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唇与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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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微温(2)

冬天的果园尽是掉落腐败的莲雾杨桃及香蕉,一只只腐烂的水果像一个个扑火而亡的青年,无人捡拾,无人叹惜,离土地最近的最先腐烂,南国的果园因此成了杀机重重的坟场!花果如果知道土地即将拒绝它的生命,恐怕宁愿自己的种子飘流到大海,绝不愿再让土地长出血腥的花朵。而那些嗜血的青年,活着的目的只是如何让自己死得彻底,死得壮烈,死神狰狞地狂笑,人们掩住耳朵。

枪声响起时是在清晨六点半,附近早起的居民误以为哪家喜庆燃放鞭炮,目击者但见一群身着华服的青年大少鱼贯而出,多么像是迎娶的队伍,带头者西装革履意气风发,颇似新郎模样,尾随者仪容整齐、神情凝肃,先后进入两辆黑色的礼车,人们心想这是多么堂皇的迎亲队伍!

蓝天的母亲哀嚎持续十分钟之久,才引来邻居的围观。她抱着儿子破碎的头颅,衣服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她的眼睛早已疯狂,失神地大叫:“杀人像杀猪啊!我跪下求他们,但他们眼睛眨都不眨,人都死了回来补射三枪,完了,什么都完了!”

弟弟仿佛在说,蓝天你怎么要去应门,纵使那些人来头不小,你应该知道死亡已经接近你,我们的血液流着死亡的尖酸微粒,它让我们的眼泪干涸,内心冰透,洞视以笑容包装的嗜血者。嗜血者从来不走前门,前门即是地狱之门,你还记得某某就是死在前门吗?我们早晚都是要死的,但是我不选择前门不选择后门,我要让自己死在自己的掌握中,你实在太傻了,蓝天。

“小时候我最喜欢徜徉在故乡的田野中,青山绿水照亮了我的心灵,温暖了游子的胸怀,啊!果园的宁静气氛让我忘却烦忧,植物的生长力量让人处于希望的狂喜中,我多么希望永远躺在故园的怀抱里!”这样的字句不是常常出现在许多人的文章里吗?写这些文章的游子毕竟都没有留在故乡,纷纷涌向大都会,大都会对于乡下人恒是谜一样的神龛,在膜拜它的同时厌弃自己。文明最可怕的是制造一个比自身更高一等级的价值体系,让自身与它作无尽的追逐,失败者永远是人类,因为凡人必死。

乡间沉闷的空气特别容易孕育罪恶的花朵,青年们以刀枪作为新玩具,胸前揣着一只黑枪,如同簇拥一窝新生的小鸟——坠落吧坠落,如花果般坠落,掉得粉身碎骨。也许可以找到新的乐趣,打破人生的无聊!我多么喜欢观看死前的挣扎,我将亲吻死尸一千次一万次,你看过人皮灯笼僵鬼尸厉的嘉年华会吗?现实的人生比任何小说精彩,我不再需要什么真知灼见,什么教条禁忌,让我们来玩死亡的游戏!

弟弟遗传了父亲灵巧的手指,自发性地写出好书法,笔法体格跟父亲一模一样。自杀前他曾有一幅字得过奖,斗大的“望乡”两字,下面的小楷是苏东坡的词:“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坐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弟弟躺在病床上呆呆地看着自己写的字,我问他还记不记得。他一下子摇头,一下子点头,我说:“我很喜欢这幅字,送给姐姐可以吗?”他看着字轴许久许久,然后摇摇头,看我流泪,把脸别了过去。他最不喜欢看人哭。

弟弟仿佛在说,我已活在一个无嘈杂无纠纷的世界。人的社会是按照十八层地狱的模式排列的,一个阶层是一个地狱,不是人间创造地狱,是地狱创造人间。昨夜枕上,我又闻到故园的馨香,甜美的往事以涨潮的速度涌向我,生命美得让人痛苦。再见,蓝天,我不属于你的世界,也不属于任何人的世界。

听听海啊!

她脸上刻满风霜,六十几岁新寡的妇人,忧伤如网紧紧地裹住她。

她,外表沉静,内心像一团火焰,是夜里清醒日里做梦的女人。

那是婆婆与我,南极与北极的遇合,在海边度过一个极为苦闷的夏天。

“你听,今天的海浪声吵死人,风浪这么大,船肯定是不出海了。”婆婆说。

“我们一起到海边走走吧!”我又一次提议。

她多皱的脸又掀起一层波折:“阮从来也不到海边。这里的女人都是这样。”

她看了我一眼,希望我打消这个念头。

终日我们两个穿黑衣的女人,蓬首跣足,跌坐在屋前的空地听海发呆。

屋子里停着公公的灵柩,我们一起守灵已有十几天了。往往哭过一阵后,就沉默地剥着花生壳,无意识地将花生仁往嘴里送,花生多得可怕,自己田里的花生快淹到家门口,没时间也没心情收成,邻家又老是一篓篓送来,这是花生收成的季节,似乎要跟悲哀的葬礼对抗,生产量多得十分糜烂与残酷,令我们措手不及。总得有人吃掉它呀!婆婆皱着眉头吃花生,满地的花生壳,像一堆飞蛾的死尸。

如果路过的人看我们,大概会以为是同一个人,一样的坐姿,一样的动作。

从来没跟婆婆这么亲近过。虽然从这里就可以看到大海,却一刻也没到过海边,我总幻想什么时候偷溜到海边,抛掉满心的悲伤,迎着海风,让心跟着渔船远行。我的计划是那么周全,什么路径、什么风景、什么站姿、什么嬉戏一一设想分明。然而我终究没有机会实现,终日只是悒悒地望着大海那方发呆,细听海浪呼喊的声音。

为什么婆婆对那一片婆娑大洋无动于衷,如岩石般镇定地守着这简陋的村屋?她年轻时长得秀气斯文,村里的人都说她过不久就会待不住渔村,跑到台湾去学时髦。谁知她终究留下来了,一留就是六十几年。她年轻时的照片看来美丽得就像随时就会换上羽衣飞走的仙女,脸上轮廓鲜明,气质脱俗,是个有个性、有主见的女孩。然而,才不过十年,照片里的她已失去飘飘如仙的气质,脸上已有强悍坚忍的姿态;再十年,她变得风霜刻露,手脚粗壮,在儿女群拥中像棵老树;再十年,她就老了,跟一般的村妇没有两样。

在她身上已找不到作为她自己的特征,或者是女人的特征,如同久经岁月的化石,只剩下一叶浅浅的印痕,隐微幽深。就是眼前这片干枯的土地,汹涌的大海,吸干了她的青春与自我。

这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太多地为死去的公公哭泣,而为作为生者的婆婆悲哀。公公在时,她如影随形地侍奉公公,公公死后,她什么也不是了,终日惶惶惑惑,在厨房、房间、客厅无意识地穿来穿去,好像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我选择的不是去国外而是留在澎湖陪她,也许过不久就会跟她一样对那片只有咫尺之隔的大海视若无睹,每天习惯性地操作劳务、掘花生、捞海草、祭神拜祖;再不久,我的语调中会有本地的腔调,跟街坊邻居谈论天气、孩子、渔船、吉凶祸福;再不久,我就会忘了自己的家乡,什么血型星座、曾经做过的梦、写过的书;再不久我就会跟婆婆完全一样了。这也是为什么每当望着婆婆微微佝偻的背影,常常怔忡恍惚、泫然欲泣,分不清是她是我。

我不愿不愿啊!我庆幸不久就要从这块黯淡的土地逃走,逃到异国远走高飞。

在那段日子里,我们单独相对的时间很多,我觉得自己没有带给她一丝一毫的安慰与改变,反而她内在的生命在压迫着我,她悒郁的眼神,压抑着的悲哀,轻细缓慢的走路姿态,做家务时忘我的快动作,以及如同呻吟般的语调,她的一切强而有力,令我想故意违背她。

譬如说她明知我到美国势在必行,却一再千回百转地说:“你阿爸,知道你要去美国,很伤心的。”或者说:“想到你要去美国,我忧烦得整暝睡不着。”或者常常如梦初醒地问:“你真的要去吗?”她似乎希望我会说:“阿母,我就听你的话不去了。”然而我只是为我自己辩解。

又譬如说,我想重新布置房子,将公公的遗物搬走,换上新家具,她不反对,等到家具要送来时,她却像小女孩一般地哭泣:“阮呒!阮呒!”

于是我们什么都不敢做,只能坐在门口吃些那永远吃不完的花生,望那不知所以的远方。

那就听海吧!海在唱歌,海在跳舞,海在唤醒心灵之耳,海在盘算一场惊心动魄的逃亡,海在反抗,反抗天空反抗大地,以千手千足反抗无所不在的命运。

婆婆又说:“你听,海浪声。”

几十年来,她这么听海度日,听命运对她的安排,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私语,她的脸因而有了海般的皱褶,海般的波动。

细细地听海啊!

远方在呼喊。你可以安排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说另一种语言,换另一种风姿,不同的花草树木与空气,它们都有眼睛有手脚,将以跳舞之姿欢迎你。

细细地听海啊!

公公说:我没事了,我穿新衣新鞋要走了,我今日托梦与汝,将我葬在海边,就像昔日常常到港边,汝们要守着我,好好看顾汝母。汝的事业心莫再那么重,查某人要认命,莫要再写作文,写作文只有伤身体,对人生无啥路用,我在生时汝不听我话,在死时要听我一回……

再过不久我就将到远方,带着不知什么的罪恶感四处漂流,去找寻不知什么的梦想——悲莫悲兮生别离,我曾披上黑衣泣涕涟涟;乐莫乐兮新相知,我如戏子卸下彩妆轻歌远扬。

如今我已身在异国,初初搬来这房子的第一天,门前有一大丛向日葵突兀兀地迎人,在暮色中显得落寞无主,也许旧主人是从大陆来的,才会种这种似乎带着人性的花朵,头角峥嵘,摇首摆尾,远远看去真像一群人并排站在那里!或许花也会认主人吧!过不了几天,它们纷纷颓然倒地,金黄色的花粉撒得四处碧血黄花。

我常悒悒地坐在门前,望着那丛花发呆,有时将风声听成海浪声,有时将那片无垠的草绿望成海蓝,有时将路人望成穿黑衣的女人,那丛花里住着故人,住着大海,住着乡愁。

听听海啊,看今天他将告诉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