放期有时超过半年,她也不吃它就是舍不得丢;我说她的冰箱像故宫食物是木乃伊,衣服是百衲被拼布艺术又是古董,四十岁还穿着新鲜人时代的系服,那也不算太奇怪;有一次她妈受不了把她珍藏二十年以上的衣服捆成一包,打算捐给慈济,谁知衣服又被她抽回好几件,在大年初一毛毛草草地出现在她身上。你说这人未免太吝啬,可她的钱都花在文具和玩具上,进她的屋子如入大公司,什么公文柜、档案夹、计算机不用说,废纸机、复印机、扫描仪、订书机、图钉、毛笔、砚台今古齐全,更有那铜纸镇、红木笔架、印泥、鸡血石章;进入她卧室更是满屋子卡通,凯蒂猫灯罩床罩睡衣拖鞋,你能想到的卡通人物都变成她的绒毛娃娃,风铃啊招财猫俄罗斯娃娃,观光地区纪念品,贝壳灯椰子碗印第安沙画,把她的四周点缀得如纪念品专卖店。此人恋旧,绝对恋旧,她把过往的生命用文具装订成档案,又用玩具纪念品放置成山水风景,你能说她的个性不鲜明吗?金钱不能制造一点生命意义吗?
Eve,你着迷于铁皮玩具和电器。那种一扭就会转或跳的玩具兵、机器人、唐老鸭、大力水手,还有模型飞机、汽车、摩托车,每当沮丧时,把它们的发条一一转紧,然后它们跳啊跳啊如同男童的梦想世界,里面充满富于能量的非人类。以前的男童喜欢暴龙、大蟒蛇、大金刚、狮子、老虎、花豹,他们皆有锐利的牙齿,刚好弥补长牙期蛀牙期的缺憾;现在的男童喜欢造型丑怪的变形金刚、咸蛋超人,除了向往它们的超能力,令我想到缺钙柔弱的成长中的男孩,坚硬就代表力量吗?Eve,你喜欢坚硬的铁皮玩具如果代表的是能量,那么,女童喜欢的绒毛玩具洋娃娃,代表的是爱力?
你购买三台计算机,三台电视,不同造型不同体积,最大的是液晶屏幕三十八英寸,最小的是可口可乐造型迷你电视,它们全都故障,因为你喜欢转来转去拆来拆去,你一分钟逛十个网站,三个屏幕轮流看,这条线接那条,这里敲那里敲,一直到它们全没电没反应,然后再去买一台新的来敲坏。你买各种计算机电器期刊,什么最新你马上冲去买,以至于一个月换三个手机,电器日新月异,于是你就有源源不绝的购买欲。所有用品中我最讨厌电器,冷冰冰四四方方一点美感也没有,但我也有电器时代。在美国教书住在临时的公寓,房里空空如也,任期只一年越简越好,谁知漫漫雪季困在房里真会发疯,于是买了一台电视机,有电视便觉有录像机之必要,接着是摄影机、收录音机、微波炉;又想买一台电炉和洗脱烘三合一洗衣机运回台湾。于是乎那一年的周末都在逛电器城,所有的回忆都是电器史。我发觉迷电器的时期正是最没安全感、最匮乏的时期,只身带着小孩住在冰天雪地中,真怕绝粮或孩子生病,对自己一点把握也没有,将富于能量的电器充塞在屋里,觉得心里踏实又有依靠。
也许母亲见识过外祖父有钱的风光排场,也享受过有钱的乐趣。她遗传外祖父的大气魄和大排场,买东西大手一挥说:“全都要了。”那不是三两件,而是一整摊或一个店。有一年春节,她一买年柑就是半人高的一整篓,吃得我们手心发黄脸色如柑,那之后看到年柑就想吐。有人说母亲是“大心肝”。四十年前一家布店倒闭,她买下所有的布,我们五姊妹两兄弟常在量身做衣服,母亲为了当最漂亮的老板,一天一袭花洋装,那些布到现在还没做完。母亲最看不惯小家小气,越多越有面子,那是她的能力表征。可嫁入我们空壳也似的家,家中经济采买由大祖母发落,她每每克扣菜钱,母亲幽幽地说月子里只有肉汤没有肉,乳水稀得像菜汁,这令她时时想发愤振作。
母亲过不惯没钱日子,于是兴起做生意的念头。她卖掉陪嫁的首饰金子,又向外祖父要了一些钱,把家里的大厅改成店面,升格为药房总经理,那年母亲才二十八岁,名片上印着:“裕生西药房总经理某某某潮州镇忠孝路十一号。”开张后生意热滚滚,光是学校公家机关采购药品的工作就做不完,全盛时期拥有好几栋店面,钞票太多数着数着就睡觉了,数不完的钞票洒满一床。母亲最喜欢诉说这段回忆,笑得流出眼泪。令我想到左拉写的《酒店》,里面的女主角雪维丝梦想着在巴黎街上开一家店,这个梦想促使她不断地想着如何往上爬,一家店蜂拥着人潮,那代表人缘、手腕和金钱,那是传统女性所能梦想的顶峰——自食其力掌握财富,会赚钱的女人在梦里笑,人前笑,中年的母亲是爱笑的女人,并发展出笑的哲学,越会笑越有钱。
Eve,你的母亲和兄弟们合力经营一家老人赡养中心,两百个病床住满生病的老人,其中有一个是你的外祖母,她在那里住快两年了。癌细胞在蔓延中,心脏病时时发作,八十多岁的她还在喃喃自语:“我不能死,我一死了家产就会被败光光。”凭着这个意念她在病床上躺了十年。钱太多令人起疑心,也会激发求生意志。她在房子底下埋了许多黄金,几十年前的秘密始终不愿透露,老家将改建成医院时,她趴在地上嚎哭拥抱着藏金那块地,还是不肯说出秘密。大家早就猜到了,装作不知道,想告诉她黄金不值钱了,又怕加重她的病情,只好另找块地盖医院。有一回她拉住你的手细声说:“有一对金镯子是要给你的,不要让他们知道,十两重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