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食之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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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朵颐家常(6)

寻常鸡蛋,在特定条件下也能卖出天价。有记载说,光绪皇帝每天吃四个鸡蛋,御膳房竟然开价24两白银(也有的说12两)。于是,这位久困深宫的天子把鸡蛋当成了宝贝,还问他的老师翁同龢是否吃过这种名贵之物。翁同龢也是个老油条,明知光绪上当受骗,却不揭破真相,只是含糊其辞,说自己家中年节祭祀时也用过鸡蛋,把这件事遮掩过去了。翁同龢不肯告诉光绪鸡蛋的实价,是因为这样做会断了宫中有关人员的财路,引起众怒,不如揣着明白装糊涂,于己更为有利。果然,“鸡蛋事件”平息后,翁同龢得了很高的印象分,宫中上下都说翁师傅“办事漂亮”“有口德”。不过,从几个鸡蛋上,便可断定戊戌变法实难成功。因为皇上不谙世事,而重臣又不肯说明实情,这种情况下,无论办什么事,都会砸锅。

这正是:若想治国平太下,先得整清鸡蛋价。

文余杂碎儿·续品味鸡蛋

黄均泰一两银子吃一个鸡蛋事情,见《清稗类钞》。据说这个黄某,还吃过五十两银子一碗的蛋炒饭。这碗蛋炒饭,每粒米都要完整无缺,不能缺胳膊少腿,同时又必须全部分开,不能拉帮结派。如此,才能保证所有米粒儿能浸透蛋汁,炒毕,外面金黄,内心雪白,有模有样。配这碗蛋炒饭的汤更是讲究,称为“百鱼羹”,有鲫鱼舌、鲢鱼脑、鲤鱼白、斑鱼肝、黄鱼膘、鲨鱼翅、鳖鱼裙、鳝鱼血、鳊鱼划水、乌鱼片,等等等等。看来,这五十两银子,主要是喝了汤了,没有鸡蛋太多的事。

一般人等,没有这么多钱胡造,能吃上一般蛋炒饭就满足了。不过,即便是普普通通的蛋炒饭,有时吃下去也能引来灾祸。文革开始后,裘盛戎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他包公戏虽然唱得挺好,但确实没有什么学术著作,能进入与“走资派”平起平坐“反动学术权威”行列,也是一种提拔。既然已被揪出,总得找补罪行。于是,有人揭发,说裘盛戎抗美援朝到前线慰问演出,志愿军首长询问想吃些什么,他说想吃蛋炒饭。于是部队首长背着他,派人专程从国内拉来鸡蛋做炒饭。因为前线没有鸡蛋,罪行于是由此成立:“为了一碗蛋炒饭,竟然让战士顶着敌机的轰炸,冒着生命危险从后方拉鸡蛋。是可忍,孰不可忍?”裘盛戎本不想给部队找麻烦,才随口说了个蛋炒饭,没想到十几年后却惹来了这么多麻烦。不过,赶上那个时候,你就是光吃鸡蛋壳也难逃罗网。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在人人都被逼成了“贼”,见天瞎“寻摸”的时代,想不被惦记上,难。

光吃鸡蛋壳的自然是有病,但是鸡蛋煮后带壳囫囵吃的却有之。某部原来的一位副部长便有此嗜好。参加会议吃早餐时,往往当众表演这一绝技。据说是补钙。这种吃法非一般人所能效仿。该部一位司长曾告诉我,某次他想跟着部长找找感觉,嘎吱嘎吱嚼了一个鸡蛋后,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从此再不敢紧跟领导。这样也好,省得药厂神经紧张。大家拿连壳蛋补钙,卖这个片那个剂的找谁发财去?

其实,会议上的鸡蛋纵然剥掉壳吃,多数也能将你噎得只余半口气。盖因煮得太老,蛋黄成了腻腻乎乎的一个疙瘩,在口腔中细细琢磨之后,仍然挂在嗓子眼里迟迟不肯下行,脖子抻得老长也没用。鸡蛋如果煮得恰到好处,绝对是美味。恰到好处的标志是蛋清始定,蛋黄初凝,带有溏心。这样的鸡蛋不能剥壳吃,否则会变成“武二郎”——上小学时曾流行新版山东快书,“山东好汉武二郎,半夜起来摸裤裆,一摸摸了一手黄”。要放在蛋盅里,将一端用小勺敲开,略撒精盐,舀着吃,很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感觉。外交部一位高级领导出国时,早餐的唯一要求就是吃煮鸡蛋。使馆的厨师做好后,却又不见吃,向随行人员打听,才知道煮成会议鸡蛋了。使馆厨师都是从国内挑出的高手,却不会煮鸡蛋,经过调教,勉强达标。要点无他,严格掌握煮蛋时间而已。

此类煮蛋,欧洲旅馆早餐多有供应,但水平不一。德国的煮鸡蛋,总是恰到好处,法国则常杂有会议鸡蛋。莫非德国人的严谨作风与法国人的浪漫情怀,在煮鸡蛋上也能体现?可惜去的次数有限,语言又不通,难作定论。如果有人能把德法意西葡芬兰瑞典匈牙利等语言学过一遍,再找个冤大头赞助把各国转上一转,再写成一篇《论煮鸡蛋与民族性格及经济发展之关系》之论文,准能获个“国际鸡蛋胡抡奖”。

中国人煮鸡蛋的不行,大约是觉得这活儿太简单,显不出水平,故不屑认真为之。如果论玩儿起花样来,中国人绝对的一流。高阳先生在《红顶商人》中,曾经写到胡雪岩到手下人家吃饭,席间有一道“三鲜蛋”与众不同。一般的“三鲜蛋”蒸好之后,总是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唯独此家的蒸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女主人月如揭示了其中诀窍:分两次蒸。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火腿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像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火腿屑、冬菇屑、虾仁等作料,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笼蒸出的蛋羹,作料才能均匀分布,味道好极了。此等做法,实非常人所能想象。高阳先生对饮食颇有研究,还出过专著,因此在小说中写起吃喝来真正是有滋有味,不像有的作品一到谈吃谈喝的场合,便没辙了,总是白不呲喇。

“三鲜蛋”这样的花样,玩儿不玩儿的,其实并不当紧,有那么多好东西帮衬,即便沉在碗底,味道也差不到哪儿去。真正见功夫的,是在油盐不继的情况下玩出的花样。三年困难时期,北京市民每人每月只有二两油。逢年过节一家供应个一斤半斤鸡蛋,只好干煮。于是周总理给丰泽园饭庄的厨师下了一道任务:炒鸡蛋不用油或是少用油,让市民好歹换换口味。丰泽园厨师借鉴传统工艺,居然玩出了个“水炒鸡蛋”。其做法是,鸡蛋打散,调味,炒锅内稍加油,倒入小半碗高汤或是开水,旺火烧热后将蛋液倒入,用手勺慢慢推熟,出锅之前,加少许香菜。八十年代初,丰泽园尚有“水炒鸡蛋”售卖,以后则不太听说了。此菜毕竟属于炒鸡蛋的简易版本,家庭制做常有蛋腥味,不如“摊黄菜”简捷痛快。

曩日鸡蛋之称呼,南北差异甚大。南方人可直呼其名,北方人特别是北京人,则不得径称为鸡蛋,得叫“鸡子儿”,煮的叫白煮鸡子儿,腌的叫老腌鸡子儿,此外还有什么酱鸡子儿,五香茶鸡子儿等等。到了饭馆讲究更多,鸡蛋炒肉,为木樨肉;单炒,为摊黄菜;鸡蛋汤中,整蛋者为卧果汤,文雅些的叫云遮月,打散者则为木樨汤。总之,菜单上却绝对无“蛋”可寻,大概是蛋们都让人买断去制造各种敬语了。

北京骂人多带“蛋”,如“滚蛋”“混蛋”“笨蛋”“糊涂蛋”“软蛋”“操蛋”等等。而且还有各式各样的歇后语,像什么老太太上鸡窝——笨(奔)蛋;屎壳郎搬家——滚蛋;面茶锅里煮元宵——混蛋。抗战末期,老爹离开西南联大后找不着事由,只好到一中学教书混日。学校的牌子挺唬人,叫中国建设中学,但其实只是民办,从校长、教务长到老师,全是西南联大同学。由于校长和教务长弄不来钱发薪水,天天让老师吃野菜,引得大家虚火上升,詈骂他们一个是“面茶锅里煮铁球——混蛋到底带砸锅”,另一个,则是“面茶锅里煮皮球——说你混蛋你还一肚子气!”到底是名校出来的人,干起什么来都透着水平。

南北因鸡蛋称呼之不同,曾经闹出不不少笑话。北人邓云乡先生在《增补燕京乡土记》中记载,一南方人初次到北京,来到饭馆吃饭。因为不吃鸡蛋,于是对着菜单仔细斟酌,先后点了一荤一素一汤,但最后却是饿着肚子出了门。他所点的,乃木樨肉,熘黄菜和高汤甩果。熘黄菜非今日之炒鸡蛋。梁实秋先生曾在文章中专门指出这一点,并介绍了其制作方法:“熘黄菜是用猪油做的,要把鸡蛋制成糊状,故曰熘。蛋黄糊里加荸荠丁,表面洒一些清酱肉或火腿屑,用调羹舀来吃,色香味俱佳。家里有时宴客,如果做什么芙蓉干贝之类,专用蛋白,蛋黄留着无用,这时候就可以考虑做一盆熘黄菜了。……我家里试做了好几次熘黄菜都失败了,炒出来是一块块的,不成糊状。后来请教一位亲戚,承她指点,方得诀窍。原来蛋黄打过加水,还要加芡粉(多加则稠少加则稀),入旺油锅中翻搅之即成。凡事皆有一定的程序材料,不是暗中摸索所能轻易成功的。”

南人汪康年(字穰卿)在《汪穰卿笔记》中记载了另一件事。两北方人到上海酒楼吃饭,点了一道熘黄菜,堂倌琢磨了半天才去厨房报菜名,最后端上来的却是醋熘黄芽菜(即大白菜)。二人不禁大恼,对着堂倌嚷叫起来。堂倌起初莫明其妙,后来终于听明白了,连忙对着厨房大声吩咐:“再来一盘虾炒蛋!”

盖因其中一人骂了一句——“瞎操蛋”!