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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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食之风雅(3)

咸丰十一年(1861年),天津租界出现了一家经营餐饮、旅馆和货栈的利顺德,其创始人为英国牧师殷森。利顺德保存的一套同治二年(1863年)打制的金银餐具,已成了西餐传入中国的实物证明。据《中国饮食史》记载,同治五年(1866年),上海美华书馆刊印了一本中文的《造洋饭书》,介绍了200多种西餐的制作方法。其作者为在中国居住了58年的美国传教士高第丕——的夫人。高第丕本人也不简单,他曾经拜访过太平天国的首都,还编过一本《上海土音字写法》。看来,对于“外来和尚”的作用,实在不好一言以蔽之。

不过,其时官场上似乎还未流行“洋饭”。后来当过光绪英语老师的张德彝在《航海述奇》中,详细记录了他在同治五年(1866年)坐英国轮船由天津去上海时船上的伙食:“每日三次点心,两次大餐……所食者,无非烧炙牛羊鸡鱼,再则糖饼、苹果……饮则凉水、糖水、热牛奶、菜肉汤、甜苦洋酒。”吃西餐用的餐具是“每人小刀一把、大小匙一、叉一、盘一、白布一、玻璃酒杯三个”。张德彝是同文馆即官办外语学校的首批学员,其时已完成三年学业,就要去西洋考察。学了三年“洋话”的张德彝,最后还是在“洋船”上开的“洋荤”,足见西餐在京城的官方地位甚微。这大约与其时官场气氛有关。

光绪十年(1884年)时,朝廷任命曾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办事的张荫桓为太常寺少卿,也就是汤若望待过的部门的二把手。太常寺的职责,不过是为朝廷祭祀祭典执掌礼仪,操办祭器祭物,油水不大,然而此事却遭到了大臣徐致祥的激烈反对。徐在奏折中宣称与张毫无过节,甚至素不相识,但就是要一反到底。其理由是:“查张荫桓出身卑微,幼习洋业,故夷情略悉,已为自爱者所鄙。”夷情略悉,便已为自爱者所鄙,妨碍升迁,如果有人还敢大吃或小吃“洋饭”,乌纱帽恐怕就得换上顶“夷化”之帽。

及至更晚时,洋饭才为官方正式接纳。溥仪当年在聘请洋教师授课的同时,还曾找厨师为他制作西餐。不过,彼时时局已然大变,这位爱新觉罗的后人已非大清宣统皇上,而是蜷缩于紫禁城中的逊帝了。

翻检番菜

中国近代吃喝,有一路中体西用者——番菜。经营此类吃喝的,为番菜馆。

番菜馆之名一听便知,其老板绝非金发碧眼者流。但凡对中国历史略知一二的老外,是决计不会和这类词语套近乎的。中国古代圣贤一向是“登泰山而小天下”,把周边民族统统打入野蛮落后不开化的阵营,并冠以夷狄胡番等“美名”,从不放在眼里。《礼记·大学》便明确指出,只有嫉贤妒能欺上瞒下的臣子,才有资格“进诸四夷,不与同中国”,让他们到化外之地凉快去,省得捣乱。

到了近代,一些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夷”们找上门来,让泱泱天朝屡战屡北,人们才明白,圣贤之言不可尽信,这些个番邦夷属尽管野蛮,却不落后,由此才有了取别国之长增自家实力的念头。但是在嘴上,一般人还是轻易不改口。毛泽东在1915年所写的一首悼念同窗的五古中,便有“东海有岛夷,北方尽仇怨;荡涤谁氏子,安得辞浮贱”的诗句。在国将不国之时,为了激发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恐怕也只能如此。由是,中国人掌控的西餐馆也就成了番菜馆。由华人接收洋人的吃喝,换个贱名,稍加变通,再去滋润滋润华人的肠胃,也算是小小的精神上的胜利。

据专家考证,番菜馆发源于广州,19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北伐上海,待到在京城扎根,已经是1900年以后的事情。盖因庚子年间,北京把带“洋”的东西彻底扫荡了一通,据说连煤油灯都砸了个精光,因为叫洋油灯。对于京城番菜馆的情况,《京华春梦录》中曾有所涉及:“年来颇有仿效西夷,设置番菜馆者,除北京、东方诸饭店外,尚有撷英、美益等菜馆,及西车站之餐室,其菜品烹制虽异,亦自可口,而所造点饥物,如布丁、凉冻、奶茶等品,偶一食之,芬留齿颊,颇觉耐人寻味。”

此说不尽准确。因为北京饭店正式挂牌于1911年,地点在现今东方广场东部,其老板长期都是外国人,因此供应西餐是有的,但绝不会叫番菜。道理很简单,没有人傻到自己骂自己。至于设在前门外廊坊头条的撷英,倒确乎是当时京城最为著名的番菜馆,许多名人都曾在此流连。据季羡林先生回忆,当年沈从文先生与张兆和女士结婚时,便是在撷英宴请亲朋好友的,其时季先生还是个穷学生,因为所写的一篇文章而认识了沈先生,因此也在受邀之列。不过,宴席中究竟有哪些个番菜,季先生没说。

倒是清朝八大铁帽子王之一睿亲王的后人金寄水先生,在《王府生活实录》中,有一段他在五岁时随祖母到撷英吃番菜的回忆。说是第一道菜为清汤鲍鱼,洒上胡椒,其味甚美。“第二道菜,是炸鳜鱼。先由服务员用左臂托来椭圆形大瓷盘,递次伸到每个人左侧,由食者自己拨取。原来这就叫‘拨菜’。这菜外焦里嫩,松软适口。蘸辣酱油,别有风味。但右刀左叉的用法很不顺手,只得勉强将就,深感不便。”此后的两道大菜是火腿龙须菜和烤野鸭。因王府不许小孩吃野味,因此后一道给金寄水换了个炸小面盒。其形似点心,中有肉馅,据说是“撷英”的独门绝活儿。大菜吃过,还有咖啡、布丁和水果。

从这段描述可以看出,番菜在做法和吃法上与正规西餐相差不多,但所用原料则为“中西合璧”。像鲍鱼和鳜鱼,都难入“正宗”西餐菜单,却是中国人餐桌上的宠物。鳜鱼又叫季花鱼,为中国特产,因此国外也称其为“中华鱼”。因肉厚刺少味鲜,鳜鱼很早便被中国人视为美味。文天祥有诗云:“明日主人酬一座,小船旋网鳜鱼肥。”看来这位状元宰相除了会吟咏《正气歌》,还很懂得生活。不错!

中国各大菜系中,都有鳜鱼名菜,如徽菜的臭鳜鱼,苏菜的松鼠鳜鱼,鲁菜的烤花揽鳜鱼,因此将其引入番菜,以西法治之,自然也会受到国人欢迎。

北京的番菜馆还有几家在东安市场。据民俗学家邓云乡先生回忆,其中有一售卖西点咖啡的店铺,名为国强。国强的茶房老温曾跟他说,黎元洪任大总统时,有时只身从东厂胡同的住宅骑马到东华门大街的真光影院看电影,散场后便到国强喝杯咖啡,老温就多次接待过他。说得有鼻子有眼。邓先生还就此发了一通感慨:“这样的事恐怕现在的人很难想象,也很难相信了!”

不过,邓先生的感慨是白发了。据知情人回忆,国强开张是在1924年,而此前一年,黎元洪已被轰下总统宝座,跑到天津做寓公去了。到了1924年,他连北京的宅子都卖了,又如何独自骑马看电影喝咖啡?名人周围,总会有一批帮闲忙着给贴金,专业的和业余的。

冰糖葫芦

冬日北京街头,有两种当家小吃,一为烤白薯,一为冰糖葫芦。烤白薯,他处抑或有之,冰糖葫芦,则应属京城最为正宗。

据“老北京”说,清朝末年时庆亲王府中的小吃盖北京,王府的福晋、小姐,常常以此馈赠亲友。当时街巷之中的许多小吃,都是从庆王府中偷偷学出来的,其中就有冰糖葫芦。最早的糖葫芦,只是吃着玩儿的,一串之上只有两个红果(北京人把大山楂称为红果),上面的小,下面的大,果子外面蘸糖,中间用一根竹签穿起。因其形状酷似葫芦,故以冰糖葫芦名之。到了后来,可能是为了利于售卖,一根竹签上穿起了一串果子,冰糖葫芦的名字却没有改,但与其本意已相差甚远了。这是冰糖葫芦起源的一种版本。

还有另外的版本。说是九百多年前的南宋时期,宋光宗赵惇最宠爱的黄贵妃得了不知名的病,面黄肌瘦,不思饮食,久治不愈,御医束手。最后,皇上只好请来一位民间医生为贵妃诊脉,也算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这个民间游医给贵妃娘娘开出的药方是:冰糖与山楂一起煎熬,每顿饭前吃五至十枚。并保证十五天见效。黄贵妃服了半个月,顽疾果然痊愈。这是因为,山楂能够消食积、散淤血,驱绦虫,止痢疾,特别是助消化功效十分明显。大概是黄贵妃所食山珍海味过多,积住了食,因此用山楂便解除了病痛。后来这种冰糖与山楂一同煎熬的做法传到民间,老百姓又把山楂串起来卖,就成了冰糖葫芦。

这种说法固然很有科学道理,但是与冰糖葫芦却沾不上边。将冰糖或是蜂蜜与山楂等果品同煎同煮,所制成的是另外一种食品——蜜饯。这在宋朝确已有之,当时叫作蜜煎。北京的冰糖葫芦的原料虽然也是冰糖与山楂,但两者只是“表面交情”,没有同锅煎熬的“战斗友谊”,故而酸甜之味互不干涉,与蜜饯全然不同。

北京冰糖葫芦的通常做法是,将新鲜红果洗净晾干,用一尺左右的竹签穿起来,每七八枚红果穿成一串。然后将冰糖或是上好白糖放在锅中用小火慢熬,锅旁放一块光滑如镜的石板,上面抹一层香油。等到冰糖全部化开并有泡沫泛起时,将穿好的红果放到锅里翻个身,将其周身蘸满糖汁,再放到石板上晾凉。如此这般之后,便制成了酸甜味美的冰糖葫芦。熬糖讲究用砂锅或是铜勺,功夫全在火候上,火候不够,红果外面的冰糖吃起来粘牙,火候过了,味道又会发苦。

北京的冰糖葫芦何处最佳?似乎难有定论。著名红学家和民俗学家邓云乡先生认为,“当年北京最好的糖葫芦是东安市场的,在那雪亮的电灯照耀下,摊子上摆着一层一层的,釉下蓝花或是五彩釉子的大盘里,放着各样新蘸得的冰糖葫芦,在那里闪闪发光,泛着诱人的异彩。其中有红果的、海棠的、核桃仁的、榅桲的、山药的、山药豆子的、红果夹豆沙的……品种繁多。”

而美文家兼美食家梁实秋先生则另有主张。他在《雅舍谈吃》里回忆说,冰糖葫芦“以信远斋所制为最精,不用竹签,每一颗山里红或海棠均单个独立,所用之果皆硕大无比,而且干净,放在垫了油纸的纸盒中由客携去。”

信远斋是一家蜜果店,原来在东琉璃厂把口处。这家店最有名的是夏天的酸梅汤和酸梅卤,冬天的冰糖葫芦也极有特色,且有好几种做法。一种是将红果破开或轻轻按扁,几个串成一串,外面薄薄贴上一层豆沙,豆沙上再嵌入摆成京剧脸谱等图案的瓜子仁,然后再裹糖。这种糖葫芦远远望去,红是红,黑是黑,白是白,三色相间,格外醒目。还有一种叫糖墩,先将一个红果破开,去核,中间夹进一块核桃仁,再裹上糖,这样吃起来就不会倒牙了。这就是梁实秋先生文章中所说的独果糖葫芦。

如今,东安市场已不复旧时模样,信远斋也迁至他处,人们只能通过文章领略当年冰糖葫芦的精彩了。

北京城卖冰糖葫芦的,除了坐商,还有走街串巷四下叫卖的小贩。过去城里各处卖糖葫芦的吆喝声,各有各的腔调。南城的吆喝是:“葫芦冰糖的,蜜嘞糖葫芦。(白)还有几串,谁砸锅去?”“砸锅”是说把剩下的几串都赢了去。当时有的做小买卖的还带抽彩,类似现在的有奖销售。北城的吆喝则是另一个味儿:“蜜嘞哎海哎,冰糖葫芦嘞哎嗷。”听到吆喝声,四合院里的小姑娘小小子便会奔出来,手里攥着爷爷奶奶给的零花钱,从小贩那里换回一串冰糖葫芦,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开。那又红又亮的冰糖葫芦,为灰蒙蒙的北京冬日增添了一抹暖色。

北京冰糖葫芦所用之红果,多产自周围山区,但过去城中从事红果批发业务的商行,则少之又少。这里面还有一个故事。据《清代野记》记载:自来京师,各种货物行店皆不止一家,唯红果行(即山棱红也),只天桥一家,别无分行,他人亦不能开设,盖呈部立案也。相传百余年前,其家始祖亦以性命博得者。当时有两行,皆山东人,争售贬价,各不相下,终无了局。忽一日有人调停,谓两家徒争无益,我今设饼铛于此(即烙饼之大铁煎盘也,大者如圆桌面),以火炙热,有能坐其上而不呼痛者,即归其独开,不得争论。议定,此家主人即解下衣盘膝坐其上,火炙股肉支支有声,须臾起立,两股焦烂矣。未到家即死,而此行遂为此家独设,呈部立案,无碍异议焉,故至今只此一家。

如果没有这段记录,说会想到,在甜酸适口的冰糖葫芦后面,竟然还有如此惊心动魄的故事。

除了北京,冰糖葫芦天津亦有之,名为“糖堆儿”。民末清初时,此处的“丁大少”塘堆儿甚为有名。曾经与梅兰芳合作多年的许姬传老先生,在《许姬传艺坛漫录》中,对此有着具体描述:

“我二十岁时居津,有一天,走到东门脸,忽听有人吆喝‘糖堆儿’,声音宏亮,听人介绍这是‘丁大少’。我见此人正当中年,皮肤白净,头戴黑皮帽,穿一件花锻袍子,大襟斜敞,露出狐皮里子,手托朱红漆盘,上面搁着几十串糖堆儿,男男女女都围上去买。我挤不上去,幸遇洋车夫老张,我掏两毛钱请他代买,老张给我买了两串,我们就在路边吃,果然酸甜香脆,与众不同。几分钟内,糖堆儿卖完,‘丁大少’转身走了。

“‘丁大少’叫丁伯钰,他父亲原是候补道,死后家道中落,他自食其力,靠卖糖堆儿为生。在那个社会,大少爷卖糖堆儿是新鲜事,但凭手艺吃饭,并不丢脸,一毛钱一串可不便宜,如果味道不好是销不动的。据说丁大少从小爱吃某师傅做的糖堆儿,后来就把这位师傅接到家里供养着,并向师傅学得手艺,窍门是熬冰糖火候掌握得好,脆甜而不粘牙。”

候补道相当于现在的地厅级干部,只是没有实缺而已。由此看来,这丁大少好歹也算是高干子弟了。以此身份去卖糖堆儿,搁到今天也算是新鲜事。

据说,丁伯钰做糖堆儿讲究真材实料,糖料必须使用荷兰冰花糖、日本糖和中国台湾糖,熬糖时还要加上少许糖稀。蘸糖堆儿用的红果,要选用河北冀县、涿州和天津蓟县的大红果。一支糖堆儿四个红果,最后的两个还要夹上豆馅,豆馅上点缀核桃仁、瓜条、京糕和一片橘饼。当时有人做过实验,冬天里将丁伯钰的糖堆儿放在皮袄上,糖堆儿上绝对沾不下皮毛,足见这糖堆儿做的多地道。

可惜,丁大少创制的糖堆儿未能发扬光大,如今已成绝响。而今天的“丁大少”们,大都专攻房地产去了。

除了冰糖葫芦,北京还有一种大糖葫芦,这是春节期间城里厂甸和城外大钟寺庙会特有的年货。它在做法是用荆条穿上山里红,然后用刷子刷上饴糖。这种大糖葫芦小的有三尺余,大的五六尺长,顶上插以红绿纸小三角旗,很是惹眼。不过这种大糖葫芦制作粗糙,而且易沾灰,不宜入口。逛完厂甸归来手持大糖葫芦招摇过市,也是北京春节一景。如今,中断三十多年之后,北京又恢复了春节逛厂甸活动,大糖葫芦也重现市面。这很好。

酱食杂缀

中国古代各路圣贤,在饮食上也各有高见。

墨子可称简约平实派,认为“其为食也,足以增气充虚,强体适腹而已矣”。吃饱就得,少玩儿花活。老子则属故弄玄虚派,主张“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声言过于追求滋味反倒与人有伤。孔子呢,应该算小题大做派,非要在饮食中添加诸多说道,只能如此不得那般,否则便为失“礼”,罪莫大焉。有人统计,一部《论语》,有关饮食的规矩就有20多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