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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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燕飨之会(4)

第一个把烤鸭从“盒子菜”中选拔出来的人,真是高人。非此,烤鸭难有今日大行天下享誉全球之地位。要说吃烤鸭与吃春饼在形式上并无太大区别,都离不开薄饼加面酱、葱丝,所不同的是一专裹烤鸭,一兼收并蓄。唯舍弃诸味而独尊烤鸭,它的皮脆、肉嫩、香酥、细腻等诸多特点,才能充分显露出来,才能占尽风情,傲视同侪。我觉得,首倡烤鸭单吃的,应为美食大家兼官场老手。非美食大家,难发掘烤鸭种种之内在优秀品质;唯官场老手,才熟谙“多中心即无中心”之道理,将其从政坛移植到烹坛。自古以来,中国人便认为做饭与做官有相同之处,治大国若烹小鲜是也。

第一个把烤鸭单拎出来吃的人,还得有点改革意识。不然的话,只会亦步亦趋照着皇上的样子吃烧鸭子,来一碗汤汤水水的大杂烩。其味道虽然也不会错,但毕竟比不得烤出来直接入口来得痛快过瘾。好在,对于烧鸭子吃法之类的改革,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大都不加干涉,因为这于大局无大碍,搞好了当今还能坐享其成。要不然,慈禧怎么把领头搞戊戌变法的谭嗣同等人杀了头,同一时期搞烧鸭变法的却没听说被怎么样了呢?正因为对烤鸭之类改革的宽容,才造就了中国之世界烹饪大国的地位;也正因为对非烤鸭之类改革的非宽容,才使中国长期以来仅能以世界烹饪大国自慰。此说未知当否。

往大了说,烤鸭子的发展史其实也是一部改革史。当年全聚德创始人杨全仁把流行的焖炉烤鸭改为挂炉烤鸭,为品种创新;后来从单卖烤鸭改为全鸭席,属产品升级;至于这几年更是进行了脱胎换骨的变革。全聚德成立了集团公司,发展了连锁经营,花几千万建立了鸭坯加工厂,还想搞成上市公司。其间进展有之,但磕磕绊绊的事情也有不少。烤鸭子的改革一旦从技术层面转到企业层面,其面临的问题也就不再有政策优惠了。好在,这并不妨碍全聚德烤鸭的美味,一般食客尽可不必操心。

据说吃烤鸭的最佳方法是不要别的菜,单独吃烤鸭。如此才能清心净口,品尝出烤鸭的独特韵味。有兴趣者自可一试,不过先得学会不理睬周围食客和服务员的诧异目光,那里面的意思分明是——你有病呀?

杂涮火锅

天气渐凉,京城吃火锅涮肉的人又开始多起来。涮肉与烤鸭、烤肉,过去被称为北京的三大名吃。据集清人笔记之大成的《清稗类钞》记载:“京师冬日,酒家沽饮,案辄有一小釜,沃汤其中,炽火于下,盘置鸡鱼羊豕之肉片,俾客自投之,俟熟而食,故曰‘生火锅’。”“人民无分教内教外,均以涮羊肉为快。”由此可见,北京人吃涮肉,是老太太的被窝——盖有年矣。

北京人过去挨着皇上住,尽管中间隔着好几道宫墙,谁也见不着谁,但别处毕竟还沾不上这个光,因此北京的吃喝常常爱挂点“皇色”,以显示与众不同。三大名吃之中,烤鸭据说是从清朝御膳房传出来的,烤肉的历史更可追溯到明朝,《明宫史》中便记载着宫里面“凡遇雪,则暖室赏梅,吃炙羊肉”。至于炙羊肉与今天的烤肉是不是一码事,却无人理会。火锅涮肉的出身,当然也得有点说道。于是有人考证,当年乾隆爷的食单中便有火锅菜,在位期间几次举办千叟宴时,席间更有火锅涮羊肉。此论能否成立,值得怀疑。

清朝皇帝使用火锅确实不假。咸丰十一年(1861年)所立的《御膳房收存金银玉器皿册》记载,御膳房有“金火锅二口,随托盘火盖,一口重七十三两;一口重七十四两”,另有“银西洋火锅二口,每口重八十四两六钱。银火锅四口,每口重四十四两。银小火锅一口,随盘帽缺顶,计三十九两”。不过,这些火锅常在冬天用于菜肴的保温,而非涮肉。例如乾隆五十三年正月初九,乾隆皇帝的晚膳中,就有燕窝苹果酒炖鸭子热锅一品(郑二官做)、鸭子火熏白菜热锅一品(沈二官做)、山药红白羹热锅一品(朱二官做)。可见,乾隆享用的火锅,其中已有做好的菜肴,是与“生火锅”不同的“熟火锅”。

当年乾隆举办千叟宴时,也确实上过火锅。以乾隆五十年的千叟宴为例,王公和一二品大臣以及外国使臣在一等桌入宴。每桌设膳品为:火锅两个(银制、锡制各一),猪肉片一个,煺羊肉片一个,鹿尾烧鹿肉一盘,煺羊肉乌叉一盘,荤菜四碗,蒸食寿意一盘,炉食寿意一盘,螺蛳盒小菜两个,乌木箸两只。另备肉丝烫饭。次等席也有火锅两个,只不过是铜制的。这些火锅的功用也应该是菜肴保温,而非涮肉,否则不必端上两个火锅。尽管千叟宴把3000多名白胡子老头儿召集在一起大嚼一顿,算得上是旷世盛典,但就吃喝本身而论其实并不舒服。这些叟不仅要屡屡向皇上叩谢天恩,磨炼一番老胳膊老腿,还要接受其他考验。宴会举办的时间是正月,北京天寒地冻的时候,出席千叟宴者除少数高干贵宾可在房间用餐,其余只能在临时搭建的棚帐中享用皇上恩典。在这种环境下就餐,没点热乎饭菜,老叟们就真得“老了”。因此,火锅外带肉丝烫饭是必不可少的“急救药”。

把火锅与涮肉连在一起的“生火锅”,尽管未必有皇家血统,但并不妨碍其成为美味。早在清咸丰四年(1854年),北京前门外的正阳楼便有“涮羊肉”,所售之羊肉片,“片薄如纸,无一不完整”,颇受食客欢迎。到了民国初年,东来顺羊肉馆不惜重金把正阳楼的切肉师傅聘请过来,专营“涮羊肉”,并对羊肉的选择、切肉技术、调味品的配制以至涮肉锅子的使用,都煞费苦心地进行了研究和改进,因而名声大振,赢得了“涮肉何处嫩,北京东来顺”的美誉。如今,北京的涮肉馆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其数量远远超过了烤鸭店烤肉店。

按老规矩,北京人吃火锅涮肉要在冬至之后,吃涮肉时要佐以糖蒜,正宗的主食应该是芝麻烧饼或者杂面。如今,很少有人还照章办事,多数人是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饭馆们也紧追这一潮流,不但一年四季供应涮肉,还把炸窝头片抹臭豆腐之类的北京土吃也搬上了餐桌。在吃喝上,与时俱进是很正常的事情,无需倡导。

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同涮同煮,一些正统美食家是颇不以为然的,认为会乱了菜肴本性。清代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就明确提出“戒火锅”。他认为:“冬日宴客,惯用火锅。对客喧腾,已属可厌;且各菜之味,又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难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问哉!”尽管有此高论,但火锅涮肉却依旧盛行不衰,其中原因很值得探究。火锅之中各种成分难分高低贵贱,大家同在一锅,只有和衷共济,各展所长,方能最终造就美味。由是观之,中国经济可称火锅经济。

火腿寻味

浙中清馋,无过张岱,白下老饕,端让随园。此二人,一为明代遗民,一为大清进士,然而却同喜一物,火腿。

张岱在《陶庵梦忆》中,一口气列举了几十样平生喜爱的吃食,有北京的蘋婆果、马牙松,山东的羊肚菜、文官果,福建的福橘、牛皮糖,江西的青根、丰城脯,苏州的松子糖……浙江一带,更是花样繁多,“杭州则西瓜、鸡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笋、塘栖蜜橘,萧山则杨梅、莼菜、鸠鸟、青鲫、方柿,诸暨则香狸、樱桃、虎栗,嵊则厥粉、细榧、龙游糖,临海则枕头瓜,台州则瓦楞蚶、江瑶柱,浦江则火肉,东阳则南枣,山阴则破塘笋、谢橘、独山菱、河蟹、三江屯鲤、白蛤、江鱼、鲥鱼、里河鰦。远则岁致之,近则月致之,日致之。”

浦江在金华附近,曾经并入义乌,后又独立为县。火肉即是火腿,至今江南仍有此说法。张岱是山阴人,与金华相邻,因此这位大吃家对于火腿,虽未必日致之,月致之则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