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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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燕飨之会(5)

随园老人袁枚对火腿更有研究,深知“火腿好丑、高低判若天渊,虽出金华、兰溪、义乌三处,而有名无实者多,其不佳者反不如腊肉矣。惟杭州忠清里王二房家四钱一斤者佳。余在尹文端公苏州公馆吃过一次,其香隔户便至,甘鲜异常,此后不能再遇此尤物矣。”《随园食单》中记载了多种火腿吃法,如笋煨火肉、黄芽菜煨火腿,火腿煨猪肺。猪肺能与火腿同堂,有些不可思议。如今这类下货只能在卤煮火烧之类的小吃中露面,而火腿却是宴席中的主角。

其时苏州也有好火腿。据清人金安清在《水窗春呓》中记载:“火腿以金华为最,而孙春阳茶腿尤胜之。所谓茶腿者,以其不待烹调,以之佐茗,亦香美适口也。”孙春阳是宁波人,明万历年间(1573—1619)中弃儒经商,在苏州开一小铺,出售南货。后来闻名四方,一直到清中叶,仍很兴旺发达。原因很简单,“其店规之严,选制之精,合郡无有也。”不过,孙春阳之茶腿是自产,还是外购,有些闹不机密。因为金华火腿中最上者曰淡腿,味美清香,可以佐茶,故又名茶腿。孙春阳的老板本为浙人,其茶腿没准儿就是在金华加工后贴牌售卖的。前人之事,殊难细究。

火腿到了清代,屡屡见于诗文,可见其渐为餐桌佳味。不过也有人对这东西感到头痛。钱咏在《履园丛话》中摘录了一首颂扬火腿的打油诗:“金腿蒙君赐,全家大笑欢。柴烧三担尽,水至一缸干。肉似荷枯叶,皮同破马鞍。牙关三十六,个个不平安。”为了吃这一口儿,实在是费了老劲儿。看来,同一帽子下面的货色,其好丑高低确实判若天渊。世间事物多如此,不独火腿。

也有人对火腿一概排斥,不管是好是坏。清末的邮传部尚书盛宣怀便是一个。他曾把某位送火腿拉关系的云南官员轰出了家门,只因礼单上写着“奉上宣腿一对”。盛宣怀因忌讳而拒绝宣腿,活该他没有口福,因为云南宣威火腿味道很不错。梁实秋先生曾经回忆抗战期间在重庆的云南馆子留春坞吃过一次请,“留春坞的叉烧火腿,大厚片烤熟夹面包,丰腴适口,较湖南馆子的密汁火腿似乎犹胜一筹。”抗战时昆明还有一道特色菜“锅贴乌鱼”,以乌鱼两片,中夹火腿一片,在平底铛上烙熟,据说味道极其鲜美。可惜余生也晚,没赶上。

云腿还有另一种吃法,做月饼。昆明吉庆祥的硬壳云腿月饼实在是好。油而不腻,酥软鲜香。其做法是先将火腿洗净去骨,切成大块蒸熟,然后再改刀切成黄豆大小的肉丁,与蜂蜜、白糖、熟面拌匀,作为馅心,包入用白油、糖粉、蜂蜜等合成的面皮之中,用中火烤熟。火腿入糖,可使其鲜美更为彰显。过去徽菜十分讲究以火腿和冰糖佐味提鲜,可谓深得此道。浙菜的蜜汁火腿更是闻名遐迩。

吉庆祥的云腿月饼如今已销到了京城,价格也不贵。不过只在有数的几家云南商店出售,而且不到八月十五便已售罄。此后的一年中,只能干馋傻等。我曾在今年中秋前买了一些云腿月饼分送朋友,颇得好评。办公室一贵州籍同事见此月饼,不由得“呀”了一声,说以前在家时,年年都要与父母一起品尝,自从到北京读书工作,十年不见此物矣。

我之与云腿月饼相识,也是源于父母。他们在西南联大上学时,便喜欢上了吉庆祥月饼,来京几十年,一直念念不忘。偶有熟人出差带回几块云腿月饼,老人定要通知全家一起分享,并津津有味地追忆上学时的趣事,一家人其乐也融融。如今,北京也有了云腿月饼,父母却已远去多年。惜哉!中国人对某些吃食特别钟爱,是因为里面常常搀杂着感情。

火腿稽考

火腿的出身据说很高贵。

相传南宋抗金名将宗泽回家乡浙江义乌探亲时,请人腌制了许多猪腿,返回前线时以此馈赠亲朋,犒赏三军,并名之为“家乡肉”。将士美味下肚,个个奋勇向前,打得金兵连吃败仗,直把宗泽称作“宗爷爷”。以后,宗泽又精选出上等“家乡肉”,进奉宋高宗赵构,并得到皇上青睐。赵构见腌制的猪腿肉色泽鲜红似火,遂将其更名为“火腿”。从此火腿便闻名于天下,“宗爷爷”也因此成了火腿业的“祖师爷”。说的是有鼻子有眼。

不过,真要推敲的话,此故事便有点儿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因为赵构是否会啃腌猪腿,本身就是一个问号。北宋时老赵家的伙食有一大特点,就是重羊而轻猪。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御厨止用羊肉”,基本“不登彘肉”。宋神宗时,御厨一年消耗肉食,计有“羊肉四十三万四千四百六十三斤四两,常支羊羔一十九口,猪肉四千一百三十一斤”。宫中上上下下装进肚子的猪肉,不及羊肉一个零头,足见其地位之低微。

猪肉不受待见,他处亦有之。苏轼同志为此写过证明材料。他在谪居湖北黄州曾这样描述:“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唯此,从不挑食的东坡居士才拣了个大便宜,“早上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很是惬意。

南宋初期,尽管遭逢战乱,赵家皇帝的这一饮食习惯似乎并无太多改变。宋高宗赵构的接班人孝宗执政时,皇后“中宫内膳,日供一羊”,未见有猪。赵构在位时,曾经到清河郡王张俊家赴过一次宴,席间所上的100多道菜中,有鸡有鸭有鱼有虾,还有螃蟹、黄鳝、香螺,鹌子、鹅掌、羊舌……但是可以明确指认为猪肉的,似乎没有。倒是猪肚的待遇还高些,在筵席之上好歹露了一面。其时江南羊肉价昂,一斤要九百钱,非一般人所能问津。有官员因肚里馋虫闹腾而赋打油诗一首:“平江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买尝,只把鱼虾充两膳,肚皮今作小池塘。”鱼虾吃多了会让人发牢骚,可见其贱,然而鳞甲一族终究还上得席面,供皇上看上两眼,而猪肉连这点资格都没有,可见其贱而又贱。在这种情况下,宗老先生如果硬要奉上两条腌猪腿让万岁爷开牙,那可真真是老糊涂了。

其实,就连宗泽是否腌过猪腿,也是一个问号。据《宋史》记载:“泽质直好义,亲故贫者多依以为活,而自奉甚薄。常曰:‘君父侧身尝胆,臣子乃安居美食邪!’”有此思想境界的官员,搁到现在也是先进典型,少有可能在吃喝上大动干戈,巴结领导。要知道,按现在的工艺腌制金华火腿,从选料、入盐、修整、晾晒、发酵直到成品出库,时近一年。宗老爷子如果整天折腾这些事情,就别带兵打仗,改行去领导御膳房得了。因此,说火腿乃宗泽原创赵构命名,就像说馒头是诸葛亮蒸出来的一样,实在缺乏可靠证据。

直到元代,猪肉的官方地位仍旧不高。曾任宫廷饮膳太医的忽思慧,在其所著的《饮膳正要》中对猪肉的评价是:“味苦,无毒。主闭血脉,弱筋骨,虚肥人。不可久食,患金疮者,尤甚。”猪肉既被官方审定为不可久食,火腿想要挤上宫廷餐桌,恐怕也难。

倒是民间没有这么多清规戒律,在猪肉加工上也有了许多讲究。元代无名氏编撰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就载有婺州腊猪法:“肉三斤许作一段,每斤用净盐一两,擦令匀入缸。腌数日,逐日翻两三遍。却入酒醋中停,再腌三五日。每日翻三五次,取出控干。再备百沸汤一锅,真芝麻油一器,将肉逐旋各脔,略如汤蘸,急提起,趁热以油匀刷,挂当烟头处熏之。日后再用腊糠加酒拌匀,表涂肉上,再腌十日,取出,挂厨中烟头上。若人家烟少,集笼糠烟熏十日可也。其烟当昼夜不绝。羊肉亦当依此法为之。”看起来工艺十分复杂。

元代的婺州路后经朱元璋钦定,更名为金华府,辖境相当于今天的金华、兰溪、东阳、永康、武义等市县,宗泽的老家义乌也在其中。金华火腿就出于此处。因此,说这一带腌腊加工业早已有之,倒还有些依据。元代的腊猪法与火腿制作工艺大相迥异,估计没有直接传承关系,但两者相互借鉴则是可能的。比如做腊肉要用烟熏,有的火腿也要烟熏,以前讲究用松枝松毛,后来则改用竹枝竹叶,以取其清香。至今,竹叶熏腿仍为金华火腿中的上品。

火腿之为火腿,全在自身滋味,与其是否经过某位皇上的品评赐名,其实毫不相干。只是一些人在官场上混久了,总觉得世间之物非经最高领导认定便无价值,于是生拉硬拽找出个赵构作靠山,这才闹出了有关火腿出身的一笔糊涂账。世上许多糊涂账,就是这么闹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