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我想到许许多多父母亲死守着老家,是不是地下埋着黄金?我的祖母死前快没气了还在播报金子藏在哪里,存折和印章分别藏在哪里,为我们姊妹打造的金戒指分别藏在哪里,很怕死后没留下钱没人想她念她,金钱能买下想念吗?死时才要以钱坦诚相见?但我戴上她留给我的金戒指还是哭得眼枯泪干,想到她生前种种悭吝都是为了存下手尾钱以买到想念,我为这念头心酸不已,每看到戒指真真想念。老人家的想法洞察人心,钱也许不能买到想念,但是表达了她操控金钱的力量可以超越死亡,她的死亡不可藐视,她的自尊延续到死亡以后,这事只有她能决定,死亡决定不了她。上帝只在死亡时给你一次这样的机会。
离开婚姻之后,我先拟好遗嘱,分配好所有的东西时感到心安又迷茫,看来我不算贫穷,金钱都给了房子、书籍、古董、珠宝,我真的可以悄悄地走了不带走一毛钱。令我迷茫的是这份遗嘱像是某个当铺老板娘而不像是读书人,我买这么多古董珠宝做什么?虽然一般人希望得到的是钱,但中国人不喜欢这样赤裸裸地表现自己,我们为他人选好死后的遗赠品,遵照各人的喜好,我们不过是保管者而已,如此我们更具有挥霍的理由。这跟老祖母的想法并无不同,他人或许在得到遗赠时嘲笑我们:这家伙生前先享受完了才留给我们玩,居然用得一毛不剩,他喜欢的我又不喜欢,倒不如留钱实惠。可是他们没想到,留下金钱会引起更多纷争,还有遗产税等等问题,留下礼物你可选择要不要变卖,再说当你想到原来主人购物时还想到你,也许就舍不得变卖,这样,原主的真正心愿圆满达成。他利用遗物超越了死亡。
这之所以我们在花钱购物时得谨慎小心,要是你的亲友得到的遗物是玩具熊、凯蒂猫拖鞋、惹人厌烦的小猫小狗、一件九十九元的衬衫、地摊货或各种奇奇怪怪的收藏如钥匙圈、火柴盒、性玩具、成人杂志春宫图,他们恐怕要诅咒你了。当然,最上等的人是不用留下任何东西就能让人想念,不过对人性不太过高估是保护自己最好的办法。许多圣贤留下经典流传千秋,等而次之留下家训告诫后人,他们把钱花光了,恐怕后人还是会幽幽地埋怨。
母亲有了钱揭开我们家最富丽堂皇的一幕,狭窄的四合院古厝拥挤着不相称的舶来摩登物品:钢琴、日本瓷器、银制的帆船、意大利花瓶、欧洲茶具、日本人形。我们被打扮成洋娃娃,穿着日本制的绣花衬衫背心裙和白皮鞋;客厅有纱窗帘、橘色沙发椅组、雕花柚木古董柜。她的装置概念都来自《妇人俱乐部》《妇人生活》等日本杂志,她把自己打扮成日本太子妃美智子,小圆点衬衫搭配西装式套装,襟上别个胸针。日本皇家生活点滴渗入偏远小镇公务员家庭里。母亲常夹带着大包小包偷偷从侧门跇入,遇见我们说“嘘!不要让祖母爸爸知道,他们知道真正价钱恐怕会吓死!”她有她想要过的生活,在我们四周织成金线银网,钱于她意义就是华美的物品,能使她跳脱台湾灰暗的五六十年代。有一个跑单帮的常来我家,身上穿着华丽的欧洲服饰,展示一些珍奇对象,母亲是大买家,她预订的东西用布包好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很久以后才知道是国外设计的珠宝首饰。她挑好东西之后各给我们买一件薄纱睡衣,桃红滚多层荷叶边,那只有在好莱坞电影和黑猫歌舞团才能看到。母亲如此夸张不实际,我在消费上的嘉年华完全受母亲影响。
譬如说买珠宝,我总为自己找借口,说它也是投资工具,但见买来的红宝绿宝,买得比别人贵,便宜抛售也没人要,有这种投资法吗?另一个借口是给儿媳当见面礼,那又扯太远了,儿子还在襁褓呢。事实是《妇人生活》的皇族价值在支配我,珠宝意味着权力地位特殊身份,儿时惊叹母亲宣示的所罗门宝藏幻想,以及有关宝石的种种迷信。在悲伤时注视戒指上的宝石,感觉它的能量正在治疗伤痛。到巴塞罗那我没买高第的画册,却买了一枚蓝宝石古董戒指,引来同行的讪笑,我辩说它终结购物欲不必大包小包,反正荷包已空。但我心里有小小的声音在说,你这俗气的虚伪小人,跟一般欧巴桑没两样!你想到阿姆斯特丹买钻石,到卡地亚买坦克手表,到蒂凡尼买彩钻,你怎么如此夸张自不量力,你以为你是公主啊啊啊?因为自我谴责,我常把刚买的珠宝送给至亲好友,让他们成为共犯。
Eve,你说我跟你母亲的购物风格很像,有一次请你参观书房,你指着橡木双层书架惊恐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说怎么一模一样?你母亲也用肥皂丝洗衣服,肉松只买鲑鱼的,也喜欢买珠宝,她专门收集黑珍珠和翡翠,就这点我们完全相反,我只收集罕有的宝石,如金绿玉猫眼、亚历山大、沙弗石、坦桑尼亚石;可见你母亲是遵从世俗意见的,我比较爱作怪。她每年必回老家一趟,专为定制胸衣而去,是那种如束胸,密密的扣子从腋下一路到腰部,好像是在祖母以前那个时代才有,她又强加在你身上。你们以内衣反叛流行,各自提着一只日本人称为“预备”的防水包,以免暴露购买的东西,小心翼翼藏好情欲,像两只黑天鹅缓缓滑过台北街头。你母亲沿路指着她买的房子,说租给某某名人某某明星,而你们住的房子像古厝,位于台北最老的小区。你母亲固定到新光三越超市买菜,就像住在城市的顶客族,没有人知道她是个古人。
我母亲的巅峰时期在七十年代,她将四合院改建成一长排三楼店铺,一时成为全镇的地王和金店面。弟弟却在那时变坏,签赌滥开支票,没有几年家里的经济大不如从前。母亲的脸渐渐刚硬,我们开始替弟弟收拾烂摊子偿还债务,我说这样只有更糟,母亲说我常梦见他被债主砍死在外面。弟弟欠钱越来越多,母亲慌了手脚失了风度,她瞒着我们买卖股票,四十几万的华硕一买就是好几张,她不再看书报杂志,一天到晚盯着电视屏幕。为了看盘哪儿都不去,股市收盘她就无精打采,我说她中毒已深得了股癌,她说我假清高。我们的辉煌时代已然过去,钱使我们骨肉分离。
母亲说我要去挖掘所罗门王宝藏;我说我宁愿在水边沉思。母亲说我要去拔取金羊毛;我说我宁愿在小舟中飘摇。母亲说我的灵魂已典当给魔鬼;你是目连,应到十八层地狱来救我;我说我不是目连,目连将母亲救出地狱,他洗涤母亲的灵魂,而我仍在水边洗濯脏污的双足。
Eve,近年来房地产不景气,又加上股市惨跌,大家的荷包缩水,公司倒的倒,商店关的关,有业的失业,有钱的破产。你母亲买的房子不断跌价,尤其是汐止的房子想租租不出去,想卖更卖不出去,“九二一”大地震摇倒一栋房子,震坏三栋房子,山坡地上的休闲度假别墅被土石流掩盖,你的母亲损失惨重,银行的贷款屡催难缴,眼看就要被拍卖,荣华富贵虚晃一招,你背起所有的债务,高收入变低收入,全家搬出花园别墅,住进狭窄的租赁公寓里。你开始学习记账,控制预算,贫穷不能移志,困苦中也有清洁,屋子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书册堆在桌上案头排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用一块布盖着,不让心灵沾染灰尘。失去金钱让我们与现实赤裸相对,不必出家断念,贫穷自是道场。人在一无所有时才露出本相,是猥琐狼狈礼仪俱失,还是腰背挺直依然故我,柴门陋巷中自有颜回,东篱菊花前也有陶潜。人穷了物欲渐消,生活渐简,那些奢侈品、舶来品、珍奇宝贝都与你无关,眼前只有必需品、日用品,一把牙刷一只锅,杯碗瓢盘各安其位,清简中自有尊严。
母亲常说有钱有情无钱无情,我不同意她的说法,但自从家中经济衰败,母女感情日渐恶化。母亲不再梳妆打扮,家务一团零乱,窗帘烂了没人管,墙上掉漆任它去,意大利花瓶摆在厨房,日本人形没了眼睛,不堪看不想回家。母亲过不得穷日子,没有大笔钱挥来挥去不会开心,我见她的面只为进贡,但那一点钱她不放在眼里,缺大钱不缺小钱。去年旅行至葡萄牙,碰到一个通灵的人,他看到我就说:“你母亲的喉咙是不是很敏感,常常呛到咳个不停?”“是啊!她有什么毛病吗?”“她很爱钱。”我听了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怎么可能,一个相隔几万里的陌生人竟然一语就点中母亲的要害,我说:“她爱钱跟咳嗽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她太爱钱。”“就是因为这样,每个人都反对她,才会有这种心病。她很迷恋赚钱的滋味,不过,她赚钱都是为了让人花,尤其拿不出钱来时最痛苦。”回台时跟母亲转述这些话,母亲说:“他还真说对了,我是真爱赚钱。”
我必须放下身段跟钱奋战,否则我们的关系永远无法改善。这一年来我猛K费氏定律波浪理论为母亲护航,我是理论派她是实战派,我说技术分析她下单,刚开始时还真赚了一些钱;赚钱的滋味真是刺激痛快,怪不得母亲会上瘾。母亲仿佛遇到知己,有事没事打电话跟我谈论股市还说我孝顺,不要笑我没带好母亲反而被母亲带坏,我知道怎么一回事,一旦你对钱在意,钱越是看你不顺眼,旁人也看你不顺眼。理财就是扩大财富,其中有风险,风险就是赌博,红顶商人菜篮族投资顾问都是一样。
目连说:“我母不礼佛敬佛,胡乱杀生,以致坠入十八层地狱,我誓入地狱救出母亲。”众人前去阻拦谓:“其地险恶未有全身而出者。”目连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众人闻言俱退。目连遍历地狱十八层,但见诸种恶业得诸种苦刑,烹煮炮烙刀山油锅拔舌裂身,目连泪下如雨,频呼母亲,母亲闻见目连呼曰:“我儿快来,汝母痛不欲生。”目连救出母亲,飞升拔地。
Eve,你卖掉一些房子偿清债务,将父母亲安置到乡下老家,并接外祖母回来住,她长期住在赡养中心自觉被子女抛弃,现在终于有人愿意奉养,她涕泪涟涟感谢这景气衰败倒让骨肉团圆。有一天夜里她特别亢奋说出自己的财富,原来她家私田产分过一次还剩许多,怕说出来被分光,无钱就无情到时没人愿意理她。可她身价无数一样没人理她。你母亲说住赡养院儿子是医生二十四小时都有人看护,住在家里谁有时间看护二十四小时?工商业时代未来的趋势就是这样。可老人家不能接受新观念,对着女儿大骂儿子不孝,你母亲汗涔涔说你这不是在骂我?我是你唯一的女儿,我不是走投无路才想到你,好像我在计算你的财产。外祖母说计算也没关系,谁养我财产就给他,反正已经分过一次,这份是我自己的养老金,说着拿出股票存折田契地契,你母亲说赶快收起来,被人知道以为我们是回来抢夺家产,我现在没有房子要养,以后专养你就是。
你陪父母、外祖母搬回老家,里里外外刷洗三天,你母亲爱干净,无论穷富桌椅一尘不染,爱地洁魔术灵大罐小罐一长排,天天用娇生沐浴精帮你外祖母洗澡,然后扑一身痱子粉推她出去晒太阳。老人家晒得眼睛发眯,握着你的手说:“我是真正满足了,可以死在自己的房子,女儿女婿又在身旁,我这一辈子看过许多钱,钱不必太多,太多烦恼,太少也烦恼,算命的说我天生要坐金船过金山,你看阮阿母在叫我,她坐在金船上摇啊摇——”彼时春风拂面,石榴花开,你外祖母在金船中摇呀摇带着笑仙逝了。
今年的股市非常戏剧化,从一万多点荡下来,六千点是底线大家说不能再跌了,接着说五千点是谷底,啊!原来还有更低更低,四千点是底部,大家解约定存拼命买,结果“九一一”事件紧接着水淹台北,指数一路下杀至三千多点,母亲仅有的钱只剩二十分之一,果真是诸法皆空,股市中的“空头”“看空”说法真好,比熊市更有哲理,一切数字演算到最后终究是要归零。金钱在这里已转变成智慧指数,沉着应变的人穿透无常,汲汲营营的人如亡命之徒不时作困兽之斗。我与母亲杀进杀出杀红了眼,到底是输家,我发现母亲在金钱之旅中终于认输,在拮据日子中也活出从容,在五浊恶世中更能参透禅机,母亲静默我也静默;我们都有静默中的豁达,回归到简朴中话说桑田。至少母亲跟我有一次神交,在金钱游戏中我见到她的心性本色,触摸到灵魂质地,超越一般母女的肤浅了解,令我不敢再藐视金钱,其中奥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Eve,你和我的金钱故事也许没有警世意义,但我相信对钱坦白的方可以成知交,你说呢?
2002年4月
与失落的照片
许多人以为我喜欢拍照,我的照片却少得可怜。一个想了解我过去的朋友,对我的相簿充满期待,待我拿出薄薄三本相簿,她脸上露出“就这样?”的疑惑;等她发现其中两本是儿子幼年的照片,她的眼光就流溢着悲悯;当她翻阅仅有的那本时,频频指着一块又一块的空白问道:“这张哪里去了?”我含糊地回答:“丢了!用掉了!不知道……”也许因为失望,她的脸庞显得十分严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