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唇与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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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微温(1)

我会栖息在玫瑰花心中,

以爱恋的姿态窥视你的行踪;

但也许不久会潜进幽深的海底,追逐银白色的飞鱼;

有时候我会坐在一个空洞的房间里,

静静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

或者栖息在厨房的瓦斯炉上,

等待着跟滚沸的汤一起蒸发。

今夜,心情微温

我们活着,因为有一部分在死去。

某个夏日,看完长沙窑展,走到植物园的荷花池畔,炙热的阳光照得人恍惚如梦,十里风荷四面埋伏而来,有种骚动自地面而来,我的内在有一小块在崩解,我无法描述其中的变化,只有让自己陷入冥思中。

上次来这里大约在二十年前,也是在酷热的夏日,我穿着藕色的旗袍,大姐穿着橙色与黑色图案的旗袍,我们都很年轻,一路唱唱笑笑来这里拍照。我看见旧日的自己向荷池这边走来,这不完全是幻觉,只能说是了解,我变成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她像玻璃一般透明,我的眼光可以穿透她,洞悉她的身体与心思,完完全全明白她为何哭为何笑为何爱,但对于此刻的自身,却朦胧无知,不知身在何处。

现实世界是心灵的作用还是物质的变化?这段日子来我沉迷于古器物研究,终日面对那些瓶瓶罐罐,有系统且有规模的物品的世界,它们发散的磁场,可以与倾城倾国的美女相比,那些染有古董癖的人,戏称自己罹患一种不治之症,但你也可以说这是腺体的作用,跟情欲的发动一样。

我特别钟情那些古器物背后的故事,当唐代的窑工第一次烧出窑变的铜红釉时,他们惊呼而逃,还以为窑里闹妖怪;在宋代,人们相信定窑白瓷磨成粉,吞服之后可以治病;有一个收藏古瓷的巨富,为了他那一千多件的收藏居住在陋巷简屋中,并到处宣扬小宇宙理论,他认为物质自身是一个小宇宙,与人类的磁场交互感应。

这个时代,一半人否认物质,一半人否认意识,结果两者皆落空。

我们的确生活在过度物化的世界,居然企图利用药物扭转心灵,抵抗死亡。听说有种药物叫“忘忧解”,它可以使你的激动平息,冷静地处理日常事务,最重要的,它能改变你对事物的看法。我们穷其一生不就是在找寻某种真知灼见吗?然而只要一颗“忘忧解”,你就能有新看法、新境界。

试想有一种药物可以解除情爱的痛苦,当你的面孔发热心跳加快,焦躁的情绪令人废寝忘食,某人的影像盘踞你的脑海,他的出现牵引你的视线,快乐夹杂痛苦一起发作,只要一颗药丸,你的腺体分泌改变,性欲降低,世界变得缤纷多彩,那人的影像却变得扁平扭曲,再无光体围绕。

如果爱欲是腺体的作用,那么世界上一半的文学艺术作品是由间质细胞创造的。如果所有的生命现象俱是物质作用,人是物质,爱是物质,物质亦是物质,那么你还需要忧伤吗?

那个人向你走来,他头上擦着琼森发油,身上穿着POLO衬衫,脚上穿着Bally皮鞋,手上戴着精工表,手提着小羊皮公文包,你爱上他,你能说那些物质不正在散发某种力量吗?又,那个人坐上富豪汽车,开向他的办公大楼,他坐上电梯,走进办公室,在计算机上Key进密码,他正在打一份电子书信,并一面喝下一杯伯朗咖啡,然后做了几下甩手操,他打了电话给你,说“我爱你”,那天晚上,他与你温存,并掏出一枚钻戒向你求婚。

你说未来什么都不要,只要拥有一块小小的地可以种种花种种菜,于是,他订购一户郊区的房子,离上班地点得开一个多小时车程,你们觉得一切值得,但种出来的花被虫子吃掉大半,种出来的菜吃不完,大多送给朋友和邻居,原因是你家的冰箱太小。于是,你想到生个孩子,孩子生下来果然可爱,说话呢呢喃喃,不时搬弄小指头儿,为了这个,每个月采购他的尿布和奶粉,提得手膀扭伤,你甚至没有时间好好看完一份报纸。

这是个陷阱,认识与幻觉恶性循环。当你的步履越来越沉重,走路时呼吸越来越喘急,你甚至闻到自己发出腐臭的气息。这时你发现昔日相识的人们挥着大军向你逼近,当你踽踽独行时,很久以前那个缺齿的邻居小孩,还有头上长着瘌痢的同学,他们向你迎面跑来,对你说:“喂!你笨重得像头大象!”

你还看见旧日的自己,大约六七岁吧!脸色黄黄的,头发也黄黄的,酱油吃太多的缘故,不知为什么她的眼中老是汪着一泡眼泪,你问她:“怎么了?”她说:“我的狗死了,吃老鼠药死的,钻进水沟拖都拖不出来,好脏好臭啊!”那是你第一次看见的死亡。

某日你正在烤吐司,看见十三岁的自己靠在阳台上发呆,你又问她:“怎么了?”她说:“天空为什么这么蓝呢?我的心在下雨。”

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把朋友接待到他那平凡而陈旧的厨房时,对他们说:“进来,这里也有神祇。”

从没想到我是个好厨子,二十五岁之前没有动过锅铲,二十五岁第一次煮饭,就烧出一桌好菜,我的煮菜天赋令神仙都要嫉妒,不用看食谱,专门开创新菜色,让你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要发出惊叹!

我的灵魂栖息在厨房中,那里充斥着嗅觉与味觉刺激,酸甜苦辣样样齐全,我绝对相信神祇居住在这里。我可以烧出幸福的滋味,熬出真善美具备的好汤。然而,我仍然觉得忧伤。

于是某日,我买了一台天文望远镜,在无人的高楼上朝向天体,当我看到放大的扁平状月球和猎户座的光灿腰带时,我的心澄明如水,我觉得释放之后的心灵可以忘记你,像爱你一样爱自己。

我看见我的生命形成一条波动的光线,起初,它缓慢平直地跳,偶有小小的起伏,它跟足踝的起伏有关,跟车轮的滚动有关,偶尔它攀高一下,不久就直线下坠。

至于你,你是谁?什么相貌?在什么地方?那都不重要,我早将你视同自我的一部分。

偶尔我的动线作扁盘型地旋转,偶尔形成螺线型上升,我的轨迹跟行星的移动相呼应,有一段时期,我始终围绕你旋转,生命动线构成如曼陀罗花,但在旋转三千多个昼夜之后,我决定离开你,以拋物线快速地远离你的轨道。

我的生命图形如许灿烂诡秘,今后你看到的我,将只是斑斓星点,在星点与星点之间你可以连接一条虚线,但你终将失落我的轨迹。

我会栖息在玫瑰花心中,以爱恋的姿态窥视你的行踪;但也许不久会潜进幽深的海底,追逐银白色的飞鱼。有时候我会坐在一个空洞的房间里,静静看着窗外来往的人群;或者栖息在厨房的瓦斯炉上,等待着跟滚沸的汤一起蒸发。

然而物质与心灵互相转换的钥匙是什么?

我想到运动。像粒子与粒子之间碰撞,产生新的质量,我必须像射出的箭,不断往前奔驰,或者如彩蝶奔波于花丛之间,或是跳跃,或是舞动,或是滑行,直至进入孤独的核心,那便会获得奇异的力量。所以,我无法再等候你,或者沉耽于幻想,我必须前去完成我的生命图形,也许有一天我会再以连续的拋物线与你交会。

我想到再生。像细胞的增殖,旧的死去,新的再生,必须彻底将自我分割,让过去的自己跟现在的自己划分清楚,你只存在于此时此刻,眼前当下的一切即是真理,心灵的亦是物质的,物质的亦是心灵的。像蚯蚓般柔软,分裂又再生,再生又分裂,只为钻进柔软的大地,找寻它真实的心。

我想到感应。宇宙是不可支离的大蜘蛛网,我在这一端,你在那一端,凭借细弱的网丝可以感受你我的存在。我们必须像新生的细胞一样敏锐,并且尽情地生长。我可以从遥远的一端对你歌唱:

夜间之尽头万物回返至我的自然,当新的

白昼开始,我带它们再进入光明

故经过我的自然我带一切创造前进

且旋滚在时间的圆环内转动

但是我并未被这开创的工作束缚

我在而且我留心观察这戏剧性的工作

我们历经数千劫之别离,却未须臾分离

再回到那个夏日荷池吧!二十年前的荷花与二十年后的荷花并无两样,但你可以想象吗?当雀鸟在荷叶上跳动时,整个水池好像在晃动,荷花却笔直不动,只有水红的透明的花瓣一瓣瓣剥落。

1996年

蓝天,再见!

弟弟的同学蓝天在某日清晨被射杀十七枪倒毙于家门口,其时弟弟正酣睡于疗养院,因为车祸瘫痪的身体因此跳动了十七下。当我们告诉他这个消息,他早已失去清醒意识干枯的双眼露出怯惧的阴影,虚弱地说:“不要说了!”

作案牵涉的层次极高,地方角头一下子全部都逃匿以躲避风头,在那个以无烟自豪的南国小镇,涉案的人物其实皆毕业于某几个学校,生长于邻里,攀亲带故可以组成一个同学会或同乡会,一时人人自危草木变色。这些昔日被乡里排斥的青年,留在本地发展出各样的新兴娱乐事业,以KTV、赌场、六合彩结合的乡村休闲活动,在摇曳生姿的椰林中点亮了五彩缤纷的小灯泡和霓虹灯,并扬起粗暴的歌声。

弟弟在国中时结成的帮派,其中二人在逃,三人在牢,蓝天被乱枪射死,弟弟则于两年前厌弃生命飙车投入车流自尽,以致医生宣布脑死放弃治疗,没想到在昏迷三个月之后他居然清醒,如今已是半个植物人,其时他才二十八岁,结束他短暂暴戾的青春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