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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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食之风雅(4)

这诸多食规中,最著名的当然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此外还有什么“食不语,寝不言”;“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就连叫外卖,也属犯规——“沽酒市脯不食”。如果老先生活到今天,绝不可让他掌管餐饮业,不然饭馆都得关门大吉。

孔圣人之饮食禁则并非原创,不过是将官方饮食习俗整理发表,当了一回喉舌而已。就拿“不得其酱,不食”来说,《礼记》中便明确规定:“献熟食者操酱齐。”就是上肉食时,一定要跟着相应的酱。其时各种肉、酱都有固定搭配,牛、羊、猪肉用肉酱,生鱼片用芥酱,菰米饭、野鸡羹配螺肉酱,烧鱼用鱼子酱,吃干肉片蘸蚁卵酱,吃煮麋肉配鱼酱……据说经常混吃混喝的主儿,只要一看上的什么酱,便可明了下面的节目,用不着再翻菜单。不过,即便这等高人,上了国宴也得发懵。《周礼·天官·膳夫》记载,周天子日常饮食,“羞用百二十品”,配“酱百有二十瓮”。一百二十瓮酱!好嘛!没个一年半载,绝难弄清其中名堂。

古人这些用酱规矩,其实只在有头有脸者中流行,与平民百姓无涉。战国时,秦国士兵斩获敌军一个首级,可获爵位一级、田宅一处和仆人数个,赏赐相当丰厚。然而,此等人仍属无酱阶级,只能吃白饭。只有混到三级爵位,日常伙食才有精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盘。

先秦之酱如此珍贵,是因原料供应有限且制作复杂。其时酱的正式名称为醢。《说文》的解释是:“酱,醢也。从肉从酉,酒以和酱也。”其制作方法是,将瘦肉切末阴干,拌上红曲和食盐,放入瓮中,然后倒入美酒,密封百日后方可开坛享用。除了瘦肉,牛百叶、鲜鱼、蛤蜊、田螺、鱼子等也可制醢,以此伴食各种荤物。当时百姓,日常饮食只是稠粥菜羹,肉之无着,酱将焉附?因此,所谓“不得其酱,不食”,不过是有权有势者们玩儿的花活儿。

专家考证,汉代之后中国才有了用大豆等粮食制酱的技术。《齐民要术》中对此有详细记载。起初,制酱还有许多说道,《论衡》中说:“世讳作豆酱恶闻雷,此欲使人急作,不欲积久也。”说是因为打雷使人怕下雨,此时着急忙慌制作的酱便不易久藏,但其根本原因恐怕还是制酱技术不过关,遇到坏天气便会变质,于是只好拿雷公当垫背的。以后人们发现,经过三伏天风吹日晒的酱品,色泽鲜亮,后味发甜,于是伏酱反倒成了热门货。

西晋时造酱术似已普及。其时一小文人左思欲写一篇描写魏、蜀、吴三国都城胜景的《三都赋》,被另一有此念头的大文人陆机知道了,陆机于是写信跟弟弟陆云说:“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其成,当以覆酱瓮耳。”此事的最终结果,便是人们熟知的“洛阳纸贵”,小文人成了名,大文人服了输。陆机要将左思著作去盖酱瓮,想必家中即有此物,不然跑个十里八里去干这等事,未免麻烦。以后,北宋的《清异录》,将酱封为“八珍主人”,并认为不知用酱,乃厨师之绝大损失;南宋时的杭州,已是“处处各有茶坊、酒肆、面店、果子、彩帛、绒线、香烛、油酱、食米、下饭鱼肉鲞腊等铺”,并有了“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流行歌曲,一直传唱至今。

脱离官方羁绊走进民间,酱食才有了真正的繁荣。如今各地以酱佐味的菜肴,不知凡几。北京的名吃之中,月盛斋的酱牛羊肉、仿膳的肉末烧饼、丰泽园的酱汁活鱼和“老北京”家家会做的炸酱面,都离不开此物。全聚德烤鸭的主流吃法,也是将鸭片放入荷叶饼中,佐以甜面酱、葱丝、黄瓜条等物,裹而食之。至于六必居和天源的酱菜,更是有酱一族的衍生产品。

放弃对酱食的垄断,对当权者未尝不是好事,因为从此可以尽享千百万民间人士所创制的美食精华,省得整日只是厮守祖宗传下的120瓮酱过日子,未免陈旧。肉末烧饼是否进过御膳房尚难断定,但月盛斋的酱羊肉确乎是慈禧老佛爷的爱物,老板为此还领过进宫送货通行证——腰牌,时在光绪十二年(1886年)十月十二日。这正是:若要美食多酱,做事不可太“酱”!

吃醋杂说

造醋是中国人的一大发明。

未有醋之前,古人食酸只能用梅子捣碎之后,取其汁调味,《尚书》中“欲作和羹,尔惟盐梅”,说的就是这段历史。除了盐就是梅,其时饭菜滋味,相当寡淡。有专家考证,汉朝之后,才有了以植物淀粉为主料经发酵制成的酸性调味品——醋,从此以后醋民渐多。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中已经记载:“盖人家每日不可缺者,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过,尽管吃醋者数以亿计,但“吃醋”的声誉却不好。这全是唐太宗闹的。

李世民即位之后,不知怎么一时心血来潮,要将几名美女赐给宰相房玄龄做妾,房玄龄死活不敢领旨,虽然心里很动荡。太宗知悉全因宰相夫人从中作梗,便想断一断家务事,把宰相夫人召来说:“若宁不妒而生,宁妒而死?”并叫人送上一壶“毒酒”,让她当即抉择。没想到,房夫人“宁妒而死”,接过“毒酒”一饮而尽。幸好,李世民给她喝的只是一壶醋,不然非得闹出人命来。

此事新旧《唐书》均不载,见于唐人笔记《朝野佥载》,未知是真是假。不过,唐太宗和房玄龄的关系非同一般则是确实的。他让房玄龄当了十多年的宰相,下令在表彰开国功臣的凌烟阁上供奉其画像,在房玄龄晚年病重的时候,还下令凿开宫墙,以便随时去房府探病。房玄龄一生处事谨慎,因此太宗得闲之时,拿他开开玩笑也是有可能的。这个玩笑一开,吃醋便有了另一重含义:“产生嫉妒情绪(多指在男女关系上)”,而且广为流传。现如今,知道房玄龄的人大概不多,但问起“吃醋”的意思来,则是妇孺皆知。如若不信,可到电视歌手大奖赛上做一常识测试。

自打有了“吃醋”一词,醋的社会形象便大受影响。据清人笔记《栖霞阁野乘》记载,给道光皇帝当过文字秘书,并受到“品学兼优”嘉奖的朱兰坡在主持钟山书院时,曾让学生以柴米油盐酱醋茶各赋七律一首,有一顾姓书生《咏醋》诗更是深得其中三昧。起句为:“书生风味美人心”,结句为:“我亦醯鸡感身世,半瓶羞涩到而今。”书生风味自然是穷酸,美人心则指房玄龄夫人之事,“半瓶”后面省略的是一醋字,没有一个是好词儿。“醯”则是醋的古称,不过“醯鸡”却不是醋烧鸡,而是比蚊蚋还要小的虫子。《庄子·田子方》中记载,孔子去见老子,老子趁机教诲了他一番,说是至人的道德就是自然之道,是贯通万物的,故无须特别培养,而万物就离不开它。就像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一切本来如此,故无须加工,等等。孔子回来后深有体会地告诉颜回:“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微夫子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知道了这个典故,也就明白了醯鸡也不是什么好词儿,尽管它与醋只有字面上的联系。

虽说蒙受了种种不白之冤,但醋在烹调界的地位却并未因此而减损。北宋陶谷在《清异录》中说:“酱,八珍主人也;醋,食总管也。反是为,恶酱为厨司大耗;恶醋为小耗。”不但封醋为食总管,而且认为厌弃酱醋是厨师的绝大损失。宋代菜单中带有醋字的就有醋赤蟹、醋白蟹、枨醋洗手蟹、枨醋蚶、五辣醋蚶子、五辣醋羊、醋鲞、酒醋肉、姜醋生螺、姜醋假公权等等。现在杭州菜中的西湖醋鱼、宋嫂鱼羹之类的醋菜,恐怕与宋代还有些渊源,因为当时杭人之嗜醋,绝不逊于今日之晋人。

北宋李之仪在《姑溪居士文集》中记载,杭人“食醋多于饮酒”。到了南宋,民间更是流传着这样的俚语:“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著行在卖酒醋。”“行在”即是临安,也就是今日的杭州。宋高宗南渡后,称临安为“行在”,即行都,以示不忘故都汴梁。不过,这一“临”就是100多年,到后来干脆是“直把杭州作汴州”了。卖醋而能得富,足见当时杭州人吃醋之普及。南宋朝廷和临安府还分别在城里设有“御醋库”和“公使醋库”,专门生产食醋。凡事一旦有官家搀和在内,其中多有厚利可图。由此可以断定,卖醋得富,应非虚言。

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人家每日不可缺少的七样东西中,盐茶过去被官府十分看重,经常要“榷”之,即实行专卖,以便从中抽取高额税收,供养百官群僚。一些朝代实在没有来钱的辙了,也要拿醋“榷”一下。宋元两代和金国,都有榷醋的记载,有的地方甚至达到了“郡计仰榷醋”的地步。为了维护专卖,宋徽宗还下过诏令:“卖醋毋得越郡城五里外,凡县、镇、村并禁……”连吃醋都如此不自由,今日看来未免可笑。未知后人看今日之事,是否会有同感。

醋之佳品甚多,镇江香醋、山西老陈醋、四川保宁醋、天津独流老醋,各有特色。当年袁枚认为:“镇江醋颜色虽佳,味不甚酸,失醋之本旨矣。以板浦醋为第一,浦口醋次之。”至今,江苏灌云县板浦镇的汪怒友滴醋仍有名,不过此醋与本人毫无瓜葛。

文余杂碎儿·续吃醋杂说

据中国饮食史专家洪光住先生考证,中国以谷物酿在汉代大约已有之。不过,当时虽已有醋,也有“醋”字,但“醋”的意思却与现在全然不同。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醋,客酌主人也。”这里的“醋”字是表示宾主互相敬酒说的客套话。后代说某个人说话酸溜溜的,大概就是从这里引申出来的,因为一个人一旦进入“酸溜溜”行列,其言词必然是吹捧奉承成分居多。

南北朝时,造醋之法已经十分成熟,《齐民要术》中对此多有记载。唐宋时,食醋的品质已经相当高。陶谷所著《清异录》中有建康七妙一节:“金陵,士大夫渊薮,家家事鼎铛,有七妙:齑可照面,馄饨汤可注砚,饼可映字,饭可打擦擦台,湿面可穿结带,醋可劝盏,寒具嚼者惊动十里人。”这七妙,形象地描述了当时南京饮食技艺之高超,其中除“饭可打擦擦台”一句意思不太明白外,其余都还晓畅明了。不过,既是形容,难免有夸张成分在内,不可过于当真。如果有谁真拿馄饨汤注砚磨墨,估计写出的字准是一片油脂麻花儿。同样,食醋再清澈醇美,用来代酒招待客人也要闹出毛病。醋本是调味之物,不可无之,也不可多之。多吃就有麻烦,轻则胃里泛酸,重的还会吐血。

据《北史》记载,北周时有一大臣崔弘度不太懂得人情世故,部属家人犯事,一律严惩不贷。“时有屈突盖为武候车骑,亦严刻。长安为之语曰:‘宁饮三斗醋,不见崔弘度;宁炙三斗艾,不逢屈突盖。’”崔弘度蒙此恶名,其实有些冤枉,因为他其实只是对手下要求严格一些,并没有怎么滥施刑罚,然而却被一些人认为比饮三斗醋还要不堪忍受。不要说三斗醋,就是一斗喝下去,估计就得丢半条命。不过,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如能忍受喝醋的痛苦,倒是有利于个人事业的发展。

唐朝时有一个叫任迪简的进士,在丰州刺史、天德军西受降城都防御使李景略手下做事。据《新唐书》记载,一次李景略举行宴会,倒酒的军吏误把醋当作美酒给任迪简斟上了。任迪简知道李景略治军极严,如发现此事倒酒者必死,因此没有声张,强忍着把一巨觥醋喝了下去,然后再找了个借口将杯中之物换成了酒。等到宴会结束回家时,任迪简吐了不少血,但却不让人知道,于是军中都喜欢他待人宽厚。“景略卒,举军请为帅,监军使拘迪简,不听,众大呼,破户出之。德宗遣使者察变,具得所以然,乃授丰州刺史、天德军使。由殿中侍御史兼大夫、散骑常侍。入为太常少卿、太子左庶子。”后来他还当上了节度使,成为地方大员。由于任迪简的最初进步来自喝醋,因此被一些人戏称为“呷醋节度”。

一大杯醋喝下去,就能让人吐血,由此推断,当年房玄龄夫人为了不让老公另有新好,断然把醋当作毒药吃下去之后,肠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可能也和服毒之后差不多。房夫人吃醋之后,也不知道唐太宗对所送房玄龄之美女是如何处置的,对于吃醋之类的纠纷,实在是麻烦得让皇上也没有办法。清代浙江有一负责盐务的官员张映玑,山东人,性宽和,善滑稽。一日出署,有妇人拦轿喊冤,状告其夫宠妾灭妻。张作杭语从容对曰:“阿奶,我系盐务官职,并非地方有司,但管人家吃盐事,不管人家吃醋事也。”笑而遣之。这番话虽然不解决问题,但说得还有些风趣,总比板起脸来吓唬老百姓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