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什么样的痛苦都被隐匿,以至于未婚的女孩对这种痛楚一无所知,她到生产时,才知道“女人是被蒙骗长大的”,那不知来自何方的被肢解、被撑胀的痛楚,亦无止境地延续,就像千军万马在她身上践踏而过,而产房只能以地狱来形容,到处是鬼哭神嚎、等待床位的孕妇被弃置在走廊上,高高擎起的双腿和巨腹,令人想到刀俎上的鸡鸭,床位与床位之间,只有一条布帘相隔,这里的哭嚎连接那里的哭嚎,近处的痛苦连接远处的痛苦,陪伴的亲人有人抚着佛珠,有人陪着哭嚎。
“不要碰我!”一个孕妇痛苦地呢喃。
肉体分解的痛苦,任何的触摸只有更加强产妇的痛苦,嘈杂与哭泣让意识更加混乱,一如临终之人。
她在经历一天一夜的挣扎后被宣布难产,事实上她早已进入半昏死的状态,全身的皮肤血管破裂,意识进入黑暗地带。在剖宫生产手术中,她仿佛听到基督严厉的宣判:“你因教唆亚当偷尝禁果,此后逐出乐园,世世代代女人将因怀孕而遭受无人能解之痛。”
在强力的麻醉下,她进入时空的另一个次元,那里的颜色非人间所有,像陷进一大块爱玉冻中,另有无数把刀将爱玉切割成不同形状的块状物,世界是由块与块衔接而成。数不清的裂痕与吐纳,冰冷的时间与空间冻结成一块分不开的巨大冰岩,无止境地切割又切割。她想那是意识的图形与分解的过程,比肉体的分解更细致更光怪陆离,以至于当产妇看到初生婴儿不觉嘤嘤哭泣,那其中有大半是为自己、为生命而哭。
我们的身体会带来这么大的痛苦,令人无法想象。人身与人身的融合和分解,生产是具体的展现,而其中的神秘仍无法诉说。少女含纳优美的灵魂与人身,孕妇分娩新美的婴儿,相对之下,爱情与性爱的经验多么抽象而微弱,女人因此感到深深的孤独。
苦楝日
女人身体的老去意味着性魅力的消失。那草原的清香、牛乳的芳香和母体的幽香离她渐渐远去。只有在某个怔忡的时刻,那从她身体含纳而入的人身和分裂而出的人身,仍不断在呼唤她的名字。而她已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不记得也不重要,她已决心一一释放他们,让自己得到彻底的自由。
老去的女人不再需要逃避男人的注视,不再需要层层包裹自己的身体,她记得小时候,许多老去的女人就在家门口水沟边,赤裸着上身清洗她们的身体,皮肤就像被车轮碾过的糟泥巴,显现强而有力的刻纹和斑点,下垂如袋的乳房,每个老去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子,回到某种平等、自由和爱。
不用再忍受生育与月经的痛苦,不用嫉妒其他的女人,也不用再与世界争斗,因为岁月让一切下垂与下降,而你只有用自己的智慧上升。老女人的智慧是顽童般的俏皮与狡黠,她擅长回避直接的质询与争斗,以困惑无辜的表情抵挡所有的是非;她的眼光与舌头变得更为尖利,因为要随时面对年轻人的轻侮。只有在很少的时刻她露出慈祥的表情,许多人以为那是老年人的宽容,事实上,那是被释放之后与生命和解的态度。
她从此可以放心地在旷野中行走,在男人堆里横眉冷视。没有人会再抢夺她的美色与肉体,因为她早已一一将它们释放。
她的祖母就是这样,七十几岁了,无论到哪里去都要动用自己的双腿,热衷各种旅游计划,她对吃更讲究,采集各种养生的药草,研制健康食品。她更喜欢园艺和养动物,女人天生与植物花草接近,年轻时爱花草只为爱美,年老时爱花草,只为享受栽种与植物生长的喜乐,草木的死死生生那样的自然容易,令老去的女人内心感到安慰,原来死去也可以这么自然美丽。
她的祖母的死去就像一棵树木的倒塌,有一天她摔倒在地上,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过。她注视祖母业已平静旳肉体,脸上露出婴儿般的笑靥,她仿佛看到祖母走进深密的丛林中,在草原的那一端隐没,那里有一颗星星亮了又暗了,她回到生命的初始而非归入生命的终结。
近来她渐渐感到身体有了秋意,肌肤呈现树木的纹理,并散发苦楝树的果实气味,生命多么甜蜜又多么忧伤,她迎风而立,脸上展露神秘的笑容。2002年4月
与吃
食事美好,我们与食物的恋史创造另一种永恒。
女人在一起喜欢谈吃。谈吃时严密如讲书。怎么个煮法怎么个吃法,手续分明。各人各有家门历史,有时辛酸的谈成甜蜜,甜蜜又谈成辛酸。在五味杂陈中悟出人生滋味,在烹调中掌握人性分际。青妹谈起她家圣诞节宴客的菜单及食谱,可以讲上半个镜头,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大姐出了几本美食书,看她每一道菜都要打星星评分数,就知道她以如何严苛的标准在当厨房教练。吃事体大,刁嘴之家尽出美食家,我并非美食家,但亦可记录一些嘴刁之事,略作忏悔。自从学着烧菜,略知入主中馈之苦,嘴早变钝了,什么都好吃可吃,然而以前的我绝非如此。
Eve,你说你唯一的兴趣与休闲活动就是吃,那是因为平常没时间吃也没法选择吃什么,工作时间太长又常有紧急状况,病人快没救抽痰插管CPR,或者宣告死亡家属哭成一团,这时际如何吃得下?因此你不吃则已一吃惊人,吃相也惊人,五分钟扒下三碗白饭,连菜都免了。你总说最好吃的就是台湾米饭。在那个你寒窗苦读医学的岛国,人们吃的是又干又硬又黄的长米,常常吃到一嘴碎石,当你第一次回来吃到家乡米时,扒着饭眼泪流个不停。你的味蕾太发达,在吃上受不得一点苦。情绪低落时念着一大串食物名字,都是高热量吃不得的东西:“我要吃三分之二都是巧克力的蛋糕,我要吃一大筒冰淇淋,我要吃洪瑞珍花生酥糖,啊!我还没谈恋爱,不能吃太胖。”
你发掘城市的奇珍异味:美珍香的火腿、洪瑞珍的三明治、二市场的煎萝卜糕、万益的千层豆干和鱿鱼丝、春水堂的菊花普洱茶、宝泉的红豆麻糬、益珍斋的麻油佬,这个城市以老式的茶点取胜,人们不相信广告只相信老牌子,这些店大都没什么装潢,包装土里土气,服务态度也不佳,店里弥漫着旧时代的气氛,那些食品似乎蒙着灰又似乎闪着光,就这么一猜疑一徘徊,在那儿已消磨半个下午,通常它们会有一些招牌食品,摆在收银台附近,用托盘盛着。譬如说洪瑞珍的三明治,裹以乳白的防油纸,里面是极为细巧的手艺,又绵又细的土司一层涂以鲜乳油夹着自制的火腿,一层涂以美乃滋夹以煎蛋薄片,一层什么都不涂夹以奶酪,它的滋味很复杂,又甜又咸,又土又洋,吃起来十分软绵,才咬一两口就没了。这些招牌制作分量极少,也有固定出炉的时间,稍一闪神就向隅了。这些老店跟那些卖给观光客的土产店不同,那种一条大马路鳞次栉比,俗丽的招牌标榜正宗老牌本店,一个是西施,一个是东施,它只藏在阴暗的小巷,深藏不露,只有嘴刁的老顾客才找得到。
我的食物史最早期的特征是刁嘴挑食,正餐不喜只吃外食零食。时值年幼不知人间正味,别扭古怪讨人厌。家里拜佛吃早斋,长年不变的稀饭、豆腐乳、甜纳豆和烫得稀烂的青菜蘸酱油。吃到后来我每看到青菜就哭,连带凡是根茎草叶类如萝卜、大头菜、香菇、金针、苦瓜等皆不吃。很小的时候就常结伴到外面打野食,三两个不到十岁的小童,跟一群大人挤在早餐摊前,每人各持一根大油条,浸着杏仁茶慢慢享用。有一回碰到父亲,竟尴尬地互不打招呼,紧邻着各自低头吃自己的。父亲的嘴更刁,凡有吃处必闻批骂声,鱼刺也挑得出骨头来,小祖母也不喜欢他。大姐的嘴虽刁,还算是吃的政治家,家里的菜挑好的吃,绝不作出讨人厌的批评或反抗。她的出路太多了,邻近几十公里的美食可以画出一张地图并作出紧凑的行程表。点菜的路数更与众不同,不与我们村俗的油条杏仁茶派同流。早点只吃一片涂着奶油淋上炼乳的烤土司,金橙橙油滋滋香美又不占胃纳,价格超过油条加杏仁茶我们都舍不得点。
我们的便当都是小祖母亲手款待,家里离学校近,可享有热腾腾的实时便当,每开便当,十天有九天哭,消息传回家,庭训百回不转;母亲想到妙方,买来赭红烤猪肉干,剪成小长方块,吃来较接近糖果,这才愿意把便当吃完。母亲另有一小儿解馋法,我们称之为雨天饼干,每当台风天不能外食,母亲就搬出进口饼干桶,通常是牛乳味奇香奇浓的日本圆饼干,中心布满大圆点外缘刻有小圆点,那滋味不输普鲁斯特的玛德莱娜小甜饼,一切的逝水年华追忆都从这里开始。老大之后辗转流离与此饼干相遇,咬之竟有雨水从眼下。
Eve,你留学的那个岛国,曾长期被殖民统治,饮食十分复杂,有西班牙海鲜炒饭,回教徒的烤肉串面饼,美式风味的烤鸡,人们尤其喜欢吃甜食,沾满糖衣的甜甜圈,百分之七十都是巧克力的蛋糕,百分之五十的起司和百分之三十糖分的奶酪蛋糕,吃得人人散发油腥味,那里长年如夏、胖子如林,蒸烤出的油汗使得人人像海参一样滑润肥软,偶一碰触骇然失去食欲,城市里流窜着色香烟雾,没多久你又钻入某个高热量的食摊暴饮暴食,四处都是吃的气氛、吃的陷阱。
那里最多的是海鲜,锅子大的椰子蟹,土鸡大的龙虾,巴掌大的蚌壳,一两呎长的海鱼,什么都比台湾大一倍。活生生的海中生物浮游在大水池中,人们围在四周各指标的,于是有人快速网捞杀之烹之,粗糙的桌面堆满鱼刺蟹壳,你抹抹嘴顺手买一瓶冰啤酒,迎着腥辣的海风开怀畅饮,然后披着南洋的月光以醉步走回家。
我的第二个食物期特征是狂征暴敛,青少年发育中分分秒秒皆有食欲,胃口奇大品味驳杂。家中有美食,一天还是要吃五顿。通常早餐去吃点心摊,十点左右去巡镇上最好的西点面包店,买一块鹰牌巧克力或甜甜圈;中午照例是吃家里,大圆桌满满的菜,通常是祖父、父亲、五姊妹一桌,大祖母一个人吃一桌,这时她会端出自备的私房菜,吃不完的带回店里,谁也不知道其中奥秘。最后是母亲、小祖母和幼小的弟弟,这时又有妇孺专享甜烂之品端上来,姊妹们又围上来吃第二回合,一顿饭非吃它两小时是不罢休的。
中餐过后午睡,沉睡耗费精力,醒来到庙口吃粒月桃叶花生粽子配肉羹,要不吃盘客家炒粿,它的做法是用大量的西红柿酱调味,佐以花枝、虾仁和肉丝,回想有点意大利风,想换口味就往烟酒公卖局骑楼点碗四川担担面,如此晚餐还是要吃它一大节。当我们的胃纳已达饱和,大姐的晚点节目才刚开始,越夜越会吃,她喜食腥膻的羊杂牛杂汤,还有现杀的鳝鱼糊,蛇肉、鼠肉、鹿肉亦生猛不忌。一个清秀的小女孩混在一堆油污的欧吉桑中,神色自若地吐着蛇骨,只能说是天赋异禀。
Eve,于是饮食于你便是乡愁了,每逢假日你开两三个小时的车,到中国城饱餐一顿家乡味,哪怕只是一碗阳春面。脏污的街道堆满垃圾包,前几天黑帮华人才扫射一家餐厅,食客还是满坑满谷排队入门。你闲游中国店,买一瓶酱油一块豆腐几包生力面,但你常常忘记吃,只为腌放着那点故土依恋。平日里,你端着食盒到餐厅领那一饭一菜,菜食糟烂模糊,呛人的咖喱胡椒香料令你不断咳嗽,吃完后胸口郁结久久不能消退的想家,便买来一大筒冰淇淋,大口大口挖食,超量的卡路里令你彻夜难眠。
你最常去的书店兼卖咖啡糕点,马克杯装的大杯卡布奇诺,竟有地道的核桃派和肉桂甜卷,夏天里常有地震台风火山爆发,突来的摇晃人们不动如山,一任咖啡流泻至桌面地面,当火山灰自北飘抵城市,好一片白茫茫雪花遍地;你一面啃咬着拿破仑派,糖霜与碎屑齐落书页,南国的忧郁竟是如此冰冷,你眯着眼睛望着窗外的行人撑伞而过,风尘仆仆,火山灰扑满面,有人手中抱着一束法国长棍面包,有人提着一篮阿拉伯面饼,奔赴不可知的前程。每有台风必定淹水,人们搴裳涉水,一个穿紫色纱笼的印度女子头顶一篮红毛丹,飘然夷然渡水,你觉得凄艳欲绝,竟忘了收回晒衣,任它风吹水漂,音讯全杳。
我的食物史第三期特征是天助自助,二十五岁时小妹搬来与我同住,有家的感觉更有开伙的必要。第一次拿锅铲,初生之虎不翻食谱,完全土法炼钢,有一味自名“凤爪豆腐”,豆腐抓得稀烂,洒把葱淋个蛋,快炒三分钟。人谓其味怪怪,问凤爪何在?我伸出双掌,吓得食客差点呕吐。尚且不知煎鱼需等锅干油热,弄得油星四溅,我乃全副武装,头戴安全帽身穿防水肚兜离锅两呎远。三十一岁初为人妇,婆家喜食海鲜,餐餐必有鱼,我购得台湾海中生物大全,识之购之杀之烹之,且不管环保不环保,对台湾人而言多具可食性。过年过节,我一人要烧一桌菜,祭出娘家的招牌菜:乌鱼子香肠佐以大蒜,乌鱼米粉酸菜鸭肉,或许烧得不够地道,没人动筷子,说是没吃过的不敢吃,有鱼就好。我乃学习腌卤沙丁鱼,酱油加糖加蒜熬至稀烂,这才获得认可。此时煎鱼功夫已有进化,油不乱喷,鱼不焦黑,此乃天助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