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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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燕飨之会(3)

《浮生六记》写的都是些寻常小事,无甚弘论,但是很有味道。文中提到的“芥卤乳腐”,从制作工艺上看,应该就是今天的臭豆腐干。

“除臭豆腐干外,面筋、百叶(千张)皆可臭。蔬菜里的莴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笋的老根咬不动,切下来随手就仍进臭坛子里。——我们那里很多人家里都有个臭坛子,一坛子‘臭卤’。腌芥菜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臭卤”。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杆。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作‘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此为汪曾祺《五味》中的一段,对于臭物的制作工艺、品种特色说得都很明白。因是自家“老头儿”所写的文章,可放心引用,不至于闹出什么侵权官司。

臭坛子所臭之物似乎都是蔬菜豆腐之类,要吃臭鱼需另外想办法。皖南有一道名菜“臭鳜鱼”,其制法为:选一木桶,先在底部撒上少许精盐,然后逐一将鱼表面抹上适量的盐,整齐地放入桶内,一层一层往上码,最后在最上面以重物将鳜鱼压紧。每天上下翻动一次,数日后闻到臭味时便可出桶。洗净,清蒸或是红烧。鱼之微臭烹制之后转为奇香,味道甚绝。不过,并非人人都能承受此臭鳜鱼。几年前,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在北京一家徽菜馆请客,我因有事后到,遂叫我补点一菜。我因仰慕“臭鳜鱼”已久,便急急呼之。众人皆笑,说刚刚点菜时已让其下岗,没有想到又回来了。此鱼味道确实有些怪异,旁人稍动筷子便不再问津,而我那还在上初中的女儿,却总是趁人不注意时在臭鳜鱼身上扫荡,最后将其收拾得骨刺毕露。幸栽!汪家嗜臭后继有人。

臭鳜鱼之问世据说与清代盐商有关。当时的盐商们的祖籍多数在徽州,这些人在淮扬一带倒腾盐时,山珍海味吃滑了嘴,及至赚足了钱回乡养老时,仍然惦记着长江鳜鱼之美,遂差人从江边购鱼运回。其时没有飞机火车汽车可资利用,鳜鱼要访问徽州,只能靠人挑,路上要走好几天。为了防止鲜鱼腐烂,挑夫便将鳜鱼放入木桶用盐腌上,可到家仍然发了臭。有人不忍弃之,便试着烹而食之,没想到味道居然不错,于是便流行开来,成为当地特色菜。如今,皖南的臭鳜鱼已成系列,烹制新法有“锅仔”“铁板”“明炉”“纸包”“石烹”等,不一而足。现如今,大清国早没了,卖盐也改由盐业公司专营了,但是臭鳜鱼却成了气候,可见饮食之兴盛,往往少受朝代更迭、体制转换之影响。

如今,在京城欲作逐臭之夫,已相当便利。除了传统的王致和臭豆腐外,饭店、食摊多有油炸臭豆腐干卖。不过这些地方的食品,臭级往往不高,要想过瘾还是自己烹制的好。到农贸市场,拣选那种棱角已经不甚分明、有些发糟的新鲜臭豆腐干,与肉同烧,鲜肉、咸肉、腊肉俱可,加郫县豆瓣、整瓣大蒜、料酒、葱姜、酱油等,味道简直没的说。如再配上热加饭酒佐餐(花雕味道稍嫌甜),虽南面王不易也。这是根据到江苏出差时吃到的新花样改良而成的。我曾将此制作方法向一热爱臭食的上海籍同事隆重推荐,惹得她无限神往,于是亲自购得臭干奉上。次日她皱着眉头说,味道虽可,但坚决不能再做了。家里每一个人进家后的第一句话都是:“怎么那么味儿啊?”我不禁哈哈大笑。因为那气味确实强烈,比起北京的公共厕所而且是胡同里的公共厕所,还味儿。

将近四十年前,我在北京师大附中读初中。有一胡同出身的老师口才甚好,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非常形象。在给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学生讲思想改造的重要性时,他现身说法,说自己原先认为个人主义(实际只是想成名成家)是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经过改造认识才有了提高。“文革”之中,就因“臭豆腐说”,此老师差点被整死。如今,在臭食品种不断增加的同时,“臭豆腐说”以及别的什么说,什么论,却不太听说了。这个社会毕竟在进步。

狗肉随想

中国近代起码有两个将军喜食狗肉。其一黑,其一红。

黑者为张宗昌,北洋时期曾当过什么山东军务督办、直鲁联军总司令。张宗昌外号“狗肉将军”,可见其嗜狗之癖确实不小。不过,他更为人所知的是“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钱有多少,不知小老婆有多少。有了这三不知,倒霉的自然是老百姓。当时鲁地流行民谣:“也有葱,也有蒜,锅里煮的张督办”,“也有蒜,也有姜,锅里煮的张宗昌”。把他当狗肉煮了。

这张督办干的另一件露脸的事与媒介有关。1926年8月6日,他在北京下令把《社会日报》的主笔林白水枪毙掉了。盖因为林白水在文章中将当时的国务总理潘复说成是张宗昌的“肾囊”,而非“智囊”,而且拒不更正。林白水也刻薄了一点,把堂堂一国总理说成那个,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但当时并没有“恶攻罪”,林白水即便说了也罪不当诛,然而,还是被一枪干掉了。笔杆子遭遇枪杆子,其结局往往如此。

红者为粟裕,人民解放军大将之中第一人。粟裕也曾在鲁地征战多年,战功卓著。莱芜大捷、孟良崮全歼国民党七十四师,都是经典战例。粟裕将军也喜吃狗肉。战争期间,部队行军每到一地,将军即掏出五元钱“请客”,派人与群众商量打狗。部属凡吃狗肉,必送将军一份,无论何时将军均喜纳之。故将军发怒时,参谋人员便急传令:“打狗!打狗!”此非杜撰,原文见《解放军文艺》。

引用这两件事,是想说明,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其实是难以用政治标准衡量的。比如一个人吃什么东西,就纯粹是个人喜好,与阶级立场、政治表现并无关联。在欣赏美味方面,革命派与反动派很难做到势不两立,泾渭分明。狗肉便是一例。正因如此,中国的饮食文化才不会因朝代更迭而中断,才能蔚为大观。

中国人食狗史可谓久矣。距今五六千年的西安半坡遗址中,即发现有狗骨。据甲骨文记载,商代祭祀神灵一次便用狗百条,可见当时养狗已具备相当规模。狗在周秦两汉期间是“六畜”之一,豢养极普遍,排名在马、牛、羊、鸡之后,猪之前,位置还是满重要的。当时人们以狗肉为佳肴,配合粱米食用,狗肉比猪、羊肉更受欢迎。周代宫廷食品“八珍”之一的“肝膋”,就是网油烤狗肝。汉代以狗肉或狗下水为原料的菜肴有“狗醢羹”“狗苦羹”“犬肋炙”“犬肝炙”等。

当时人们天字第一号的问题是果腹,尚无余力养狗逗着玩儿,只是用其打猎或将其食用;或两者兼而有之,先打猎,再吃掉。为汉王朝的创建立下赫赫战功的韩信,后来被高祖刘邦以谋反之罪拿下时,曾经慨叹:“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一旦丧失利用价值,良狗都要拿来烹,遑论劣狗。

养狗长肉慢,又费饲料,因此终于未能取代猪羊的位置,成为餐桌主菜。宋代以降,狗肉地位渐低,不要说名列“八珍”了,就连一般宴席也难见其面。南宋清河郡王张俊曾经在府邸请高宗赵构吃过一顿饭,共上了各类菜肴102款,外加点心、水果、干果和各种看盘120碟。这102款正菜中,有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沙鱼脍、鲜虾蹄子脍、南炒鳝、螃蟹清羹、蛤蜊生、润鸡、润兔、煨牡蛎、水母脍、脯鸭、野鸭……美味纷呈,不一而足,然独不见狗肉。可见当时权贵已经不把狗肉放在眼里。这于某些狗倒是因祸得福,可以远离餐桌,变为宠物。不过,若想成为宠物也得有些本领,起码得顺着主人的意思卖嗲,外带对陌生人汪汪两声,显示自己的忠诚,呆头呆脑的还是难逃被烹之命运。

中国至今还有不少地方视狗肉为至味,湖南、贵州、两广均有以狗肉制作的佳肴。粟裕是湖南会同人,挨着贵州,喜吃狗肉可能源于家乡食俗。广西一些地方如果把你称作“狗肉朋友”,那可是最高的荣誉,等于说你和他“好得穿一条裤子”。延边的朝鲜冷面如果没有几片狗肉,就不算正宗。广东等地流行一句话:“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神仙都难逃诱惑,何况凡夫俗子。

西方人对东方人吃狗肉很是气愤,把吃牛而护狗视为神圣原则。不过事情总有例外。一朋友陪法国人在深圳吃饭时,专门点了一道狗肉,上菜时谎称是牛肉,直到吃完之后才将实情和盘托出。没想到,次日吃饭时法国人主动要求点菜,开口便喊:“就要上次吃的‘牛肉’。”此话实在是高。须知,在饮食之外,人们也常遇“牛肉狗肉”之争,学会指狗为牛之术,既能免遭不测,又可尽享美味,岂不妙哉?

闲扯猪头

中国人研究吃之深入,敢称天下第一。

一是吃得全面,凡可入口之物,绝难漏网,就连蚂蚁蛇蝎都可上席;二是吃得彻底,一物但凡能吃,便要从主体到枝节处处搜剔,细细品尝。就拿鸭子说,鸭肉之外,鸭头鸭掌,鸭肫鸭肝、鸭肠鸭胰、鸭心鸭血,都要烹而食之。全聚德的全鸭席是为经典。七七八八吃下来,所剩的大约只有鸭毛了。

中国人于吃为何如此精进?不清楚。有人比较中国与日本饮食差异后忽然明白:日本于男女关系上向来比较开放,因此在吃上面就不够讲究;而中国因社会对男女之情看管较严,一般人只好在吃喝上用功,遂成就了世界烹饪大国的地位。食色性也,不许逐色便要征食,此消而彼长,这似乎很有说服力。但东洋之外,西边偏偏还有个法兰西,求食求色两不误,全都够水平。看来,找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结论还挺难。

有一样东西,中国人过去吃得似乎还不够水准。这就是猪头。说起来,中国养猪的历史已有九千年,比起养鸡养鸭要早得多。猪头当年也曾阔过。过去一般人家祭祀祖先,店铺开业供奉财神,都要用猪头做供品。西安半坡遗址出土过猪头骨,一千五百年前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中也载有“蒸猪头”制作要点:“取生猪头,去其骨。煮一沸,刀细切,水中治之。以清酒、盐、肉蒸。熟以干姜、椒著上食之。”然而,几千年猪头吃下来,仍旧不成气候,代表作也就是个猪头肉。福建名菜“佛跳墙”中虽然有猪脑的一个位子,但只是偏座。北京饭店的四川菜中倒是有一例“豆渣猪头”,扬州也有“三头宴”(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但它们在猪头菜中只是聊备一格,远未成为主流。

豆渣猪头,最初应该是穷人的吃食,与叫花子鸡可为同类。后来大概是某位有钱而又有闲之人大鱼大肉吃腻了,想换换花样,于是便在豆渣与猪头之外,再添上干贝、火腿、油鸡、口蘑之类,玩出这么个喧宾夺主的菜来。普通百姓家如果有这么多好东西,径直吃口蘑炖油鸡就得了,还要豆渣、猪头做什么?至于扬州的扒猪头,最早是庙里的和尚弄出来的,其出身更是成问题。由此可见,一般大户人家过去是不屑与猪头为伍的。不但大户,就连散户与猪头的关系也是若即若离。解放前北京的酒馆下酒菜有煮花生、腌鸡子儿、拌海蜇、豆腐干……就没有猪头肉。谁要吃,门外小贩那儿买去。俗话说,卖什么吆喝什么。但是过去北京走街串巷卖猪头肉的却是卖什么不吆喝什么,得喊:“熏鱼——面筋”,把猪头肉藏在嗓子眼里,不然买卖就做不成。

猪头不受待见,与人们的观念很有关系。上海人如果说人是“猪头三”,实际已将该人排除在人类之外,属于畜牲一档了。北京人如果说你“比猪八戒他妈还要笨”,那简直是无可救药了。因为还有一句话:“猪八戒他妈怎么死的?——笨死的!”笨死的,自然是头脑有问题。猪头背负着这等恶名,一般人谁还愿意在餐桌上与其建立战略伙伴关系?

其实,猪头如果做得好,还是相当可吃的,且不说营养成分和味道,其分量就远比鸡头鸭头之类的足实。北京有一家金三元,前两年创出个“扒猪脸”,不但成为京城的一道新名菜,而且还是席面上的主角。一些人驱车几十里,就为了尝尝其味道,还有的竟然要连吃十次八次。猪头有此殊荣,也算不虚此生了。

金三元的“扒猪脸”之所以走红,一是味道好,二是不走样。什么时候吃都是一个味儿,这一点就连最高明的厨师也难做到。因为厨师做菜全凭感觉,而感觉是很难复制的。“扒猪脸”保证不变味的诀窍其实也简单,就是取消厨师,将烹饪全过程实行定量管理。从猪头选取、原料加工,到调料配置、烹制温度和时间,每道环节都有明确具体的数据要求,不能跟着感觉走。如此一来,几个徒工一个月便能照章加工出一两万份“扒猪脸”。

推进猪头烹饪现代化的人姓沈名青,过去是搞节能环保型锅炉的,还得过奖。但得奖的锅炉最终还是一堆图纸,他退休后开饭店却搞出不少名堂,也算是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句俗话了。说是无心插柳,其实并不准确,因为饭店是自己办的,是好是坏与自身利益直接相关,没有这种明确的产权关系,恐怕六十多岁的沈青也犯不上如此卖力了,猪头的加工还得停留在猪头肉阶段。

闲扯猪头,竟然扯上了产权问题。赶快打住。

烤鸭辨味

“不到长城非好汉,不吃烤鸭真遗憾。”

不知是不是受了这等绝妙好词的影响,这几年,外地人外国人进北京,不呼哧带喘登一次八达岭,不狼吞虎咽吃一顿全聚德,就像到巴黎不入卢浮宫,去纽约不看自由女神像一样,简直无颜再见江东父老。2000年10月2日,国庆游行刚一结束,全聚德烤鸭便出现全面紧吃局面。仅和平门一家店,一天就卖出一万只烤鸭子,切了一吨大葱。好家伙!要知道,搁在五十多年前,前门全聚德老店一天能卖出三百只靠鸭子就算财星高照了,老板伙计全都乐得颠儿颠儿的。

烤鸭之名不知始于何时。起码上世纪30年代时北京还管烤鸭叫烧鸭子。有人考证,“烤”本为民间俗语,有其音而无其字。后来北京出了几家烤肉店,最有名者为西城宣武门的烤肉宛和东城什刹海的烤肉季。一次烤肉宛的老板恳请前来吃饭的齐白石题写牌匾,齐老先生才发明了这个“烤”字。此说虽不知确否,但《辞源》中对“烤”字的介绍的确很模糊——“用火烘或向火取暖”,此外并无任何“烤”字见诸典籍的记录,而炒、炸、炙、炮、灼则均有记载,有的可上溯到几千年前。足见“烤”字问世时间并不很长。

烤鸭当年虽然只是叫烧鸭子,有点土气,但其显赫地位并未受到影响。乾隆下江南时,一路上总断不了“挂炉鸭子”相随;能连吃几天几夜的“满汉全席”,户口本上也登记着“挂炉走油鸭”。不过,烧鸭子当时并不是一道主菜,而是配角儿。乾隆所吃的挂炉鸭子总是与燕窝、肥鸡、野味、冬笋等同烩,顶不济也得找棵大白菜陪衬陪衬。当年北京大宅门立春时讲究吃春饼,面酱、葱丝之外,还要裹卷酱肘子丝、酱肘花丝、小肚丝、熏鸡丝、烧鸭丝、咸肉丝、熏肉丝、叉烧肉丝、火腿丝、香肠丝、烹掐菜、炒韭黄等等,烧鸭丝只是这七七八八的诸丝中的一员,排名还较为靠后。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是核心。这些熟肉全为外购,由店家装在圆形木盒中送上门来,俗称“盒子菜”。京城最老的烤鸭店便宜坊,当年就是靠卖“盒子菜”起家的,后来食风渐变,烤鸭吃香,这才专营烤鸭。至于全聚德,更是看到便宜坊烤鸭生意兴隆,才杀入这一市场的。算起来,这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